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綿澤活了二十一年從來就沒有挨過耳光。
他含著金湯匙出生,打從出生開始他爹就是當朝太子爺,在東宮裡都把他寵著,哄著,侍候著。侍衛丫頭嬤嬤們,哪一個不是得看著他的臉色,更不講他如今深得洪泰帝的信任,協助大晏國政,人人都知道他是洪泰帝屬意的儲君人選,風頭一時無兩。
可他今日不僅被人打了。
還是一個女人,一個他深深厭惡的女人。
一雙手扼住夏初七的肩膀,他左臉上五個清晰的指印很紅,卻不如他那一雙彷彿被烈火給撩過的眼睛紅。
「打疼了沒?」
他正要發怒,可面前的女人,卻突然彎起唇來,歪著頭看他的臉,那小臉兒上粉粉的,潤潤的,嫩嫩的,像東宮庭院裡今春才長出來的草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關心情緒,讓他凝聚的滿腔怒火,突然間就洩了下來。只覺得那聲音是那麼的輕柔,熨得他的心很是舒服。
「不疼。」
兩個字說得有些幽怨,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他真的就是這麼說的,說得他完全不敢相信。
輕「哦」了一聲,夏初七眨巴眨巴眼睛,瞅著他的臉,低低說了一句「這樣啊」,就在他的怔愣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又一聲清晰的「啪」聲裡,再一次重重搧了他一個耳光。
他沒躲,也沒喊。
因為速度太快,他躲不過,也完全出乎意料。
得什麼樣的女人,才敢這樣做?
「夏楚——」他咬牙切齒,腮幫子上的肌肉在難堪、羞辱中,輕輕的顫抖,氣得俊美的面孔略有些扭曲。可夏初七卻笑瞇瞇的看著他,說得煞有介事。
「我就說嘛,打人怎麼能不疼呢?不打疼我他媽沒事兒揍什麼人?哎,是你自個兒說不疼的,你不疼我就沒有達到效果,再補一下,那也是應當的,你可不要怪我。」
說罷,她又似笑非笑地抬著下巴看他,無所謂的笑。
「現在疼了沒有?要不要再來一下?」
「你可真敢?」
「呵,怪了!老子有什麼不敢的?反正都已經這樣了。你也說了,不會放了我,我他媽不打白不打,多打一個賺回來一個。難不成,還有比這更壞的結果嗎?」
「你個賤女人!」趙綿澤氣到極點,突然把她狠狠一抱,死死壓在亭角的圓木柱子上,那氣咻咻的勢態,像是恨不得壓死她才好。
「看我可會饒了你。」
「不饒更好!反正水已經夠渾了,也不差你再多撓這麼一下。」
趙綿澤看著她,不太清楚膨脹在心裡的到底是什麼情緒。
恨!是恨的。可喜歡,卻也是真真的喜歡。喜歡到心尖尖上去了的那種喜歡。恨這個樣子的她,也喜歡這個樣子的她。
很久以後,當她早已身處北國他鄉,而他登頂廟堂之高時,他的後宮花開如錦,奼紫嫣紅,可他卻永遠也忘不了這一抱,也再也找不到一個像她這樣好抱的女人。抱住了就不想再鬆手,抱住了寧願把心都掏給她,只換得她能對他一笑。也是直到那個時候,趙綿澤才真正地瞭解周幽王為什麼要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得佳人一笑,也真正的瞭解了趙樽,為什麼要用天下來換她。
後話且不說,只說眼前的趙綿澤,完全理不順他心情,在她似嗔似恨似調似戲的掙扎中,他幾乎是吼著說了一句。
「夏楚,回來做我的女人吧,我定然會好好待你。」
這話不是他想說的,可他還是說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就管不住他的嘴。
挨了兩個巴掌,他的嘴居然還想討好她,討好這個女人。
夏初七掙扎得很厲害,可男人到底是男人,趙綿澤這廝看著溫厚,可力氣還是恁大,與他糾纏打鬥著,嘴裡也是氣喘吁吁。
「做你的女人?我憑什麼要你?你有什麼值得我跟你的?」
「我十九叔能給你什麼,我就能。他不能給的,我也能。」
手臂都像是快要被他掰折了,看著他失去理智的樣子,夏初七冷諷,「早幹什麼去了?現在,你有這個資格嗎?」
「資格?」趙綿澤火一般的眸子看著她的眼睛,「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什麼才叫做資格。」
