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醒轉
天色將晚,西子湖上,漂泊著一隻小船,船中正是胡克和王守義。胡克又穿起了家鄉祭祀長袍。幾隻白色的引魂幡隨風飄蕩。似是經文,似是咒語的念叨聲想起來,引魂幡劇烈的顫動起來。
書院中,潘玉突然感覺腦海中嗡嗡作響,似乎有一種聲音在勸自己離開這個塵世,離開這疲憊的生活。莫名間就想隨那聲音而去,但總還記得許仙讓自己等他的。
胡克的念叨聲愈發急促,他沒想到七天時間,潘玉還能如此抵抗自己的引魂。他卻不知道,潘玉的意志力遠超常人,若真下定決心做一件事,常人絕難以改變。
許仙一路狂奔,心裡狂喜著,他找到能夠救潘玉的辦法了。書院已經近在眼前了,不過旁人驚訝的眼神,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飛奔而去。那熟悉的房門,一推即開,那熟悉的人躺在床上對他笑了一笑,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胡克感覺心神一鬆,躺倒在船艙中,喜道:「成了。」
許仙的手顫抖著離開潘玉的鼻息,心中滿是悔恨。如果從頭到尾都毫無辦法,他或許能夠稍微平靜些的面對,但明明已經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卻在轉瞬間被打入深淵。
不由這麼想著:如果我能再快一點,是不是就能救他。
「對了,道德經。」許仙彷彿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的拚命翻找著自己的包袱,一本精裝的書出現在手中,正是他師傅留給他那一本《道德經》。
在金色火焰中,書本一瞬間被融化消解,卻有一隻小小的玉牌落在許仙手中,竟然連太陽真火也無法融化。
小小的翠綠色玉牌,似乎是石碑的微縮版。上書「功德」二字,功德下面是一排數字,「拾萬貳仟捌百肆拾肆」,兩邊卻寫著兩句話「有心行善,善而不賞。無心作惡,惡而不罰。」
許仙無心細看,只按著魚玄機教授的方法,握緊玉牌。心中只一個念頭「我要他好好活著。」
但毫無作用,潘玉靜靜的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對許仙的願望毫無反應。神魂已離,就算有救命的仙丹也無可奈何。
房間裡漸漸安了下去,黃昏過後便是長夜。
許仙漸漸絕望,頹然坐在潘玉的身邊。
是我的努力不夠嗎?是我的力量不夠嗎?是否我真的有了神仙的手段就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呢?隨遇而安的性格,從未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力量,只因無法面對身邊的人就如此的逝去。
這時,手中的功德牌閃爍著青色的光芒,上面的數字激烈的變換,一個勁的往下掉。許仙卻如木偶般毫無察覺。
終於,那數字定格在「貳仟捌百肆拾肆」上,整整少了十萬。清光籠罩許仙全身,他的神魂前所未有的變化著。
那一顆主星在漸漸融化,在整個魂魄中流淌,陰陽流轉間,原本的魂魄漸漸被這光填滿,而原本的魂魄則彷彿胎膜籠罩著內裡金色的神魂,許仙沒來由感到一陣氣悶,掙動起來。彷彿破繭成蝶一般,許仙終於掙破了那一層胎膜,內裡金色的神魂開始主導一切。脫胎換骨以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變化。
許仙的身體突然倒在床上,然後他發現自己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身體如同沒了線的木偶倒在床上,而現在的自己正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漂浮在半空中。
「陽神出竅」,若是有修行者在此或可一口叫出許仙現在的狀態,然後艷羨不已。
練氣化神的最大難關便是神魂從陰魂到陽神的轉變,一謂之魂,一謂之神,一念之間,天地分際。若是許仙靠著慢慢修行,恐怕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能走到這一步,但機緣巧合之下,憑著那一塊小小的玉牌,花費十萬功德,竟然一步跨越天塹。
只是就算是修成陽神,想要「出竅」還需許多時日的積累,但他憑著太陽純陽之力,竟然一步蹴就,不能不讓人讚歎造物之神奇。
許仙浮在空中,靜靜的環視一周,心中無悲無喜,剛才的頹喪彷彿屬於另一個人。他本該驚訝於自己現在的狀態,可是現在的他連驚訝也無半點。那一顆心便如一片光之湖,平靜的不起半點漣漪。
