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探春被惜春拉住,卻說自己明知是代嫁也要走下去,因為留在賈府就是坐以待斃。惜春聞言,也只能默默鬆了手,賈府的女兒們,各有各的不幸,也各有各的選擇,既然這是探春自己選的路,那麼她再說什麼也是徒勞。
南安郡王府的手腳也是極快,探春的郡主稱號果然在三日後拿了下來,南安王妃亦是大張旗鼓地將探春接到了南安王府。探春深知,這一去,和賈家的人幾乎再難相見。和親的日子已然不遠,在這其間,她還要去學各種各樣的規矩。是以就在前一晚,她悄悄到了趙姨娘的房中,將自己的些許私房全部交給了趙姨娘,也算報了她的生養之恩。
誰知道趙姨娘只是不接,顏面泣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只是這些我卻不能收。雖則是我生了你,可我有哪一天盡到為人母親的責任,卻時時累的你被府中人笑話。雖然這一去你貴為郡主之尊,可這富貴人家的下人,哪一個不是勢利的,若你身邊沒個銀錢,只怕也處處被人低看一眼。更何況……更何況……」趙姨娘已從賈政處知道,探春這一去必是代替那南安郡王府的正派郡主嫁去北蠻的,是以提及此她心中亦如刀割一般,竟是再也說不下去。
「姨娘都知道了。」探春心中一時也不是滋味,可還是強自支撐著,勸解道:「雖然是代嫁北蠻,但也並不一定就是受苦,雖是蠻荒之地,但好歹也是皇妃,哪裡又再會缺了這些。我聽說那北蠻民風粗獷,對女兒家也沒那麼多的限制,也許那裡正是我想要的天地呢。我常常自恨不是男兒身,如今可要擺脫這深閨的限制了。」探春勉強擠出一個笑來,「姨娘也該為我高興才是啊!」
「可是……」趙姨娘哭腫了一雙眼睛,聲音都有些瘖啞,對這個女兒,她心中又愛又驚又怕,可聽得她受苦,自己心中又難受的抓肝撓肺。「可是老爺說,那北蠻民風尚未開化,穿的都是動物的毛皮,喝動物血,吃生肉,而且……而且北地苦寒,你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兒家,去了可不是送死嗎?若真有你說的那般好,南安郡王怎麼不讓他自己的女兒去呢?」說著又哭。
「姨娘,你就別擔心了。蘭依郡主不去,是王妃捨不得女兒不在跟前,至於我,這府中又有幾個是捨不得的?賈家將來只怕……總之,姨娘就留下吧,讓環兒悄悄在外置辦點產業,將來也好有個照應。」探春沒有再說什麼,留下包裹逕自帶著丫鬟去了。
趙姨娘還想追上去,卻被賈環攔住了,道:「娘幹嘛婆婆媽媽的,她給,咱們就收著好了,平常當這家也沒見照顧咱們一點兒,這會兒還算她有點良心。」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包裹扯去了。卻見裡面除了一些貴重的金銀玉翠首飾,還有一些散碎銀子並幾張銀票,雖不多,倒也有五六百兩,出去外面置辦兩個小鋪子應是儘夠了的。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她好歹也是你姐姐,如今眼看著就再難見面了,你……你怎麼還能說出這話?」趙姨娘使勁點了一下賈環的額頭,慌著把那包袱收起來,想要再去還給探春。只是探春次日忙亂不堪,她又不好近前,是以終究沒能再還給探春。
南安郡王府是以著郡主的儀仗將探春接走的,賈家的女眷們自是全都是送到了二門處。雖然各人心思,但面上卻都一副依依不捨的表情,唯獨趙姨娘失聲落淚,卻還遭到了賈母、王夫人的白眼,也只得用帕子捂了嘴巴,生怕再哭出聲來。