「等你有那一天再說吧。」
「他就這麼好?」
「他的好,不是你懂的。」
「他究竟能給你什麼?」
「跟了他,我什麼都有了。」
「那你告訴我,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我就要趙十九,有了他,我就覺得歡喜,有了他,我覺得就快活。他是我的男人,我看他哪裡都比你好。我的男人他疼我,寵我,什麼都依著我……」
「我也可以。」一把扼住她的手,趙綿澤低喝。
夏初七突然停住了掙扎,看著他。
「行啊,給你一個機會——」
趙綿澤喘息不止的呼吸均勻了下來,心裡倏地一軟,就像被一片輕柔的羽毛劃過了心坎,激動得喉結不停的
滾動。
「你說。」
夏初七微微一彎唇,笑嘻嘻的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被她逗弄玩耍的小動物,眼睛很邪,唇角的梨渦也很邪,整個人都像被罩上了一層邪氣。
「我不喜歡被人睡過的男人,你還是嗎?你若還是,我就肯。」
這種話尋常女子講不出來,可以說趙綿澤想都不敢想會從一個女人的嘴裡聽見這種話。可她不僅說了,還說得這麼理所當然,這麼大言不慚。不要說他是皇孫,但凡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二十一歲了也不能沒有睡過女人。
「你強人所難!」趙綿澤恨恨罵她,「他就沒有睡過?」
「他當然沒有。」夏初七抬起下巴,「就憑這一點,你一輩子也及不上他。」
「怎麼可能?他騙你!」
「呵,他騙我我也樂意,我就喜歡強你所難了,怎麼樣?」夏初七一臉都是得意,歪著頭,拍拍他的手,「殿下,您還是趕緊放手吧?不然一會兒被人看見,事兒可就大了。」
「我不放,你個賤人,你是我的妻子,怎敢再嫁他人?」
「我賤?呵呵,你更賤。」夏初七噙著笑,一點兒也不生氣。在這一刻,她想到了東方青玄,大概他每次都是這樣,自己不生氣,卻可以把人氣得半死,那也是一種修煉。
趙綿澤瞪著她,向來溫和如春風的臉,仍然扭曲著,臉上有指印,眼睛裡有火光,低頭時的氣息貼著她,不顧她的推搡,不肯鬆手的抱緊了她。
「左右我倆本就是夫妻,擇日不如撞日,就這裡圓了房也罷。」
「要不要這麼無恥?」
看著他瞳孔裡瞬間浮上的迷濛,還有他褪去了溫爾的強勢,夏初七後背被木頭柱子咯得生痛,身子也被他壓得生痛,呼吸都快要被緊張的氣氛給奪走了。幾乎沒有考慮,她極快地屈起膝蓋,在觸及他身上某一處硬朗時,倒提了一口氣。
「王八蛋,你自找的!」
一抬膝,便是「啊」的一聲慘叫。
從意亂情迷到要害吃痛,趙綿澤彎下腰來,疼得額頭上全是冷汗。氣恨的磨著牙齒,他看著叉著腰居高臨下的夏初七,狠狠閉了一下眼睛。
他不是沒睡過婦人。
可如此急切的想要睡一個婦人,簡直是他不敢想像的。
一張俊秀的臉,疼得扭曲。他咬牙切齒。
「你可真狠。」
「那是你沒有嘗過更狠的,沒直接廢了你,算客氣的了。」
「賤、婦!」大口呼吸著,夏綿澤疼得上氣不接下氣,眉頭都皺在了一起,恨不得生生揉碎了她才好。
「嘻嘻,老子就賤了。信不信,真惹急了我,我就把你那玩意兒割下來,吊在奉天門城樓上……」
夏初七笑瞇瞇地說著,從上到下打量著他,目光落在他的襠、部時,還饒有興趣地彎了彎唇,那一股子邪惡勁兒,是趙綿澤終其一生也不曾在哪個婦人身上見到的。
趙綿澤呼哧呼哧著,終於疼過去了,呼吸也喘勻了,他直起身來,逼近了過去,一雙眸子全是怒火。
「當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問得極狠,卻見她突然綻放開一個極美的笑顏,心頓時化了一地,「夏楚,你可是想明白……」
正說到此處,他後領子突地一緊,被人生生拽住了往後一扯,接著,不等他看明白,一個老拳揍向他的胸口。趙綿澤避無可避,「咚」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等他看清那個冷沉沉的面孔時,這才知道,她剛才那一笑不是對他,而是對這個人。
「趙綿澤,不要碰我的女人。」
