第八十章心死(上)
遙遠的歐洲發生的事情,並不能影響到滿洲大地上的彼此廝殺的雙方,甚至由於當時消息傳遞方式有限,消息基本上還沒有傳到亞洲。
「呸!」
放下手槍,望著留下一地的屍體,漸漸遠去的哥薩克騎兵,劉繼業抹了把臉上濺上的污血,口中吐出一口濃痰。
身旁幾個日軍士兵累得趴在地上,放下武器、扔開帽子大喘粗氣。
劉繼業還留有餘力,一個翻身跳出戰壕,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在不遠處有幾個有餘力的日軍士兵拿著上了刺刀的金鉤步槍開始走動,尋找哪些個還沒有死透的哥薩克來補刀。不時傳來白刀入紅肉的噗嗤聲,和一陣陣慘叫。
還有一群日軍在搜集馬匹、大部分都是受傷的哥薩克戰馬。他們用簡陋的工具將這些動物拖到莊子裡去,那裡廚子已經準備好了大鍋,準備給部隊加餐加肉。
「板載!」
劉繼業路過兩個日本少尉軍官,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口號,面露潮紅。
懶的理會這些腦子裡滿是馬糞的人,劉繼業上半身衣服已經沾滿了他人的污血和淤泥。他拖著有些疲憊的身子朝莊裡走去,想到剛剛的慘烈戰鬥,似乎已經熟悉了殺人的感覺。
昨夜下了場大雨,地上也全是淤泥;方才日俄兩方就在泥水中拚命廝殺,毫無半點美感可言。就算如劉繼業這樣倖存下來,也是一半臭泥一半黏在身上的濕布。況且只要戰爭沒有結束,類似的戰鬥隨時可能再次發生……
「劉兄弟,這可是一場好殺啊!」一個鬍子打扮的男子從後面追了上來,一腳踩入泥水中濺的到處都是。他臉上全是泥水,一張國字臉笑了笑露出一嘴大黃牙。
自己也是泥人一個的劉繼業也不在意對方髒兮兮的樣子,微笑地拍了拍對方的肩。這個人是張景惠下面的小頭頭叫王國財,自己擁有數十人馬,算是依附於張作霖的旁系,這次出征被調了過來。由於平日跟湯玉麟一夥兒不大對付,加上看劉繼業也頗得張作霖信任,便從一開始就對他表示好意。劉繼業知道王國財也是想著萬一湯玉麟要是處事不公的時候,能讓自己說些公道話。幾天下來,劉繼業本身性格不錯、王國財又刻意接近,兩人關係走進了不少。
兩人邊走邊聊。
「這段時間可得要劉兄弟照顧啦!」
王國財這句話自然有原因;三天前劉繼業部老遠發現哥薩克行蹤後便趕來這裡通知日軍,這邊五百多人的日軍大隊有了準備很快搭建起陣地,面對迎面而來的兩個團的哥薩克襲擊硬是支撐了下來。
只是雖然擊退了俄國人的攻擊,並給對方造成了三百多人的傷亡,但缺少機關鎗的日軍也是遭受了不小的損失;足足六十八人失去了戰鬥力。
對方隨時有可能派出更多的騎兵,大隊長卻已快無兵可用了。一方面派人向第三軍和第一軍求援,但是在回信到達之前,無奈之下,只得請求附近唯一能稱得上是友軍的武裝部隊,劉繼業與湯玉麟伸出援手:「湯桑、劉桑,你們都是大東亞義勇軍,都是共同對抗俄國人的部隊!希望你們能協助我們守住陣地……我保證,事後一定有大大的回報給你們!」
劉繼業還記得當時湯玉麟毫不留面子,用中一口回絕:「俺們是協助你們日本子偵察,可不是在這裡陪你們送死!要送死自己死去,可別把俺們牽扯進去!告訴你!老子肯來這裡給你們提供消息,就不錯了!還想讓老子留著給你賣命、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行!真以為這滿洲地兒是你們日本子的啦?我呸!」說完,湯玉麟也不等劉繼業翻譯便大步往外走去,邊走邊道:「劉兄弟,走走走!咱們回去新民屯喝酒去!」
大隊長看到二人就要離開,急了。他一把拿出手槍,大喊道:「等等!你們要是當逃兵,我現在就殺了你們!」
房間裡的軍官們紛紛拔出佩槍,而護衛著湯玉麟的鬍子衛士也舉起了手中馬槍,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大有一言不合就你死我活的態勢!