在南安王府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和親的聖旨就下來了,南安郡王自是一切都準備妥當的,很快,探春的和親隊伍就啟程北上了,賈府的女眷們也不過是被允許送到城門處,而寶玉、賈璉等人騎了馬,跟著送了十里之外,也便都回去了。賈府隨之又慢慢平靜了下來。
不過幾日,一道聖旨下來,賈府便如同是晴天霹靂一般,抄家、流放、官賣……這一個個陌生的詞兒聽在耳中,恍惚是做夢一般。可是那一個個凶神惡煞的差役官兵,卻讓她們明白,這確實是真的,不是夢。一時間,綿延了將近百年的寧榮府就這樣倒塌了。隨之而來的,薛家、王家也都跟著落敗了,反而是賈母的娘家,那一門雙侯的史府還暫時屹立著。
賈母本是年事已高,受了這一場驚嚇,又在獄中吃了苦頭,竟是死在了獄中。按照官府的意思,竟是要扔到亂葬崗子的。史府這會兒早已恨不得與賈家摘清關係,自然是閉門不管的,最後還是黛玉念著那撫育之情,出錢將賈母安葬了才算了事。
賈家的罪名正是言官們所列的勾結外官、包攬訴訟、重利盤剝,如此種種,家是抄了,男人們也俱都流放。惜春在抄家的當日已是一把剪刀剪斷了滿頭秀髮,要去尼姑庵裡做姑子的。李紈與賈蘭二人倒是並未獲罪,只是賈府被封,兩人也都被李守忠接回李家去了。至於邢夫人、王夫人、熙鳳等人卻各有各的罪名,一併被關押了起來。餘者丫鬟婆子們則全被官賣了。
而賈家的男主子,賈赦、賈政、賈璉、賈寶玉、賈環……等等諸人,盡皆流放,只寧榮兩府之事,並不牽涉其餘族人。氣勢煊赫的寧榮二府、當年名震金陵的四大家族就這樣倒下去了。
黛玉、顏嵐對其餘人倒不是太過在意,只是聽得惜春絞了頭髮,在抄家中失了蹤跡,自然是心焦不已。遂使了家人在京中乃至京郊的寺院中打探,看是否有人知道惜春的下落。陸家不用顏嵐去說,陸明昊早已是瘋了一般的各處尋找打探,如今陸家的冤案已然平反,司馬聖風也以五皇子蕭翰宸的身份入主了朝堂,陸明昊和顏嵐的身份也隨之大白,如今陸明昊身上也擔著吏部主事的差事,吏部原是由蕭翰陽掌管著,這會兒自然對陸明昊關照有加。識相的官員都會給陸明昊幾分面子,這會兒看他著急找賈家的四姑娘,便有當時跟著查抄的官員士兵來提供消息。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陸明昊最終在都中一處不知名的山中小廟中找到了惜春。
惜春此時已然是剃淨了頭髮,頭戴著灰布圓帽,身著一襲灰布袍子,穿著灰布褲子,腳下紮著綁腿,原就瘦削的小臉此刻更是尖尖的,連兩頰處的顴
骨都顯露了出來,雙目無神,面色慘淡,看到陸明昊時也不過是頌了一聲佛號便要躲開。
陸明昊找她良久,如何能容得她閃避。早已經一把拉住,揉進了懷中。惜春雖然極力掙扎,但畢竟身輕體弱,哪裡掙得動,只是冷了臉,口中念了一句佛號,「施主,此乃佛門淨地,請施主自重。」
「自重?」陸明昊聽得冷笑,「惜兒,你竟然與我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你林姐姐,還有顏嵐她們為了你失蹤的事都快急瘋了,你怎麼可以這樣一聲不吭,說走就走,你置我們於何地?」
「林姐姐和嵐兒……」惜春失神地呢喃了一句,眼圈一紅,幾乎要掉出眼淚了,她卻又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將淚逼了回去,故作出淡漠的神情,「施主,貧尼如今已是出家之人,四大皆空,還請施主不要再來打擾貧尼清修。林施主和陸施主的一番心意,貧尼心領。如今施主已經看到,貧尼在寺中生活的很好,請轉告她們,不要讓她們再為貧尼掛心!」