「哈……」趙綿澤抹了下唇角的鮮血,看著趙樽冷笑,「十九叔,你何苦自欺欺人?她是誰你心裡有數,他是你的侄媳婦兒,多少年前就與我定了親,她是我的女人,永遠都是。」
聽著他氣極的吼聲,趙樽瞄他一眼,皺眉看向了夏初七。
「沒事吧?」
「沒事兒。」夏初七理了理衣服,「有事兒的是他。」
趙樽點了點頭,看向趙綿澤一臉憤慨的臉,面無表情,「綿澤,陛下為了你可是操碎了心,你在做什麼決定之前,也得好生想想才是。千萬不要讓陛下再為你煩心了,更不要讓陛下為你所出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趙綿澤紅著一張臉,仍是冷笑,「十九叔,你可真是我的好皇叔。偷偷摸摸的搶了我的女人,還敢大大方方的帶入宮來,威脅我?」
腳下錦緞的皁靴又往前一步,趙樽身姿挺直,並無太多表情,可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沉重,「有所得,必有所失。魚與熊掌,從來都不可兼得。綿澤,你可是想好了?」
趙綿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江山與女人,他只能選一個……
心下生著恨,他轉頭,看向夏初七。
她還是像先前那樣兒,淺笑靨靨地看著他。眼神沒有躲閃,更無半點迴避的意思,就那麼當著他這個正牌丈夫的面兒,靠在了趙樽的身邊,毫無羞恥之心。
冷笑著「哼」了一聲,趙綿澤慢慢站起身來,看向趙樽,「十九叔敢把人帶入宮中,早就做好準備了吧?侄兒一直敬佩十九叔是個大英雄,卻不想竟是如此兒女情長,
英雄氣短。人人都以為您要以計謀權,可沒想到您卻是以計謀人。」
說罷頓了頓,看向夏初七,目光有恨有怨。
「總有一天,十九叔你會後悔的。一個女人而已,不值當。」
一拂袖袍,他說完狠話,氣惱得揚長而去,就在那春日庭院中升騰的薄薄霧氣裡,背影挺直,卻悲傷得像一個故事的終結。
小園中,初春清寒,兩個人良久無言。
直到趙綿澤的身影拐離了視線,夏初七才微微一笑。
「不是說讓旁人送我回府嗎?你怎麼又過來了?」
趙樽歎口氣,抱她入懷。緊緊的抱著,那手臂緊得都有些僵硬了。她想,他是見到先前那一幕擔心了吧?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與她緊緊相擁,她也就沒有開口,
亭外初春枝頭的綠葉在隨風輕搖,那用年輪纏成的樹桿與樹葉纏綿著,沙沙的聲音,似乎是在默默的數著他們兩人合了節拍的心跳。
「爺若不來,你不會跟人跑了?」
聽他開口,夏初七抬頭瞄他一眼,抿著嘴兒直樂。
「很有可能,我感覺他真喜歡上我了呢?十九爺,如今你有這麼大的壓力,可有沒有點危機意識了?還敢不敢在我面前拽了?再拽,我可不要你,跟野男人跑了,氣死你。」
趙樽眉梢挑開,拿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
「好你個潑丫頭,敢當著爺的面說這種話,這是要造爺的反了?」
「你若待我好,我便不反。你若待我不好,早晚也是得反的。」夏初七笑著,眸子裡卻軟成了一汪春水。
「如此說來,爺還真得看緊了你。」趙樽低聲說著,語氣很是輕鬆,可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不停在她的臉上打量。
「怎麼了?這樣看我?」夏初七奇怪地揉下臉。
遲疑著,他問,「他碰你哪兒了?」
微微一愕,夏初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吃醋了?怎麼這語氣聽上去,有點酸啊?」
趙樽慢悠悠瞄她一眼,不肯回答,樣子很是矯情。
「哎我說,要是真碰了,你怎麼辦?」夏初七問著,彎彎的眼兒,撩出一抹說不出來的小風情,兩片粉色的唇,半合半開著,一個字一個字輕輕出口,呵著氣兒,像是誘了人去採擷的兩片小花瓣兒。
「嗯?潑丫頭在鉤引爺呢?」趙樽低頭,目光落入她的眸子,在空氣中來來去去的纏繞了幾圈,終於緊緊覆住了她的唇,密密麻麻的吻了上去。
怦怦怦……
心狂烈的跳動著。
呼吸亂了!
