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筵宴一如既往的枯燥無味。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淡淡地望著高座之上的年輕皇帝,一如既往的清雋如水,幽若白蘭,卻一臉的恍惚混沌。
蕭湛嘴角笑了笑,眸底卻含著微淡的嘲諷。
他不常進宮,因為討厭這個地方。這裡是他畢生噩夢的開始,而高座上的皇帝,則是親手將這噩夢拉開帷幕的始作俑者。扮豬吃老虎,一向是這個年輕皇帝最擅長的,總是一臉無辜單純,然後轉身就將最親近之人推下萬劫不復的地獄。
多年前對他如是,一個月前,對那個傳言中與之很相愛的皇后亦是如此。
那個被賜死的皇后……哦,那還是他梅殺宮的護法莫情,只不過一顆不中用的棋子,於他而言,毀了便毀了,也沒什麼值得可惜的。
今晚是新皇納新妃的日子,新妃是兵部尚書方無顏的千金方絳櫟,據探子回稟,這也是一個扮豬吃老虎的主兒,跟皇帝倒是絕配。皇帝剛滅阮丞相,急著鞏固自己搖搖欲墜的江山,自然得想方設法討好自己的臣子,尤其是手握重權的權臣。
為了讓方無顏高興,皇帝在後宮設下了盛大的筵宴,宴請當朝的所有皇室子弟,可謂是給足了他面子。
蕭湛名義上是闌遙王,雖只是一個閒散的王爺,卻也在宴請名單之內,所以,哪怕再討厭這地方,他也不得不給了皇帝這個面子。
只是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普天同慶的日子裡,皇帝的臉上卻一點也瞧不見喜色,一如月初見到的模樣,恍惚,出神。他一再把自己跟青樓的頭牌一樣給賣了,還以為他會賣得理所當然,會賣得不亦樂乎呢,原來也會覺得反感,也會覺得索然?
蕭湛忽然覺得心裡痛快,舉起酒杯,將杯子裡的佳釀一飲而盡。
站起身來,抖擻了一下身上的衣擺,身旁的親隨見狀,忙上前詢問:「王爺要上哪兒?」
「本王想獨自隨處走走,莫要跟著。」淡淡瞥了親隨一眼,他轉身,無聲地退出了這令人乏悶的宮宴。
今年的第一場雪,下了很長時間,進了這大殿不過一個時辰,外面已是鋪層了厚厚的積雪。
宮人識得他,見到他均是斂氣屏息,並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寒風蕭瑟,冬雪簌簌,他卻喜極了這種透骨的冰寒。
長期處於黑暗當中的人,永遠不會熱愛溫暖的陽光。
他漫無目的在後宮走動,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深厚的足跡,不知不覺走到御花園來了。
夜裡的御花園不比白天嘈雜,四處靜謐無聲,枝頭上壓著沉沉的雪花,折射出的光芒都帶著股清冷的味道。
他正待尋一處亭子坐坐,輕車熟路走向記憶中的八角亭,卻在轉角處,發現一個嬌瘦的人影早已捷足先登。
女子坐在亭子裡的長凳上,將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肥大的斗篷裡面,臉色蒼白如紙,那雙眼睛更是如黑洞一般,沒有一點點的神采。
蕭湛怔了怔,因為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早就該在陰曹地府排隊喝孟婆湯的莫情。
她還沒死?
這件事大出他的意外,他不急著上前瞭解情況,而是將自己隱在梅枝後面,靜觀其變。
莫情在長凳上坐了很久,直到他等得有些不耐煩時,才起身,摸索著向亭下走來。
他鳳眸微斂,她的眼睛,瞎了。
難道,那毒酒沒能將她毒死,倒將她給毒瞎了?
從看她下台階的姿勢來看,他就知道她會摔,果不其然,不過眨眼間,就見那個穿得臃腫的小身板從台階上摔了下來,極其狼狽地趴在雪地上,腳上的一隻鞋甩飛了,嘴裡還啃了一團雪。
他忽然覺得有些有趣起來,所以沒有驚動她,看著她從地上爬起來,四處摸索尋找自己那只飛出去的鞋。
瞎子真是麻煩,那鞋子分明就在旁邊梅樹下面乖乖躺著,可這個愚蠢的女人卻只在自己周圍摸來摸去,自然摸不到,活該將自己那雙手凍成豬蹄。
他心裡一陣冷嘲熱諷,卻見這個女人停止了摸索,神色怔忡地坐在那兒,毫無預兆地掉下眼淚來了。
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這樣哭泣,明明豆大的眼淚唰唰地往下掉,看上去悲痛欲絕,卻緊咬著自己的嘴唇,死活不肯哭出聲來。
他注意到,她凍得紅腫的十指扣進雪地裡,攥著冰雪,渾身都在顫抖,嘴唇也被咬出血色來了,可就是沒聽見她哼哭出一聲來。
突然覺得心裡堵了一口濁氣,莫名的難受。哭出來會讓她少幾斤肉嗎?非得把自己整得這麼慘兮兮的,是想讓他對她心生憐惜嗎?