湯玉麟冷著臉不說話,大隊長手槍直指他的腦門。
劉繼業迅速看了看房間裡自己的熟人,此刻擔任第一大隊副隊長,自己曾經在陸軍士官學校的教官,木村有階。許久不見他鬍子拉碴,精神萎靡。此刻卻趕緊來到大隊長旁邊,試圖阻止。
「大隊長,不可這樣!」
劉繼業也趁機道:「沒錯!大隊長閣下,還請放下武器。」
「不!你們必須留在這裡協助我們防守!」大隊長斷然拒絕了兩人的建議。
「現在的情況是,如果你們開槍,就算能在這裡把我們都殺了,也控制不了我們的軍隊,相反你們也將面臨俄國哥薩克以及外面數百弟兄的雙重攻擊!你也應該知道張大帥一定會為我們報仇的!如果說沒有我們你只是面臨絕境,那麼把我們殺了你必死無疑!!」
劉繼業一番話讓大隊長產生猶豫……或者說他本來就從未仔細考慮,只是純粹下意識地作出了拔槍的舉動。此刻,也有些騎虎難下了。
看到對方眼神中的動搖,劉繼業繼續趁熱打鐵道:「這樣……我們各自退一步;我們這裡提供三十名鬍子協助你們、你們則讓主力部隊安全離開,如何?」
木村有階也趁機勸阻大隊長,而劉繼業則在這段時間把剛剛的事情和湯玉麟說了一遍。
「劉兄弟,你也太慣這些日本子了!擱張大當家那裡,早就血洗這裡!哪裡容得了他們談條件?」
「這不是形勢逼人嘛、給
他三十個兄弟總好過在這裡血拼一場把大部分弟兄們都折在這裡不是?二虎哥你也放心,這隊伍由我帶著,保證把他們安全帶回來。」劉繼業好聲勸了兩句,內心的打算沒有準備告訴任何人。
聽到劉繼業自告奮勇留在這裡,而且又不會折損到自己的部隊,湯玉麟沒有意見了。
最後大隊長經過多方勸說還是認可了這個買賣,命令日本軍官先放下武器,一場可能的血拼內訌就此避過。
到了外面需要選擇留下的弟兄時,不出意外全是非湯玉麟派的鬍子被留了下來。這些鬍子各個露出不滿的神情,湯玉麟卻也不顧那麼多,生怕日本人又搞出什麼事來,自己一個人帶著手下很快離開。為了安撫人心,劉繼業保證回去後每人二十兩銀子,這才算平復了這些鬍子們。而劉繼業,便也同時成了這幫人的臨時頭目。
只是私下裡,劉繼業卻也和他們約好了一旦戰事頂不住了,就直接扯呼。為此莊內放著鬍子戰馬的馬廄,無論何時都有五名鬍子在戒備,以備弟兄們可以隨時轉移。
在隨張作霖行動了幾個月後,劉繼業已經基本掌握了如何行軍打仗、尤其是如何在馬背上長途奔襲。隨著時間流逝,劉繼業已不能在張作霖那裡學到東西、再加上隨著大戰臨近,他需要更多的實戰經驗。此外,在看到滿洲大地遍地煙火、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日本人和俄國人決戰這麼難得的機會,不去給兩方弄些亂子,心中難安。
因此劉繼業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拉走一批人馬,來實現自己的目的。此刻湯玉麟給自己留下的三十騎兵已經使這一想法完成了一半;剩下就是如何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離開了。
之前的三天時間裡哥薩克發起了四次衝鋒,但是由於缺乏火炮準備大都被擊退,白白留下近百具屍體。最危險的就是方才需要劉繼業親自參與的戰鬥,哥薩克騎兵一度突破進入戰壕中,揮舞著馬刀與日軍步兵打起肉搏戰。後來大隊長調動了預備隊才總算將俄軍打回去,但此刻原本五百人滿員的大隊也只剩下三百四十多個能站起來的戰鬥力了。
不過一直在後方的鬍子,只是在最後才隨著預備隊出動,劉繼業很實際地從不參與到戰鬥最激烈的地方,柿子都找軟的捏,一身的血都是追殺潰逃的哥薩克身上噴灑出來的,實際上並無任何受傷。
與王國財回到莊子裡,除去了沾滿污血的衣物,找到一間被日本軍官使用的草房,來到後院打起井水開始清洗衣服,便看到又一個熟悉的人走了過來。
這個小莊子本來就不大,站在莊口就能望見莊尾,為數不多的房屋早就全部被徵用為兵房。幾個中隊都緊挨著彼此,更別說臨時撥給三十個鬍子的草房就在當中。所以見到這個熟人也就不奇怪了。
「這次作戰你們中隊傷亡慘重啊……」
來者正是當初劉繼業在秋田第十七聯隊中隊付時他的直接長官,第一小隊小隊長,金川正男。
一年不見,此人愈發消瘦,雙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身材也無比單薄。雖然由小隊長升職,但是在他身上卻看不見一絲喜氣,人一直低沉著幾乎沒有生機,宛如行屍走肉一般。三天前在司令部意外見到劉繼業,他意外之餘只是低著頭打了聲招呼便了,並無平常人見到舊人後的寒暄。
這也不出意外;當初太平山事件有四名士兵可以說因他而死,而功臣劉繼業被調走後他這個罪魁禍首反而升職……加上他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已經傳遍軍隊,無論是他自己的良心、還是同僚的不恥、以及下屬們的鄙視眼神,都讓這個一心恪守職責、刻板保守的軍官壓力倍增、在理想半破滅和愧疚至極的心情下,精神長期頻臨崩潰的邊緣。
直到戰爭爆發被調到其他部隊,這種壓力才漸漸消逝,但是此刻見到劉繼業,那個不願想起的太平山事件卻殘酷地再次出現在他眼前……他也就理所當然沒有任何心情去寒暄了。
只是後來畢竟相處在同一個部隊中,最後金川正男還是與劉繼業坐下來好好聊了一番。看到劉繼業並沒有做出責備的舉動,一直擔心的金川正男也暗地裡稍微鬆了口氣。
這次作戰結束他所指揮的第五中隊頂在最前線傷亡慘重,就連他這個中隊長也是左臂負傷。此刻聽到劉繼業的聲音,也只能報以苦笑道:「還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啊……」
早已放下了對金川的恨意,劉繼業此刻表現得很平淡,聽到金川悲觀的言論也只是笑道:「誰知道呢?你我都身處戰火之中,哪怕明天就死也不會出乎意料……不過金川桑離家前應該也是有了覺悟才上戰場的吧?」
「我的生命……早在太平山就消失了……」
說完這句話,金川正男忽然直視劉繼業的雙眼,流露出了複雜無比的情緒。如此舉動讓劉繼業似乎有些明悟。金川深深地看了劉繼業良久,然後一個九十度鞠躬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