節奏亂了!
他個頭太高,她雙腳不得不被他勒得高高踮起,腦袋也高昂著,下巴被他扼住,一截纖白細嫩的脖子弧線極為柔美。而她的心是酥的,麻的,軟的,卻是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吻她,看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小的表情變化,也看著他沉浸在這個吻裡。
「不害臊,還看?」
他拇指撫著她的下巴,目光停留在被他吻過的唇上。
那一處,嬌艷欲滴,如有淺淺的水波浮動。
「誰讓你長得這麼好看?」她彎唇,哪裡懂得丟人?不僅如此,還「嘻嘻」笑了一聲兒,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就跳將起來,兩條腿劈開像隻猴子似的纏在了他的腰上,身子微微一拱,感覺到他的身體變化,有點兒小得意。
「爺,到底誰比較不害臊呀?這沒下雨,你撐什麼傘?」
「叫你鬧!」趙樽低頭啄一下她的唇,吸氣,吐氣,一臉都是隱忍,「晚上爺過來,再收拾你。」
……
……
雲月閣是梓月公主的寢宮。
洪泰帝疼愛梓月公主,人盡皆知,雲月閣的佈置自然比其他公主的寢殿奢華了那麼許多。夏初七是與趙樽一起過去的,從那個小園子出來,腳步很是輕快,一直等到踏上雲月閣的青石地板,才開始慢慢沉重下來。
她已經許久都沒有見過趙梓月了,那個曾經聲稱要「嫁給她」的姑娘。刁蠻過,任性過,哭過,笑過,鬧過,在她的生命裡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如今卻只能安安靜靜地躺在那一張她父皇特地為她打造的精工雕制的大床上,那層層粉色的紗幔裡,默默等著一個結果,再也不會笑,不會哭,不會鬧,不會刁蠻,也不會任性。
真是她的一個不慎,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嗎?
夏初七不知道。
但她真的很希望,她能醒過來。
「公主這幾日,可有好些?」
趙樽是兄長,卻恪守禮儀,沒有走近趙梓月的床榻,只負手立於榻前三尺遠的地方,看著跪在地上那個洪泰帝專門遣了來照顧趙梓月的太醫院吏目顧懷。
「回殿下,臣無能。梓月公主她的身子越發虛了,雖然臣等竭盡所能從喉間引流食物喂哺,但公主不會吞嚥,食之甚少,若是再不甦醒,拖下去,只怕是,難以保命啊。」
聽了他靦腆中帶著隱憂的聲音,夏初七才轉過頭去,認真注意到了這個吐字清晰的年輕太醫。他清瘦俊俏,端正地跪在那裡,穿了一身太
醫院的官員補服,一動也不動,像一個人物剪影,與地毯明亮的色澤形成了對比。
這麼年輕就派來侍奉公主,想來該有點本事?
