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眼底的失望不用掩飾,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包括太皇太后。她抬手拍了拍孫兒的胳膊:「孫兒啊,再怎麼說,她也是在誇你,你怎麼這般表情?罷了,祖母累了,有什麼要緊的話,你們自己說去吧!」
赫捨裡跟著玄燁出了慈寧宮,一路向外,玄燁坐上步輦走在前面,赫捨裡的步輦跟在後面。整個過程中誰都沒說話。邊上的奴才們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天知道原本和諧得讓人羨慕不已的帝后關係什麼時候變成這般相敬如冰的。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岔口,分道揚鑣。玄燁回乾清宮,赫捨裡回坤寧宮。兩座宮殿本是兩兩相望,如今卻是各自大門緊閉,完全兩個世界。
赫捨裡前腳踏進坤寧宮的門,後腳就撐不住了。腿一軟,差點摔倒。把邊上的奴才們嚇得半死,蜂擁上來把她扶好:「娘娘,您沒事兒吧?」
「沒,沒事兒……」赫捨裡穩了穩心神,暗自唾棄了自己一把:「扶我去佛堂。」宮人應了一聲,小心翼翼把她扶到佛龕前面,赫捨裡揮退了下人,跪倒在菩薩面前。
這尊菩薩是她的嫁妝,跟著她進宮受香火也有十多年了。現在,赫捨裡仰頭看著菩薩慈祥的面容,竟忍不住悲從中來。
這悲傷,不是為了玄燁的冷待,也不是為了太皇太后的算計。而是為了方才自己的那一點點後悔。以赫捨裡一貫的作風,只要是從一開始就認定是對的事情,就絕對不會後悔。即便中途出現時什麼變故,她也會打落牙齒活血吞。這才是她的性格,這才是她賴以生存的根本。
可是,剛才在慈寧宮裡,她動搖了。被太皇太后的病態,被玄燁的悲傷動搖了。動搖的結果就是軟弱,她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背脊有些彎了,腿有些軟了。
這樣的狀態如果一直都這樣持續下去的話,她都不敢想像自己會變成什麼樣。看著菩薩微笑的臉,忽然想哭。眼淚及時滾出眼眶,滴滴而落。
佛堂裡寂靜無聲,宮女太監們走得一個不剩。就連平時最貼身的連璧都遠遠地躲到了門外。赫捨裡一個人垂淚,都沒注意到邊上沒了人影。
自己什麼時候開始靠眼淚來發洩情緒的?赫捨裡有些茫然,流淚是難過嗎?不是。是後悔嗎?不全是。那是什麼呢?問自己。找不到回答。問菩薩,菩薩哪裡會說話?
就在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連璧小心翼翼的傳話:「娘娘。大阿哥帶著五阿哥和兩位公主給您請安來了。」聲音傳到裡面,赫捨裡一驚,慌忙抹了抹臉,用袖子擦去淚痕:「讓他們進來。」
門簾一掀,承瑞領著承琬。他們的身後跟著語嫣語婷姐妹。赫捨裡端正了一下坐姿。四人來到她面前,跪地行禮。赫捨裡彎身扶起承瑞,當他抬頭的一霎那,她居然有看見了小時候的玄燁的錯覺。
七八歲時候的玄燁對赫捨裡來說,是一個內心敏感脆弱,外表卻爭強好勝。半點不肯吃虧的彆扭小男生。常常被鰲拜氣得吐血,常常頹廢,常常想撂挑子。偏偏很快又能振作起來。雄心勃勃地計劃著新的方案。
是自己一步步把他推到現在的這個懸崖邊的,是她要他們的關係變得這麼脆弱。也是她「美好」的想像導致了眼下這種不可挽回的局面。
現在看著承瑞那張與玄燁七分相似的臉,赫捨裡有一瞬間的晃神,但很快就調整過來了:「來,到額娘身邊坐。額娘有多久沒見著你們了?」一邊說著。一邊把承瑞拉到身邊。
細心的承瑞注意到母親的眼眶微紅,明顯是剛才落了淚。聯想到她一個人在佛堂裡呆了這麼久。加上內廷若有似無的傳聞。心中不忍,柔聲安慰道:「皇額娘放心,兒子和妹妹們都好,只是許久不見額娘,有些想念。」
承琬猛點頭:「嗯嗯,想念額娘。」赫捨裡心中感動,輕輕地攬過承瑞的肩,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謝謝瑞兒,額娘高興。」
承瑞明顯沒有料到一向嚴謹的母親會做出這麼親暱的舉動。從來沒有被這般對待過的小正太臉紅得像番茄,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他身邊的承琬扭著身子湊過來:「皇額娘,要抱。」最後面的兩個姑娘目光齊齊望向大哥,眼中各種羨慕。
小時候,皇額娘和她們最親近,這種親親抱抱的事情,是她們的特權,現如今長大了,額娘越來越嚴厲,姐妹倆再也沒享受到這樣的待遇。
赫捨裡垮下肩膀,俯身將兒子抱在膝上,低頭親吻他的額頭:「小五乖乖,最近有沒有想額娘啊?有沒有聽哥哥姐姐話?」
