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捨裡其實早就來了,一聽到太醫進了慈寧宮,她就坐著轎子趕來了。這陣子老太太的身體時晴時雨的,玄燁全副心思又都在朝務上。一個不留神,萬一老太太出點兒什麼事情,他肯定會怪到內廷女眷的身上。
所以赫捨裡這陣子是慈寧宮和坤寧宮兩點一線,一旦那邊有什麼風吹草動,她就得趕過去。今天也是一樣,早早地收拾好,早早地出門,半道上卻被告知皇上放下政務直奔慈寧宮了。
心裡一琢磨,老太太最想見誰呢?毫無疑問是孫子,絕對不會是自己這個外人的。當即下令緩行,並且避開玄燁走的線路。確認玄燁已經進了慈寧宮,她才慢慢地過去。
下了轎子,並不讓宮人通報,而是就坐在外面的椅子裡敲著手指等著另外一位,寧壽宮太后殿下。這位因為太皇太后身體欠安,最近也增加了一點曝光率。赫捨裡覺得,她那麼聰明。應該也會「緩緩而行」的。
果然,等了沒多久,太后到了。赫捨裡出門迎接。太后雖然稱為太后,實際此時才三十多歲,穿著打扮卻像是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頭上身上也不見一樣金銀飾品,赫捨裡估計她連普通貴婦都比不上。
不過,她卻不會因此心生怠慢,反而迎上幾步:「給皇額娘請安,祖母與皇上正在裡間兒說話。媳婦不敢打擾。」
太后見了她,臉上立刻有了笑容:「皇后在這裡,哀家就放心了。你這孩子一直都是那麼細心,罷了你就陪哀家在外頭候著吧。」
不多時,太醫們從裡面魚貫而出,看見太后和皇后都在,連忙跪下請安。太后抬手:「起吧。太皇太后究竟如何?」
「回主子的話,奴才等已經盡力為太皇太后調養,兩日內必有好轉,請主子放心。」太醫誠惶誠恐,剛才皇上也這麼問,現在太后又這麼問,以後給太皇太后看病的差事會越來越難辦。
老太太的身體狀況是大家都能看得到的越來越差,可主子們問的卻是她是否已經好轉,如果將來,病情發生反覆。叫他們這幫人怎麼辦?
太后聽見太醫說兩日內就有療效,一顆心放回肚子裡,能醫就好。能醫就說明還有希望。但是赫捨裡卻聽出了不同的意思:「你們用的方子,沒什麼副作用吧?」
太醫茫然,卻不敢抬頭。赫捨裡見沒人應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改正:「都說是藥三分毒。你們需謹慎再謹慎,切不可大意。」
太醫們這才聽懂了,再度伏拜下去:「奴才領旨。」太后轉臉看了看赫捨裡的側臉,垂下眼瞼。赫捨裡卻渾然未覺。太醫們退出去,裡面玄燁聽太皇太后講故事,外面赫捨裡和太后兩個卻是相對無言;
這位博爾濟吉特氏平時就是個隱形的人。若不是太皇太后對外稱病,她連寧壽宮的門也不會出。每天除了誦經念佛就是參禪打坐,大好的年華就這樣空耗著。名副其實的未亡人,給別人的感覺就是等著死了。
赫捨裡和她的交集少得可憐,除了每月按時讓宮人送去份例內的吃穿用度,順便問個安以外。就是逢年過節例行公事的磕頭請安。其他時候並不往來,更不用說有什麼共同話題了。
本來。兩個都是奔四的女人,兩個都是丈夫愛著別人。早早地成了孤家寡人。應該會有很多話題才對。然而,赫捨裡卻深深地知道,太后是不會說話的。
不要說現在太皇太后病重,就算太皇太后真的躺平了,她也得緩一陣子才能站出來。太皇太后對玄燁說你最大的優勢在於年輕。
其實,太后的優勢也在於年輕。只要活著,活得長長久久,未來就全都是她的,玄燁會孝順她,以天下養。這邊廂兩人沉默,宮人們當然也不敢開腔,其實兩人心裡都明白,裡面的太皇太后已經知道她們來了。
果然,等了越一盞茶的功夫,蘇嘛拉姑出來:「太皇太后請二位進去。」赫捨裡第一個起身,彎腰對邊上的太后說:「皇額娘請。」太后站起來,走在了赫捨裡前面。
裡面太皇太后的故事剛好告一段落,兩人進去各自請安。玄燁給太后請安,讓人搬來繡墩讓太后坐了。赫捨裡卻只能站到一邊。