同行麼,夏初七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趙樽面色微微一暗,「你下去吧……」
顧懷怔了怔,低低應了一聲「是」,可在他的身子爬起來的時候,不知道是腳下虛軟,還是旁的原因,一個站立不住又跪了下去,額頭上的一層汗,越發的密了。
「殿下,微臣,還有一事……」
他吞吞吐吐的樣子,讓趙樽皺起了眉頭。
「說。」
「殿下……」顧懷像是很難啟齒,看了看周圍的人,「此事非同小可,微臣想單獨稟報給殿下。」
趙樽深深瞥他一眼,擺了擺手。
「你們都下去吧。」
趙梓月寢宮裡侍奉的眾人應了聲,很快就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們三個人。顧懷看了看夏初七,仍然是有些猶豫。直到趙樽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他才跪伏在地上,惶恐不安的道。
「殿下,這兩日,微臣與公主把脈,發現一個奇事。公主的脈象,像是,像是……」
「說!」
趙樽聲音更冷了。
顧懷肩膀抖了一下,終是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來。
「微臣,以為……是喜脈。」
先前看他欲言又止,夏初七就有點兒害怕聽見這個結果。
如今真真切切的聽見,耳朵裡還是不免「嗡」了一下。與趙樽交換了一下眼神兒,她終是坐在了趙梓月的床沿上,慢慢地探向她的脈搏,閉上了眼睛。
她把脈的時候,屋子裡很安靜。
靜悄悄的等待裡,趙樽面色晦暗,顧懷則是滿臉惶恐。
當初趙梓月與二鬼在晉王府裡發生了關係,雖然有謠言傳出去,可謠言到底只是謠言,像他這種保守的人,也一直只是當成戲裡的段子來聽,如今竟然探出了喜脈,可把他給嚇壞了,只覺得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不多一會兒,夏初七睜開眼睛。
「爺……」
看她那眼神兒,不需要再多說,趙樽已然明白。
眉心緊緊一蹙,他看向顧懷,抬了抬手。
「下去!此事不許向任何人提起。」
「是,微臣不敢。」
顧懷急快地退了下去,夏初七吐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濁氣,看了看沉默的趙樽,又看了看榻上躺著的趙梓月,想到她肚子裡孕育的小生命,不由得就想到了已經死在漠北戰場上的二鬼。
突然之間,她覺得這一切真是荒唐。
曾經她有想過,等趙梓月醒來,二鬼也凱旋歸來了。老皇帝愛女心切,定然不會讓趙梓月受了委屈,說不定真就成了這段「陰差陽錯」的姻緣,讓他的小公主穿上大紅的嫁衣,漂漂亮亮地嫁與了二鬼。
可如今,到底還是造化弄人。
一個死,一個傷,天人相隔。
「爺,孩子不能留。」
說這樣的話很是悲催,可她是個醫生,還是得說。
一來趙梓月只有十四歲,根本就不適合生育。二來她如今遲遲不醒,身體汲取的能量負擔她一個人的生存都成問題,不要說一個小生命。三來她一個女人,一個當朝的公主,又怎麼可以未婚先孕,這樣的醜聞,老百姓承受不起,皇室更是承受不起。四來二鬼都沒有了,為了她以後的幸福,孩子也不能要。
「嗯。」趙樽淡淡地,又問,「有危險嗎?」
夏初七沉默一下轉開了頭,目光看向了案几上的一個纏枝香爐。她不敢去看床上那靜靜躺著的趙梓月已然瘦得不成樣子的小臉兒。
「她身子太弱,滑胎的藥,性猛,就這樣服下去,怕她會受不住。這些日子,我得想想辦法,先把她身子調養起來,才敢為她滑胎。」
趙樽看看床上的趙梓月,走近過來,手搭上她的肩膀。
重重一捏,他低低歎了一下。
「阿七,保住梓月的命。」
夏初七抬頭,迎上他的視線,心裡猛地一沉。她心知這句話的份量很重。這是趙樽唯一的妹妹,是一個可以為了她哥哥不惜以終身幸福為代價的妹妹。
走出雲月閣的時候,外頭停了一個步輦。打頭的太監正是洪泰帝身邊的大太監崔英達。他微微鞠著身子,見到趙樽與夏初七出來,掛著四季不變的笑意,走近施了一禮。
「十九爺,陛下有事找您。」
夏初七心裡一驚,不會是趙綿澤那廝告狀去了吧?