陸明昊聽得她一口一個貧尼、施主,心中早已經如火燒一般,這會兒那還顧得其他,直要拉著惜春下山。只說,「這話你自去與林妹妹和嵐兒說去。」
惜春哪裡肯去,兩人一時拉拉扯扯吧,便有那掃地的小尼姑看到,去報了寺院的主持,那主持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尼,這會兒再眾人簇擁下出來,看到兩人只叫道:「淨空。」
惜春聞言,忙示意陸明昊鬆手,陸明昊哪裡聽她的,仍是一手握住她的纖腰,生怕她再走了一般,惜春無奈,也合十與那主持見禮道:「師父。」
老尼姑合十笑道,「這位想必就是那位有緣之人吧,淨空,施主,請與我來!」
陸明昊見那老尼姑說話有禮,面相慈和,又說自己是有緣之人,當下心中便先有了兩份好感,仍舊不放開惜春,帶著她竟跟著老尼姑去了淨室。
「四姑娘,貧尼曾說你塵緣未斷,如今來看,這位施主必是你的有緣人,那你便收拾收拾,脫下僧袍,隨他下山去吧。」那老尼姑在淨室中翻出一個包裹,「這裡乃是四姑娘來時所穿衣物,貧尼以令人洗好收起。四姑娘收下吧!」
「師父,你要趕我走嗎?」惜春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老尼姑。
「非是貧尼趕你,實是你與這紅塵有緣,如今到我心觀庵中不過是為了逃避,並非是真心向佛,我又如何留你。」老尼姑雙手合十,面目沉靜,淡淡地說了一句,便起身出去。臨到門口又道:「施主,四姑娘心有糾結,還需施主開解為是。」
陸明昊已經從見到惜春的狂喜中漸漸冷靜下來,雖也合十還禮道,「多謝師太成全,明昊定當盡力。」
房中安靜下來,陸明昊蹲下身,將榻上的包袱打開,只見裡面是青色繭綢中衣,杏子黃色的纏枝睡蓮繡緞面袍褂,米黃色刺繡蓮花馬面裙。這套服飾他見惜春穿過一次,當時的惜春輕俏秀麗,欲語還羞,是個明媚的女子,可如今這一襲灰色的僧衣竟將她所有的美麗掩煞,那眸子不再如水靈動,那唇角不再含羞帶笑,那榮光也不再白皙紅潤。這……哪裡還有她心中惜春的樣子。
而惜春則安靜地看著那服飾,終究再也忍不住,眼淚「吧嗒啪嗒」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無聲掉落。往事如煙,如今她已不再是公侯千金,而是罪臣之女,若說之前,她還有那麼一點信心,能夠匹配得陸明昊,雖則賈府名聲敗壞,但好歹是公侯之家,如今呢?她是罪臣之女,她家中有出過那樣的醜事,賈府敗落,京中之人再無避諱,早已對那些事情津津樂道,她又有何臉面再待下去。即便陸明昊不嫌,黛玉、顏嵐疼惜,她能有一席之地,也不過是帶累的他們名聲受損,被人恥笑。這是她遠離喧囂,情願出家的原因。只是此刻,看著這過去的衣飾,一顆心已然糾作一團,再也保持不了那淡漠清冷。
「惜兒,跟我回去,我和顏嵐、林妹妹都等著你呢。」捧起那杏子色的長袍,他帶著幾分哀求看著惜春。
「不,我不能回去!我已經心如枯井,自願許身佛門,長伴青燈,日誦佛經,為賈家人所犯下的罪孽請求佛祖的寬恕。」惜春別過臉去。不,她不能回去,她不能連累了他們。
「為賈家贖罪嗎?他們的罪自有自己去還,作惡的已然得到了報應。」陸明昊試圖說服她。可惜春卻是鐵了心一般,任他磨破了嘴皮也不肯點頭。直到門口傳來一聲尚帶有微微喘息的清麗女聲,「四妹妹不願回去,是怕牽累了我們,我沒有說錯吧!真是個傻丫頭。」房門開處,盈盈站在那裡的卻是黛玉和顏嵐,身後的紫鵑還牽著小蓮的手。