後來他才知道,她不是不想哭出聲,而是不敢哭出來。她不僅失明了,連耳朵也聽不見了,她聽不見自己的哭聲,所以才害怕哭泣。
這個愚蠢可憐的女人哭了很久,他沒見過哪個女孩比她還有更多的淚水。
她停止哭泣之後,就從地上爬起來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她那只沒了鞋子的腳傷痕斑駁,像是被什麼利器一下下割出來的,委實難看到了極致。
很顯然,她放棄了找鞋子,站在原地茫然了一會兒,就摸索著往他站著的方向一步步走來。
他原本可以輕易避開一個毫無殺傷力的瞎子,可那一刻,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就站在那兒,任由她撞上了胸膛。
他一向不喜女人近身,皺了皺眉,幾乎是下意識將她推了出去。
拍了拍胸前她碰過的痕跡,心中頓時興致索然,轉身便欲離去。
他能站在這兒,陪她耗了一個多時辰,已屬異常。
可未待他邁開步,那個女人就冷不防抓住了他的手:「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能否幫我帶一下路?」
他前所未有的怔住了,因為這種觸碰,他居然沒有覺得反感。
回頭看著女人仍然含有水漬的黑眸,沒有一點的神采,他也看不到那空洞洞的眼睛含有一丁點的懇切。臉蛋只有巴掌大,很白很白,瘦巴巴的,沒什麼特別之處,卻為什麼令他不反感,甚至有一點點的喜歡呢?
他有些難以理解自己的心理,不過既然喜歡,就不打算違背自己的情感。
拿開她的手,撿回那只被扔到梅枝下的鞋子,紆尊降貴幫她穿上。
她怔了怔,繼而淺淺一笑:「謝謝你。」
他沒說什麼,又去握她的手……他才不管會有什麼不妥,他喜歡,就去做了。
可是,接下來呢?
忽然好奇她現在住在哪兒,畢竟按理說,她現在應該是一個死人了。很顯然是那個年輕的皇帝突然捨不得了,手下留情,現在瞞天過海將她藏到哪個金屋裡邊去了。
「你住在哪裡?」他問。
她倒是回答了,卻牛頭不對馬嘴:「煩勞你送我回梨花閣。還有,你也該看出來了,我眼睛看不見,還有,我也聽不見聲音……所以,你要是有什麼話與我說的話,便在我的手掌心寫吧。」
連耳朵都聾了?
他無意識地蹙了蹙眉,兀自產生了一股惱意,卻是一把無名火,對那個年輕皇帝的。
不過,在手掌心寫字這麼愚蠢的行徑,他堂堂梅殺宮的宮主,令人聞風喪膽的夜魔,自然是不屑為之。
他索性也不再說話,只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踩在沉厚的雪地上。
她很乖巧,任他牽著手,小巧的腳跟著他的大腳,在他的大腳印之上,落下一個個小巧玲瓏的腳印,彷彿一腳腳踩在他的心頭上。
這種感覺很奇怪,堂堂梅殺宮的宮主感到有些惘然,但因為不討厭,所以也就聽之任之一路發展。
她的手很柔軟很細膩,握在手掌心,好像是握著一團鬆軟的棉花。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雪夜,那個美麗絕倫的女人,也是這般握著他的手,笑容美艷得令天地失色,她說:「湛兒,娘親帶你走,去一個非常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他不諳世事,靦腆地點頭,任她牽著,一步步走向最黑暗的地獄。
而如今,這個被握在他手掌心的女子,是一個耳目皆毀的殘疾人,假若他拉她去阿鼻地獄,她只怕也是一無所知的。
可是,他卻突然想給她光明,給她溫暖,哪怕他一向討厭光明,討厭溫暖。
有些感情,來得就是如此奇怪。
所以,她後來問他喜歡她哪裡時,他無言以對。
喜歡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至少他找不到。
他只能告訴她,他對她一見鍾情,對住在莫情身體裡的一縷異世孤魂一見鍾情。
看到她孤單,無助,他就想給她最好的,哪怕他本身沒有的快樂和溫暖,他也要想方設法給她。
雖然這個辦法在他看來很是笨拙,但仍以自己的方式去關心她。她想要到外面吹風,他就抱著她在空曠的天地迎著飄逸的雪花飛舞,看到她恣意快樂的面容,他從未有過的滿足;她害怕一個人,他就每天晚上按時來陪伴她,聽她沒完沒了的絮叨,唾沫四濺地跟他講那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雖然他心裡一直認為她是在天馬行空地吹牛,但看她說得容光煥發,卻也忍不住眸底帶笑聽得津津有味。
她說:「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哦!我其實不是莫情,我的靈魂是從很遠的世界來的,陰差陽錯佔用了莫情的**。記住了,我的名字叫葉姮。」
於是,他知道了,這縷飄蕩在這個異世的孤單魂魄,名字叫葉姮。
雖然不曾叫出口,但他已在心裡無數遍喚過她:阿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