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也來了,就站在幾十米開外的一顆大樹後面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其實很想出去,只是難言之隱,讓他邁不開腳步。
出去就意味著妥協,要向她交待一切,如若不妥協,出去又有什麼意義?
他不可能全盤托出,一來,不是太信任,二來,他的身份和過去,於他自己都是個禁忌,那是黑暗骯髒的,他其實不太願意呈現在宋汐面前。心裡還有一種隱晦的擔心,怕她不接受。
再者,他於感情上,完全是張白紙,不知道怎樣去與對方交流。
對於未知的事物,還有一種隱秘的恐懼。
他只是本能地要強,來掩飾自己的恐懼,童年的陰影,讓忌諱自己自己暴露在柔弱之下,任人宰割。這就導致了他性格中的缺陷,不善與人交心。
宋汐就這樣固執地站了大半夜,她的身體越來越冷,心也越來越冷。
到後半夜,心灰意冷了,這才拖著凍僵的身體,艱難地走回屋子裡。
將自己埋在被子裡,仍舊驅不散徹骨的寒意,她覺得很難受,不知道是身體上的,還是心裡上的,也許兩者都有。
她混混沌沌地睡去,渾然不知今夕何夕……
厲淳也倔強地守了大半夜,直到目送她走回屋子,他仍舊站在原地,直到天亮。
第二日,苗小翠去喊宋汐吃早飯,發現宋汐發燒了,高燒。
她燒的滿臉通紅,嘴唇乾燥,還昏迷不醒,喊起都沒反應。
苗小翠嚇壞了,忙不迭叫來了苗老爺子。
苗老爺子一看,頗有些氣急敗壞,「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這倒好,自己要找死。」
苗小翠忐忑地開口,「爺爺,沒,沒救了嗎?」
苗老爺子瞥了苗小翠一眼,沒好氣道:「有我在,救還沒得救麼,只是她自己要找死,我還救她做什麼!」
苗小翠急了,搖著他的手臂道:「爺爺,宋姑娘不是故意,她只是昨晚上和蕭公子又要要說,又怕吵到我們,故而去了外面。宋姑娘大病初癒,身子骨弱,這才受了寒,爺爺一定要救她啊!」
苗老爺子卻不是那麼好糊弄的,睨著苗小翠,反問道:「你說那小子和她一起在外面談事情,那這丫頭都病成這樣了,那小子也不知道來看看?」意思是,你說謊也不打草稿。
苗小翠急了,這時候她也不可能出去找厲淳。
苗老爺子冷哼一聲,「說不出了吧!」
苗小翠咬了咬唇,「爺爺!」
「給她治病!」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兩人回頭一看,厲淳正掀簾進來,目光直直地看著苗老爺子,語氣不容置疑。
苗老爺子嘴角一抽,心道,來的這麼巧,一直在外面守著吧!
他向苗小翠招了招手,苗小翠立即歡快地去拿藥箱。
厲淳走到床邊坐下,看著宋汐昏睡中的臉,目光憂傷,卻將苗老爺子完全無視了。
苗老爺子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其實看這小子挺不爽的,卻拿他沒轍。首先,他武功不錯,雖然可以拿藥物制住他,只是,要下手最好下死手,但苗小翠稀罕他,定然捨不得他去死,此計就不可行。他又不屑用宋汐威脅他,兩人也沒什麼深仇大怨,他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犯不著跟個小年輕計較,能忍,就忍了。只想著,什麼時候把這丫頭治好了,送走這兩尊大佛,免得給自己添堵。
不一會兒,苗小翠拿來了藥箱,還有一個深褐色的陶缽。
苗老爺子讓苗小翠給宋汐去衣,期間,厲淳背過身迴避,卻沒有出屋子。
苗老爺子和苗小翠有些詫異,前幾天兩人同床共枕,他們都以為這兩人是夫妻關係,如今,倒是避諱起來,那就不是夫妻?