「惜春姨姨,你……你怎麼穿成這樣?這衣服好醜,小蓮不喜歡。」小蓮一眼看到房中灰布僧袍的惜春,鬆開紫鵑的手衝了上來。惜春失蹤近一月了,不說黛玉等人擔心,就連小蓮也在時時念叨。她與惜春雖見面不多,但對這位四姨姨頗有好感,且惜春又是極疼顧她的,沒聽黛玉提及,自然也放在了心上。
看著門口面帶責備的黛玉,惜春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沒想到黛玉一口道破了她的心事和顧慮。只帶了哭腔道,「林姐姐。」
「傻妹妹。」黛玉邁腿走了進來,「我沒有說錯吧!說起來這也怪我,明明知道賈家會出事,就該提前接你去林府才對,只是……」黛玉說著搖了搖頭,因為怕賈母等人藉著惜春,來為難自己,便想著等賈家的事情出了,她們無暇去找自己再將惜春救出來的,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如今賈家之事也算是塵埃落定了,惜春卻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好在終於找到了。
「林姐姐,這怎麼能怪你,你若那時將我接去,難保老太太、太太不會把心思打到你的心上,我都明白,更何況我身為賈家的女兒,無論如何都……都……也幸好二姐姐嫁了人,三姐姐也和親去了北蠻。」惜春眼淚汪汪,在他心裡黛玉一直如姐姐
一般,看到黛玉,她又如何還能忍得。
「好妹妹,跟我們回去吧!」黛玉拉住了惜春的手,「這些天我心裡一直沒著沒落的,陸大哥也如同失了魂一般。你又何必執著於那些虛名。有人愛說閒言碎語就隨她說去,不是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嗎?」
「林姐姐,可是我……」惜春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頭,觸手卻是那灰色的圓帽,心中略略一沉。
「你放心,頭髮總是會長出來的。水清師太不是說沒有剃度的嗎?」黛玉微微一笑,拉下惜春的灰帽,惜春欲待要躲,卻已經是來不及了,一頭參差的短髮便展露在大家面前。惜春只「啊」的一聲大叫,躲在黛玉的懷中,她怕被陸明昊看見自己這副炯樣,卻偏偏被黛玉給揭穿了。
「這會兒怕醜了,不是四大皆空嗎?」顏嵐笑著打趣她。轉身拖著陸明昊出去,口裡還道:「哥哥,快出去吧,四姐姐怕見的是你才對。我們現在要給她換衣服,一會兒就可以回家了。」
看黛玉幾句話便說的惜春回心轉意,陸明昊自然是滿心歡喜,笑應著出了門,自己去找了她水清師太,給了她二百銀子,只說是謝她這些日子對惜春的照應。水清師太欲待不收,陸明昊又說是添得香油錢,這才罷了。
這邊黛玉令人去寺中接了剪刀等物,親自動手,為惜春修剪頭髮,依著腦中的記憶,不多時,一個簡簡單單而又利索的造型就出來了。
「哇,姐姐,想不到你還會剪髮,這麼利落的髮型,還很襯四姐姐的臉型,看的我都忍不住要剪成短髮了。四姐姐,你快看,你快看!」顏嵐眼看著參差不齊的髮型在黛玉的手下變成了漂亮的短髮,竟是興奮不已。從輕羅的手中拿了一面靶兒鏡舉到惜春的面前。黛玉之事站在一邊含笑看著。果然惜春的短髮也是別有一番韻致的,想來一會兒陸大哥看了,也會驚艷一把的。
一行人出來時,惜春已然換上了那杏黃色的圓領袍子和米黃馬面裙,雖然短髮不太襯著衣服,但黛玉別處心裁,又用頭紗疊了幾個花樣給她簪在腦後,看去並不顯突兀,倒也別有一番韻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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