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如豆,室內昏暗,不似塵世之光,四周寂靜如死,風宸睜眼,還以為是在幽冥,伸手往虛空中一抓,觸手一片溫潤。
「你醒了麼?」便聽得一個欣喜激動的聲音,原本趴伏在床邊的人坐直了身子。
風宸忙鬆開了那人,轉頭,卻愣在原地。
昏暗中,風宸無法看清這人的容顏,只餘那雙深邃明亮的眼,清晰得仿若早就印在腦海。
一瞬間,這雙眼竟和朝思暮想的人重疊了,風宸一時有些恍惚。
直到被忽視的痛處一**襲來,從胸腔裡,從手掌間,風宸俊眉微蹙,再次閉了眼。
竟是,沒有死麼!他雖殊死搏鬥,心裡卻是求死的,不能自裁,萬不得已踏入幽冥,那人也不會怪他的吧!只是不曾想,再睜眼,尚在陽間。
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再睜眼時,眸中一片平靜,亦如死水,激不起半點波瀾。
方纔那一瞬,他竟恍惚又看見了嵐嵐,可他沒死,那一切便是幻覺。
適應了昏暗,風宸總算看清了眼前之人,很平凡的一張臉,丟在人堆裡根本就找不出來,只是那雙深邃明亮的眼,彰顯著智慧之光,倒與這張平凡面容不太搭調。風宸心下微苦,果然,不是嵐嵐啊……
宋汐自他醒來起,便關注著他。
他不但瘦了,整個人給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
以前的風宸,給她的感覺,總是溫柔婉轉,如微風拂過麥田。如今他眼神幽微,如燭光冷照殘壁,竟是說不出地淒清深沉,隱約透出一種深藏的失敗和脆弱。
他才二十歲,這樣年輕,歲月卻過早地在他眼中留下滄桑的痕跡。
轉危為安,不喜反悲,又是為什麼?
「哪裡不舒服嗎?」他掙開了她的手,她一時情急,又握了上去,目光中滿是擔憂心疼。
風宸不喜歡陌生人的觸碰,無奈她用力很大,一時間竟掙不開,風宸便皺了眉頭,「無礙,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這一句話看似感謝,實則提醒,她逾矩了。
宋汐一愣,不自覺鬆開了他的手,聽著陌生的稱呼,看著他陌生的眼神,一腔熱血忽然就冷了下來。
是啊,縱然是一個靈魂,到底換了一具軀殼。她的宸宸,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一貫對她輕盈淺笑的人,第一次對她露出如此陌生的態度,疏離得幾近冷硬。
從前的風宸,是很喜歡她的觸碰,只要她想,隨時可以觸摸他細膩的肌膚,柔滑的長髮,甚至親吻他精緻柔和的眉眼。如今,僅是握了一下他的手,便遭如此嫌棄。她從不知道,她的宸宸,如此不喜外人的觸碰。
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她說不出口,且不說他會不會相信,自己害他若此,還不知他是否怨恨,陡然相認,如何面對?宋汐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臉上卻扯開一個溫和的笑容,「你無事便好。」
風宸看著宋汐,微微皺眉,這個人很奇怪,對於一個救回來的陌生人,她是不是太熱心了點兒?那一地的屍體,正常人都會敬而遠之,乃至於驚悚害怕,她不但出手相助,反倒攬下了自己這個麻煩。是巧合麼?還是,別有企圖?
宋汐見他蹙眉沉思,便知道他定是在防備自己。風宸的心思,太好猜了,只因這人是她一手帶大,行事作風,思維模式,簡直就是她的翻版。小心謹慎,這是做大事者不可或缺的。不過,這心思用在自己身上,總覺得有些不對味兒,臉上卻沒有表現什麼,只是關切地說道:「你除了手上的傷,似乎還受了內傷,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風宸搖頭,神色寡淡,「不必,我寫個藥方,你幫我抓藥便好。」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張百兩面值的銀票,「這些你拿去,不夠再跟我說,現在去拿紙筆過來。」
他並非擅醫,只是在戰場上沒少受傷,寧璟給開的方子,用來用去都是那些藥,他都倒背如流了。
他舉止投足,自有一種高貴優雅,語氣溫潤有禮,細聽卻滿是疏離,透著上位者發號施令的威嚴肅穆,讓人難以抗拒。尋常人只怕早已被他的氣度所折,為他語氣中刻意營造的溫潤所欺,但宋汐卻只聽出無限的距離感。這不是她所熟悉的風宸,心中無比難受,宋汐真想把他遞過來的百兩銀票撕個粉碎,眸中變化莫測,終究是無聲無息地接過。無所求的示好,在他看來,定然別有所圖,為了讓他心安,宋汐硬是嚥了這口氣。
總歸是,欠著他的,這一世,多寵著他,讓著他,又何妨,權當是,贖罪了罷!