「當然有想額娘的。」承琬靠在母親的懷裡還不滿足,想要起身攬住母親的脖子。赫捨裡笑笑,鬆開手,讓承琬自己用手吊住她的脖子。空出的雙手對承瑞和兩姐妹招招:「來,你們過來,讓額娘看看你們的手。」
兄妹三人對視一眼,乖乖蹭過來伸出手,赫捨裡先抓住承瑞的手,輕輕捏了捏。果然在多處地方都摸到了繭子。
而後,她又抓住兩姐妹的手細細摸了摸,發現小妹語婷的手上,也有多處繭子,並且還有傷痕。頓時心裡劃過一絲無奈:「婷婷,這陣子沒人管你,你倒是玩瘋了啊!」
「皇額娘,女兒才沒有玩,女兒是認真跟著諳達學習的。哥哥可以作證!」語婷語氣驕傲地說:「連諳達都說我有天賦呢!」
「嗯,你有天賦,你的天賦都是拿額娘這裡的瓶瓶罐罐練出來的。額娘是不是也有功勞啊?」赫捨裡好笑地看著她。
「皇額娘……」語嫣開聲:「其實妹妹真的很厲害的!」赫捨裡收斂笑容:「額娘知道,你們都很厲害,大的沒有放鬆功課,就連小五……」赫捨裡點了點承琬的額頭:「你也沒放鬆吃喝,愈發沉重了!」
「看見你們好好的,額娘也就放心了,繼續保持。瑞兒,以後多多跟著諳達學武,順便看著點兒語婷,也別被妹妹比下去了。」赫捨裡道。
「放心吧額娘,哥哥一定趕不上我的。」語婷調皮地眨了眨眼:「皇阿瑪應承了我,說下次圍獵會帶上我呢!到時候,我一定要把別人都比下去!」
赫捨裡聞言只是笑笑,圍獵?玄燁現在能有心情圍獵才怪,祖母病重若此,他是寸步都不想離開的。再加上眼下外邊的戰事糜爛,做皇帝的又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讓人抓到出外行獵這麼高調的借口?
和孩子們的短暫相處之後,赫捨裡稍微恢復了一點精神,起身到外面想吃點東西然後找太醫們詳細瞭解一下太皇太后的病情。
誰知剛剛吩咐下去準備點心,宮人都還沒走出寢殿門口,就被慌慌張張衝進來的小魏子給撞到了:「啟稟皇后娘娘,大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赫捨裡被聲音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是小魏子,心中不解:「出了什麼事?」「主子,主子他,他弄傷了手,血灑了一地,還發了好大的脾氣,不肯讓太醫包紮。現在,現在……」
赫捨裡只感到一陣胸悶,騰地一下站起來:「是剛剛發生的事?」一邊說一邊提起裙擺往外走。後面的一群宮女太監這個時候都很「乖巧」地扮隱形人,對皇后疾步往外走的身影選擇視而不見。
一路往乾清宮方向趕,赫捨裡只覺得頭疼,剛才玄燁如受傷小獸般的摸樣已經讓她的心揪成一團了。她以為經過這麼多年之後,他不會再有機會體會小時候那種刻骨的傷痛。
不知是高估了自己的堅持,還是低估了玄燁對自己的執著。結果卻是又讓她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以前,這一面只有她看得到。
一種莫名的滋味湧上心頭,酸澀中帶著苦味。我是真心為你好,卻不知道會讓你痛苦若斯。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是我的孩子,卻忘了我是和你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祖母是對的,不管我是什麼樣的心態什麼樣的目的,傷害了你,天大的理由都是我錯。赫捨裡抬頭望天:「小魏子,乾清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把前因後果都說與我聽。」
「回娘娘的話,今兒一大早,天兒都沒亮,耿額駙匆忙進宮求見主子。也不知說了什麼,額駙走後,主子就一身冷汗坐在龍床上,把奴才嚇得不輕。
剛才從慈寧宮回來,主子的臉色就一直很差,宮人上茶,一個沒注意,茶碗碎了一地,主子竟然自己俯身去收拾,劃傷了手還把碎片握在手裡。奴才怎麼勸都不聽,娘娘啊!主子這幾日一直都魂不守舍的,現在愈發嚴重了,請您一定要想想法子啊!」
小魏子說著說著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了:「娘娘,奴才求您了,您好好地勸勸主子吧!」赫捨裡一愣:「我……」
坤寧宮和乾清宮很近,近得赫捨裡還來不及瞭解詳細的情況就已經到地方了。小魏子畏手畏腳地跟在赫捨裡身後。門口的一群太醫見了主子剛想要行禮就被赫捨裡制止了:「免了,藥箱拿來,你們還在外面候著,一會兒再進來伺候。」
太醫們不敢違抗,全都在外面垂手等待。赫捨裡接過藥箱,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小魏子祈求的眼神,抬腳踏入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