宋汐去了外衣,被翻過身,趴在床上。
苗老爺子先是給她紮了幾針,然後讓從缽裡拿出一條條螞蝗的東西,綠中帶黑,有五條黃色縱線,滑不溜揪的,看起來粘膩得很。
這玩意兒一拿出來,就散出一股子藥味兒,想來是用藥溫養,專門用來治病的。
厲淳特別噁心這種東西,又不願離開宋汐,便坐在床邊,只是撇開頭去。
苗老爺子將藥蛭一條一條,又規律地放在宋汐的背上。
這水蛭一沾肌膚,就牢牢地吸住不動了,身子一股一股,好似在努力吸著什麼東西。
厲淳第一反應就是血,要是他,早就將這玩意兒摔在地上碾死了。
不過,眼下,能救宋汐的,似乎只有這個老頭,這個方法。
他有些後悔讓她在寒風中站了這麼久,早知道她會病的這樣厲害,他就走出去叫她回來了,雖然,那樣免不了不歡而散,甚至再次冷戰,至少,她不會了無生氣地躺在這裡。
想到此,他不禁握住她的手,微微收緊,似要將力量傳遞給她。
當苗老爺子將水蛭弄下來的時候,宋汐的背上留下一道道斑痕,那是水蛭壓迫的痕跡,上面沒有一絲血跡。但是厲淳明白,這玩意兒即便是吸血,也吸得乾淨。
而且,看著一條條鼓起的水蛭,厲淳更有碾死它們的衝動了。
不過,宋汐的臉色已經恢復正常,手上的熱度也減下來了。
昨晚一切,苗老爺子和苗小翠就出去了,只留下厲淳,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脫下外衣,掀開被子,躺在她的身邊,伸開手,小心地將她抱進懷裡。
只有她睡著的時候,他才能坦然和她相處,已經她清醒的時候,要麼跳脫,要麼犀利,讓他不知道如何應付。只有這個時候,才能享受難得的寧靜。
苗老爺子的水蛭療法見效很快,不到天亮,宋汐便醒來了。
第一感覺就是很溫暖,感覺到一雙手臂環抱著自己,她正埋在某人的胸前,可以聽見他有節奏的心跳聲。
宋汐的心跳也驀然加快了,緩緩地抬起頭,便看到某人獨有的精緻下巴,長睫緊閉,呼吸均勻,他還在熟睡。
宋汐極少看見他沉睡的模樣,這樣的恬靜,完全收斂起他平素的鋒芒,讓她想到了他單純的時候,聖潔的像個天使。
宋汐心裡一軟,忍不住仰起頭,輕輕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心裡卻莫名湧上一股惆悵,為什麼只有在他睡著的時候,才能心平氣和地和他相處。
他防備心這樣重,渾身帶刺,不僅傷人,也傷己。
她的這一舉動驚醒了他,厲淳睜開眼睛,低下頭,幽幽地看著他。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睡醒的關係,他目光朦朧,帶點兒柔軟,讓人有一種溫柔的錯覺。
宋汐恍惚間又見到了過去的淳兒,腦子一熱,忍不住順著他的下巴往上,直接吻在了他的唇上。
他初是震驚,隨即僵硬了身體,抱住她的手,改為捏住她的肩膀,似要推開。
宋汐心頭一緊,含住他的兩片紅唇,用力吮吸,卻是閉了眼睛,將一切可能被拒絕的因素排斥在外。
厲淳一看她這樣,眉頭一凝,目光便放軟了,身體慢慢放鬆,既不推拒,也不迎合,卻是默許了,還有一種無可奈何。
他還記得,她在生病,這病還是因他而起。
人在生病的時候,最脆弱,最需要安慰,他不想在這時候讓她傷心。
故而,他即便不習慣她這樣親暱,也生生忍住了。
宋汐一頭熱地吻了一會兒,沒有得到回應,便懨懨地離開了他的唇,望著他,語氣挫敗,「你不喜歡嗎?」
厲淳皺眉,難得回了她一句,「不是。」
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適應。
他覺得,兩人像之前那樣相處就很好,太近了,總覺得有些奇怪,或許是,獨來獨往慣了吧!
宋汐暗地鬆了口氣,真怕他說,討厭她的親近,不然,她都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走下去了。
或許是察覺到他難得的服軟,宋汐開始興師問罪,「昨天為什麼沒有來?」
讓她吹了一晚上的涼風,她真的很生氣,她也沒想對他刨根問底,只是想解除過去的誤會,就有這麼難麼?他知不知道,逃避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啊!