宋汐取來紙筆卻沒有遞給風宸,而是擱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對風宸道:「夜裡昏暗,明早再寫吧,總歸要明日才能進城抓藥。」
風宸點頭,他並非挑剔之人,而分外會審時度勢。
這當時,宋翎掀簾進來,風宸抬頭,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宋翎淡淡迴避,風宸驚疑不定。
他已認出這人便是此前出手助他除卻敵手的男人,不用內力,便能化解那人的殺招,劍術高超之處,怕是隱士高手,卻不知為何蝸居此處。
宋翎將手中熱氣騰騰的白粥遞給宋汐,又默默地出去了。宋汐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揣測宋翎,這便是上位者的疑心病,一個心思都要轉幾個彎兒,從前的自己,也是如此。不願他多費神,宋汐執起碗中的小勺,輕輕道:「你右手受傷了,我來餵你!」
風宸嘴角一撇,淡淡道:「不必,我用左手。」
她可沒聽說風宸慣用左手,宋汐斜他一眼道:「非得將粥撒了才甘心?」
忽然想起,他從前生病,自己親自餵他喝藥,他總是笑吟吟的,她問他藥苦不苦,他卻說很甜,當時還得了她一個大白眼。
風宸的威嚴,不允許一個平民這樣訓斥自己,不知為什麼,對上這人強硬邃冷的眼神,便生不出忤逆之心,這感覺,像極了嵐嵐。無論在他外人面前多麼硬氣威嚴,到了風青嵐面前,也會化作繞指柔。
一時間,眼前這張平凡的容顏,漸漸模糊,只剩下那像極了嵐嵐的眼神。
宋汐舀起一勺白粥,送到他嘴邊,「張嘴。」
風宸呆呆地看著她,竟真的乖乖張嘴了。
宋汐看他這樣聽話,仿若又回到了從前,心中歡喜,臉上便有了笑容。
直餵了兩口,風宸才反應過來,一貫的淡定終於破功,臉上出現羞惱,還有些莫名其妙。明明一點都不像,自己怎麼會將這個人看做嵐嵐,而且,「他」還是個男人。
這個意識,讓他氣悶,或許不願承認自己輕易對那人以外的人流露出這種順從的姿態。
宋汐再次將白粥送到風宸嘴邊的時候,風宸便將薄唇抿得緊緊的了,宋汐便道:「都吃了兩口了,現在拒絕豈不矯情?」
被一個男人說矯情,讓他嘴角微抽,斜她一眼,還是開口吃了,臉上沒甚表情,宋汐卻知道他心中不愉,暗地裡歎了口氣。
跟這樣的宸宸相處,她心裡也挺鬱悶的,感覺就像是重新認識了一遍他似地。
宋汐喂完出來,主屋客廳,桌上有給她留的飯菜。宋翎已經吃完,坐在桌邊,似是在等她。白團放在地上的碗已經空了,估計又去廚房舔鍋了。
宋汐在桌邊坐下,一邊吃飯,一邊問宋翎道:「淳兒呢?」
宋翎一瞥被收拾出來的雜物間,淡淡道:「他沒吃飯,進了屋子。」
宋汐皺眉,「他的飯留了麼?」
宋翎點頭,「在廚房熱了兩個饅頭,已經囑咐過白團了。」頓了頓,又道:「林中的屍體,我已經處理了。」
宋汐吃飯的動作一頓,抬頭,詫異地看著宋翎。因為憂心風宸,這事兒她都忘了,如今想來,確實應該毀屍滅跡。十幾具屍體,還是那樣狼藉的現場,他卻說的面不改色,應當也做的乾淨利落。
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宋汐難得對他的身世產生好奇,他此前對付黑衣人的劍招,即便不用內力,也有如許威力,不知全盛時期怎樣厲害,宋汐便道:「宋翎,你以前有多厲害?」
宋翎微微垂下眼眸,「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甚至不會輕易用劍。」
宋汐微微一笑,「沒關係,只要你願意呆在我身邊。」
洗衣做飯,端茶送水也挺好,被他伺候,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
也許是這句話太容易讓人誤會,宋翎難得瞪大眼睛,詫異地看著宋汐,眼裡似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