她忐忑不安地看向趙樽。
可他面上一如既往的平淡,長身而立,丰神高冷,一襲親王蟒衣上的蟠龍栩栩如生地游弋在春日的陽光下,散發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安神魅力。瞥著他,她懸著的心就落了下來。
「你先回府。」
看了她一眼,趙樽轉頭,面無表情地掃向崔英達。
「走吧。」
夏初七拉了下他的手臂,卻也不好多說。
「爺,你小心些。」
趙樽低下頭來,仔細看了看她的眉眼,拍拍她的手。
「爺原就有事要找陛下,正好隨了崔公公一道。」
……
……
那天趙樽與洪泰帝說了些什麼夏初七不知道。原本說了要來收拾她的人,那天晚上也沒有到誠國公府來。為了探聽消息,第二天一早,她放飛了小馬,給他捎去了一封信。
「天上一輪月,人間兩盞燈。」
小馬不一會兒就飛回來了,那帶著墨香味兒的信筒上,有他親筆書寫的四個字,「無事,安心。」
能安心就奇怪了。
趙綿澤已然曉得了她的身份,到底會不會說與洪泰帝,她心裡沒個譜兒,又哪裡能又安得心下來?四月初七就是他倆的大婚了,她卻覺得她與趙樽兩個,就像在摸著黑走,一條道兒的往前衝,雖然手牽著手,可卻不知道前面還會遇上什麼坎兒。
去宮中的時候,又下起雨來。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原因,她覺得就連天氣都進入了狀態,一切都變得有點兒微妙。
第二日去坤寧宮時,她照常與張皇后看診,也聽說了張皇后真就差人挑了幾個品相極好的女子去了東宮,賜予了趙綿澤做侍妾。想想夏問秋的臉色,她找到了一個安慰的點兒。
第三日去坤寧宮時,她就看見了張皇后病態中的笑容。據說,那個除了夏問秋之外哪個女人都不碰的趙綿澤,第一個晚上,就住進了安排侍妾的院子,夏問秋傷心得緊,卻又不敢去哭鬧。張皇后聽了很是欣慰,夏初七也是心情大好。
夏問秋啊,這回得淹死在醋缸裡了吧?
不過轉念想想,這男人啊,誰又能守得住?
趙綿澤那麼喜歡夏問秋,不也睡其他女人了嗎?
德性!
為了方便她入宮與張皇后和趙梓月診治,坤寧宮專門為她準備了一乘輿轎。當然,外面的人都只道她很合張皇后的脾氣,張皇后便常常宣她入宮陪伴了。至於箇中的具體環節,旁人自然不懂內情。
夏初七一面為張皇后治病,一面為趙梓月調養,日子忙碌了起來,覺得生活豐富了許多。在有了張皇后撐腰之後,她發現了一個道理,男人治天下,女人治男人。這洪泰帝顧惜著張皇后,張皇后得靠著她活命,這就是她最大的資源。
又三日後,夏初七得了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也讓整個京師城都在議論紛紛。
奉天殿上,洪泰帝頒下了旨意,赦免了兵變的將士。
北方還在打仗,這個時候大赦有益於穩定軍心,君悅,臣也服。
可接下來,聖旨一道接著一道。
因兵變事件而入獄的陳大牛,不僅被老皇帝赦免了罪行,還連帶著官升一級,授正一品武官第一階右柱國,加授龍虎將軍,領金衛軍事務。同時,洪泰帝認為陳大牛本名不,特賜名為「相」。
皇帝親自賜名,本就是極大的恩寵。
「陳相」一名,更加讓人嘩然。
眾人都知大晏朝取消中書省,不設丞相一職,可這洪泰帝卻偏偏為陳大牛賜名為「陳相」,取之諧音,不僅是天大的恩賜,其中的含義,也值得讓人尋味。
洪泰帝這是要重重提拔的意思啊!
都說「禍不單行,福不雙至」。可這定安侯府的好事,卻是一樁接一樁。洪泰帝不僅升了陳大牛的職務,給了他實際領兵之權,還封了他的母親為一品誥命夫人。另外,還追封他那未過門的媳婦兒梁氏為侯府正妻,一品誥命夫人,賜了陪葬之物若干。
與此同時,有一道聖旨也飛向了東宮。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之皇孫女菁華郡主趙如娜,年十六,性情溫婉,脾性極佳,自幼知書達理,淑德敏慧,特賜予定安侯陳相為側室,欽天監擇吉日,於三月初八立夏之日納入定安侯府……」
妻為娶,妾為納。
這陳大牛的風頭,一時無人能出其右。
整個京師都在為了益德太子的嫡女入定安府為妾而津津樂道。覺得那陳將軍不知道走什麼好運了,這好事兒一個接一個,盛世繁華,也不過如此了。卻是誰也不知道,接旨的趙如娜跪在東宮大殿之中,頭磕在地上,久久沒有抬起。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久久,才聽得她哽咽的聲音。
親自來宣旨的崔英達合上聖旨,遞給趙如娜,歎了一口氣,看了看邊上的眾人,又低低說,「郡主,陛下還有口諭。」
趙如娜面色蒼白,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崔英達沉著老臉,大概也覺得有些殘忍,眉間的皺紋深了深,這才甩了下拂塵,尖著嗓子傳口諭,「陛下口諭:因定安侯府剛辦過喪事,菁華郡主入門時不許披紅掛綵,郡主得身穿孝服,在侯府夫人牌位前……咳!三跪九叩。」
孝服嫁人!