若是自己修煉而成,本該帶著本來的心性,但憑借外力促就,許仙所煉出的陽神卻彷彿只有道性。
在心理學上有所謂極端體驗,那一刻感受到同世界融為一體或者內心的極度安寧,這種體驗可與而不可求,就好像許仙點星時在小橋上悟道的那一瞬間,那一刻他是最接近所謂「道」,佛家稱之為「覺」。
但那種狀態注定不可能持久,因為人總得回到現實生活中,而不可能時刻處於「覺」的狀態。許仙後來在睡夢中修煉時,或者使用力量時,卻是最接近這種狀態的,所以總會變得格外的淡漠。而如今許仙強行修成陽神,卻在其陽神出竅的時候時刻能保持這種「覺」,只是這種狀態是福是禍還難以預料。
但無論再怎樣無情,他還沒忘了自己的目標。輕輕的閉上眼,似乎在感受天地間某種奇妙的契機,片刻之間,睜開雙眸,金光閃動,將手一招,潘玉放在床邊那把青虹劍落在手中,然後向著一個方向飛身而去。
許仙本不通任何飛行之術,但此時陽神大成,聚則成型,散則成氣,快逾飛鳥。只是他有意隱去身形,常人不得見罷了。
潘玉的魂魄飄飄蕩蕩,心中渾渾噩噩,蒙昧不清。彷彿沒什麼無形的東西牽引著向一個方向飛去。直到西湖之上,一個漂泊的漁船。見兩個熟悉的人,心中略有明悟,但卻不能自主。
胡克目瞪口呆的望著飄來的魂魄,眉目依稀還是潘玉的,只在細微處略有變化,哪裡是什麼風流公子,分明是一個絕代佳人。王守義眼皮上塗抹了胡克給的膏藥,亦能見陰魂,此刻也是驚訝萬分。
胡克心中色心大起,不由後悔讓旁邊的王守義見了。一看王守義果然垂涎三尺,問胡克道:「你不是有觸摸魂魄的方法嗎?」
胡克猶豫道:「人與鬼交,陰氣入體,恐怕會有損害。」
王守義一瞪他:「讓你說你就說。」潘玉恐慌而無力的看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胡克卻目瞪口呆的望著天邊,寂靜的湖面上,突然一點金光飛馳而來,轉瞬即至,立在船首,潘玉的面前。金光中一個人影,正是酒宴上所見的許仙。此刻依舊做平日大半,但眼中一片空茫,掃視一周。雖然看向胡克二人,但偏偏有好像什麼也沒看,只有看向潘玉的時候才微起漣漪。金光中那平凡的相貌在此刻卻威嚴如神明。
胡克心下駭然,這許仙怎麼有如此道行。但他畢竟是自小修行,跟隨的也是南洋有數的降頭大師,頗有些功力。此刻雖驚不亂,忙祭出絲羅平中的小兒頭咬向許仙。旁邊王守義也知道這事被人撞破,無論是人是鬼,如果不能滅口,潘家的報復可不是說笑的。一把抽出腰間的長劍,撲向許仙。胡克祭咒還需時間,王守義劍來的竟然還要快些。
劍光閃。
王守義手中之劍同他握劍的右手一起飛了出去。許仙用的竟然是他只翻看過一遍就丟在衣櫥裡的猿公劍法,此刻他心意**,隨手使出,會些武藝的王守義竟然非他一招之敵。王守義握著手腕趴在地上慘嚎,他的妙筆生花,他的雄圖大業都隨這一劍去了。
一個連著肚腸的小兒頭嘶嚎著向許仙飛來,那聲音極為惡毒,傷人魂魄。另有七八條鬼魂張牙舞爪撲來。船上狹小,許仙又站在船頭,而他身後就是潘玉。而操縱這一切的胡克,頭竟然高高飛起,如同他控制的那個小兒童一樣連著肚腸。
飛頭術是降頭師的保命之法,胡克高高飛起,若是這一擊能成,他自然下來收拾殘局,若是失敗就高飛遠遁,諒那許仙也追他不及。
千鈞一髮之際,許仙卻棄劍,而將雙手虛籠,明明尋常只是一雙肉掌,卻彷彿要把前方的一切都籠罩進去。
黑暗的水面突然爆發出一大片金黃色的火光,照亮一切。
許仙在寧采臣家領悟的吸納引發之法,此刻百分之百的運用出來。不同於將太陽之力吸納進體內再釋放出來,而是吸納周圍的太陽之力到面前一個小小的區域,再瞬間引發出來。那金色的火焰雖然不及太陽真火的威力,但如火雲般燃燒了一大片區域。
鬼魂一瞬間就被蒸發,小兒頭在火焰的中心也只多堅持了一瞬,而胡克的頭在半空中肚腸都被燒壞,一顆又頭顱落在船上,被許仙上前一腳踏住。
出來話長,但從許仙飛來、斬手、放火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
腳下的頭還在顫動不已,張著嘴想要咬人。許仙一手撿起地上的青虹劍,輕輕一送,一劍貫穿了天靈蓋,釘在甲板上,人頭才終於寂然。許仙又補了兩劍,才一腳踢下水。在黑暗中發出「噗通」一聲響聲。
這時王守義忍著劇痛,勉強站起來,剛才的火焰主要燒向半空,他竟然無事。他已經搞清楚局面,強自鎮定道:「潘玉已經死了,你只要放過我,我保你半生無憂,修煉所需的金銀我也可以提供。今日之事我決不向任何人提及。」
但他自認至少有五成把握可以說服許仙,但他沒注意到,從頭到尾,許仙的眼中都是一片空茫,沒有憤怒,沒有殺意,甚至沒有殺人之後的得意。寂靜如蒼天一樣的眼眸,注視著大地終生,不過萬物芻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