他身邊難道就沒有一個信任的人嗎?這該死的一意孤行,自以為是。
他抿唇,再次陷入沉默。
他的身體其實也有些不舒服,嗓子也有點疼,事實上,他吹得冷風比她還要多。
而且,鑒於某種目的,他沒有用內力抵禦,而是將脆弱的軀體暴露在寒冷之下,這種類似自虐的方式,有一種隱晦的贖罪。好似這樣,就能抵消她的怨憤。
他也不想著讓她知道什麼,只是自己問心無愧。
他就是這樣,受創越重,流血愈多,他愈是掩藏,只讓你看到他的倔強,強勢,乃至於勝利者的姿態。
沒有人知道,他強硬的外殼擊碎之後,是一顆比任何人都柔軟的心。
一旦受到傷害,會比常人痛苦千百倍。
他害怕遭受這種痛苦,繼而越加瘋狂地加固自己的外殼,也讓人越難走入他的心。
他這樣的人,最好不要有相思,最好不要動真情,否則,他的一生,注定要嚥下無數血淚,因為他的自尊要強,讓人只看到他的鋼筋鐵骨,誤會他絕情,從而一世寂寞。
宋汐抱怨他,他也不申辯半點,只是微微垂了眼睛。
這樣子讓她想到了從前的淳兒,像個犯錯的小學生,她瞬間就氣不起來了。
她只是心疼,又或許有一種無奈,明明彼此關心,為何要放任誤會。明明可以開誠佈公,為何要苦心掩藏,乃至於在猜心中漸漸離了心。
她不想破壞這難得的溫馨氣氛,更擔心他甩手離去,便低著頭,自暴自棄地埋入他的胸膛,任由他的溫暖研磨了她的理智。
只是,在心底,終究梗了一根刺。
一早,醒來,懷裡又空空如也,他又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宋汐雖然習慣了,仍舊有些失落,苗小翠端了一碗清淡的米線進來,放在床前的小几上,看一眼宋汐,又低下頭,蹙著眉毛,似有心事的樣子。
宋汐披衣起身,看她欲言又止,便笑道:「苗姑娘,有事?」
苗小翠憋了很久,就等著她說這句話,「宋姑娘,我昨晚看見你們了。」
她要是說單獨看見宋汐或者厲淳,宋汐都不會驚訝,說看見他們倆,就值得深思了。
宋汐心中一動,忍不住說道:「你看見我們怎麼了?」
苗小翠歎了口氣,擔憂又不解的語氣,「昨晚上我夜起,看見你們一個站在樹林裡,一個坐在亭子裡,蕭公子一直在看著你。」
聞言,宋汐眼皮子一抖。
苗小翠勸道:「宋姑娘,你們是在鬧矛盾麼,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呢!蕭公子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昨夜,又陪了你一晚上,我看他是真心喜歡你。相愛的兩個人,有什麼事不能解決的呢?你不要生他的氣,好不好?」
宋汐抬頭看向苗小翠,這姑娘對淳兒果真非同一般,卻也是個難得的好姑娘。至少,知道他「心有所屬」,不會想著拆散兩人,而是送上祝福,甚至充當和事老。
而淳兒,她該怎麼說他呢!
他一直沒回來,就是在外面吹了一晚上的冷風?
若非苗小翠無意中道出了真相,只怕這個誤會在宋汐心中梗一輩子。
不過,知道了,她心裡一口郁氣總算是消散了。
吃完早飯,宋汐渾身都暖起來了,穿了外衣,就想去找淳兒。
知道了他的心意,她現在特別想見他,他可以不給她答案,但有的話,她一定要對他說。
她有信心,經過這次事件,他會對她縱容一些。亦如後半夜的時候,她吻了他,他雖然想拒絕,終究沒有拒絕,這就是一個進步。
出門的時候,卻被苗小翠攔住了,她有些為難地開口,「宋姑娘,你剛好些,就不要再出去了吧!外面太冷。」
其實,她是怕苗老爺子生氣,到時候,宋汐又病,只怕老爺子一氣之下不給治了咋整。
宋汐明白她的擔憂,親切一笑,「前日是個意外,放心吧,我今日不會胡來了。你不是說,讓我不要生他的氣麼?我現在就是去找他,解開這個誤會。不然,這麼冷的天,他一直在外面,我也很擔心。」
她知道,從自己出發,苗小翠未必肯放行,但是,拿厲淳說事就不一樣了。
果然,苗小翠猶豫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卻是走進裡間,拿出一件厚厚的披風,帽子上還縫了兔毛,「姑娘實在要出去,就披上這個吧,外面在下雪了。」
宋汐接過披風穿上,果真很暖和,真誠地說了一聲,「謝謝!」
苗小翠抿嘴一笑,語氣帶點兒俏皮,「記得早點回來,和蕭公子一起。」
「嗯!」
宋汐走出屋子,外面果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大地一片銀白,顯得分外潔淨。
不知不覺,已經十二月末了!
因為有了披風,她倒是不覺得冷,提起披風的下擺,輕輕走在雪地上。
厲淳並沒有走遠,而是坐在宋汐此前坐過的亭子裡。
亭子並不擋風,黑髮被吹得亂舞,肩頭上也落滿了白雪,他就這麼靜靜坐著,卻有一種清澈的美麗,透明處如冰雪,艷麗處如水晶,令人想起春末落櫻,暮時晚霞,冰火燎原,那樣瑰麗濃烈,卻又決絕的美麗。在這樣寒冷的冬天,讓人感到溫暖的生機。
很奇怪,置身於冰天雪地的他,竟然讓她感覺到一種熱烈。
他守著這一方小小天地,更似在守候著什麼人。
他其實很癡,不想離她太遠,又不能離她太近。亦如那一晚,明知道她不會知道,也不會瞭解他的糾結和難處,仍舊陪著她在寒冬臘月裡站了一晚上,像是懲罰自己,更像是為那個寒風中單薄的身影添一份守護,仿若這樣,就能為她抵禦一部分寒霜冷風。
似察覺到什麼,他驀然回頭,看見她,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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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掉鏈子了,總想找個契機那啥,總算把態度擺正了。
明天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