三跪九叩!
即便是世間最低賤的妾,也不必如此。
趙如娜煞白著臉,跪在那裡,久久無聲。
「郡主。」崔英達也是有點兒不忍心,「陛下還有一言,讓老奴轉達給郡主。陛下說,您是他最喜愛的孫女,定安侯是他看重的愛將。把您許給他,陛下他放心。陛下還說,他的孫女,即便為妾,也定能拴住男人的心。他等著有一天,定安侯會親自請旨,為您抬妻位。」
沉默著,趙如娜唇角顫了顫,再次叩拜。
「謝陛下。」
說罷慢慢起身,她拿著那黃澄澄刺目無比的聖旨,走出了東宮大殿,往後院走去。飄著雨,那青石板鋪成的甬道顯得越發光線陰暗。她沒有讓宮女和侍婢們跟隨,一個人走入園中,任由淚水橫流,再混合著雨水落下,一張臉上佈滿了水漬,卻沒有哭出半聲兒來。
「妹妹,妹妹……」
園子的一株大雪松後頭,鑽出傻子的大腦袋來。
他咧著嘴笑,手裡抱著一隻黑貓。那隻貓是趙如娜平常養著玩的,見到她,黑貓「喵」的一聲,就要撲出來,卻被傻子敲了敲頭,又縮回了腦袋去,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嘴裡「呼呼」作響。
趙如娜抬起袖子抹了把臉,勉強地笑了笑。
「大哥,你怎的在這裡?」
傻子抱著貓走過來,歪著腦袋看她,「我帶著小黑玩耍,聽見她們在說,妹妹你要嫁人了,嫁給什麼猴子做媳婦兒。妹妹,你可是不高興?」
趙如娜吸了吸鼻子,望了望,隨即又看著傻子笑。
「高興,我怎會不高興?」
「既然高興,那妹妹為何還要哭?」
「正是太高興了,我才哭的。」
「哦,這樣啊,我高興的時候才想笑呢,笑得很大聲。」傻子憨傻傻的看著她,笑瞇瞇地說,「妹妹要嫁人了,新娘子是高興的,我是見過人家娶媳婦兒的,新媳婦兒都戴著大紅花,蒙上紅蓋頭,坐了喜轎,吹吹打打,一路往新郎倌家裡去,很是熱鬧呢……」
蒙上紅蓋頭,坐了喜轎,吹吹打打……
趙如娜再也忍不住,蹲身,頭擱在膝蓋裡抽泣。
傻子彎下腰來,抱著貓,不解地看著她。
「妹妹……你怎麼又哭了?嫁人真有那麼高興嗎?」
肩膀不停的抖動著,趙如娜低低說,「大哥,你妹妹啊,得穿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繫上麻繩……」
輕「咦」了一聲,傻子道,「那不是死了人穿的嗎?」
即便是傻子也知道,那是死人才穿的?
趙如娜看著他,看著他臉上單純得近乎憨傻的擔憂,鼻子一酸,突然抬起淚眼來,咬著下唇道,「大哥,你幫我做一件事可好?」
------題外話------
我來了。
妹子們知道,我不愛插配角戲。所以,一般寫的就是必要的,會對後面的故事產生影響的。
我看大家都猜到了,大牛哥與菁華郡主,會是醫妃裡第一對出場的配角情侶。這一對的故事,是我很喜歡的。一個知書達理,一個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個細心,一個粗野;一個有前情,一個有往事。我喜歡這樣的矛盾與碰撞。如果不出意外,明兒能寫到他們的洞房啊?哈哈!這是一個先婚後愛的故事。
嗯,總歸來說,我想寫一段段留有餘味有苦有甜有笑有淚的故事。你喜,或是不喜,我都在這裡……麼麼噠你!但二錦本人受不住結局不能在一起的殘疾,受不了那種虐。所以,故事到結局,總歸都是美好,不留遺憾。雖然我知道,其實只有遺憾才能不讓人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