「怎麼把你們都給驚動了?」太皇太后語氣輕快,一點兒都不像是病中人,但枯瘦的臉頰和手臂卻出賣了她。因為生病,沒胃口吃飯,她已經連續兩個月只靠粥和流食過日子。赫捨裡覺得她正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變瘦,今天看到的和幾天前看到的,又不一樣了。
赫捨裡不用抬頭,也不用開口,她知道,現在這個場合,已經用不著她了。不管太皇太后問的是誰,只要沒點名,她都不用開口。
果然,太后把話茬接過去了:「回太皇太后的話,媳婦一聽說您宣了太醫,放下經文就趕來了。正巧在門口遇上皇后。」
「老毛病了,你們都是知道的。都是格格大驚小怪,非要宣太醫,勞師動眾的。」說著話,老太太還假模假式地賞了蘇嘛拉姑一個白眼兒,蘇麻拉姑當然不會跟他計較,也不會發表意見。
「祖母。您這話就不對了,病了就該治,早醫早痊癒,不是您常說的麼?額捏也是為了您好。」玄燁嗔怪道。怎麼一個兩個都這樣諱疾忌醫,赫捨裡是,祖母也是,所幸祖母身邊還有一個額捏。老婆身邊卻連一個敢說話的都沒有。
所有人都被她騙了,人前溫文爾雅,謙恭知禮。人後卻是個說一不二,手段強勢的女上司。經她調教的宮女太監彷彿是從一條流水線上下來的。一水兒的唯命是從。
想到這裡,再看看那邊站著的,低眉順目做小媳婦狀的女人,玄燁只覺得氣悶,裝!你什麼時候能不這麼裝腔作勢?
若不是見過你真實的心腸,若不是被你真實的一面打擊得遍體鱗傷,我還會被你這副摸樣迷惑,以為只要對你足夠的好,你就會更愛我,離不開我。其實,都是我一個人自作多情。
聽過祖母的故事,玄燁對愛情的認識更「深刻」了,原來,赫捨裡是看不上他,覺得他這個皇帝配不上她!若不是兩人三四歲的時候就在一起,婚前赫捨裡回家不過數月就回來選秀了。他會懷疑某人是不是有另外有喜歡的人了。
赫捨裡一直不說話,也不去看周圍人的臉色。耳朵過濾著大家的對話,面上微笑著,似乎很認真很受教。實際卻是半句話都沒進心裡。
太皇太后看出來了,玄燁看出來了,太后是一早就看出來了。但三人各懷心思,都沒有點穿她。最後,還是太皇太后發話:「行了,我沒事了,你們各自回去吧。」
玄燁第一個站起來:「孫兒先回去了,明天再來陪您說話。」太皇太后瞇著眼:「行了,你先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不用惦記我,我好著呢!」
太后第二個起身:「媳婦也告退了。」「你去吧,一會兒阿哥們該來請安了。」太皇太后點頭。玄燁先提出要走,卻不是第一個走,而是先把太后送出了門。
他們兩人都走了,赫捨裡慢悠悠起身:「說了這會子話,祖母想必累得很了,用了藥歇一會兒吧。」太皇太后定定地看著她:「方纔不見你說話,現在人都走了,你倒是開腔了。」
「祖母與皇上,皇額娘說話,哪兒有孫媳插嘴的份兒。」赫捨裡回應著,不溫不火。「格格,你去看看小廚房裡有什麼點心可用,一會兒又該進藥了。」
這陣子喝的藥比喝的水還多,提起藥這個字,老太太的臉色就暗了幾分。蘇嘛拉姑會意,退下去的同時帶走了寢宮裡其他站崗的宮女太監。
「這些日子前朝不穩,勢必會殃及內廷,以你的性子,即便知道會發生什麼,也會選擇不聞不問,聽憑其發展吧?」太皇太后一副篤定的口氣。
「孫媳惶恐,一切聽憑祖母做主,祖母怎麼說,孫媳便怎麼辦。祖母如今正在病中,實不宜動怒。」赫捨裡彎身行禮,語氣輕柔,說著惶恐卻一點都沒有惶恐的樣子。
老太太可以和玄燁說故事,和太后話家常,到了自己這裡,她卻只會派任務。沒錯,自打她積極地,無視一切阻礙地進入她的視線,她就沒停止過奴役自己。
她和她說話,親切也好,嚴肅也好,什麼都好,都是為了最後最關鍵的一步,就是佈置任務,一切表情,台詞,道具,群眾演員都可以忽略不計。她和她相處,不比她和玄燁短,卻始終只停留在npc和玩家的關係。
如今,她病得臥床不起了,還不忘給自己分派任務。自己能說什麼?說這個任務我不接?她沒有這個權利。所以,只能把皮球重新踢還給她:你就別賣關子了,直接說吧,要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