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婉柔沒想到的是,與雲姐見面卻是在幾天之後,全勿返閣休假之日。
今天正好是元旦,八大胡同的客人本來就很稀少。勿返閣索性關起門來,請了京城最好的戲班來犒勞各位姑娘以及閣內所有辛勤勞動的人們。
玉寧在府邸的時候,頂愛看戲。並不是聽那些人唱什麼,只愛看台上人演的那些故事。那些比一成不變、步步為營的王府生活要有趣得多的家長裡短。可是今天,她一想到要碰到福生哥卻膽怯了。
她為了賭氣這幾天都沒有去福生那裡,不知道福生他會怎麼想?
不知怎的,福生那寂寞的背影又跳進了她的腦子裡。
這影子越是清晰她就越後悔自己的衝動。即便再憋屈,福生哥總是沒有錯的啊。
「哎!」玉寧懊惱地捶了一下桌。
彭,彭。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玉寧坐在黑房子裡頭卻沒有作聲。
「凝心,在裡頭麼?」沉穩的男音讓玉寧全身一震,居然是福生?!
「在,在的!」玉寧興奮地跳下凳子打開門。
只見福生背起一隻手含笑站在外頭。
「怎麼?一個人在屋裡頭?還不點燈?」福生用手刮了一下玉寧的鼻樑。話語神情間並沒有半點責怪玉寧棄他不顧的意思。
「嗯,嗯…娘說要去和雲姐說說話,所以,所以我一個人……」玉寧小心翼翼察言觀色,雖然福生表現的很平和,但是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如果說她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便是出塵,福生,靈書,習琴他們不對她表露真性情了。她害怕福生只是隱藏住自己的不悅而已。
「哦,那邊的戲要開演了,出塵她們催我把你帶過去呢。」福生點點頭,讓出身邊的位子,並且伸出自己的一隻大手給玉寧:「走吧?」
「嗯!」玉寧看著那只長著繭卻依然修長不失書卷氣的手掌,開心地笑了。她雙手握住福生那大大的手掌,隨著福生向大院走去。
此刻,雲姐和婉柔則在那幽幽庭院品茶聊天。
「妹妹,這茶可好?」雲姐輕啜了一口清香撲鼻的茶水,臉上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嗯,真不愧是上好的君山銀針,香味恰到好處。」婉柔笑道。意猶未盡地回味著銀針那有著些許苦澀的茶香。
「呵呵,這些茶葉我可是藏了一年了。今兒個正趕上放假,就拿出來犒勞犒勞自己。」雲姐此刻完全沒有平常的威嚴,談笑風生的樣子居然透露出幾分俏皮,她轉頭對瓊兒說:「瓊兒,可別愣在那了,我們兩個有手有腳的,不用你伺候了,你也去和那些姑娘們聽聽戲,好好休息休息。」
「是。」瓊兒低頭行禮,慢慢走出房間。並將房門輕輕關好。
「哎,瓊兒說,以後都要在這裡。」雲姐瞧著瓊兒漸行漸遠的背影,歎了這麼一句。爾後她打開茶蓋,看著那些已經在水中直立起來的茶葉。
「這事我聽說了,瓊兒親口跟我說的。」婉柔笑了笑,又品了一口茶:「當時,我也著實驚訝了。」
「妹妹可別誤會,她簽的可不是賣身契,只是要常年留在這兒。長伴勿返閣。」雲姐蓋了茶蓋,認真地解釋道。
婉柔笑道:「我知道,我在這兒這麼長時間了,還不清楚你是什麼人?就算她要簽那賣身契,你也不忍心啊。」
雲姐點點頭,算是同意了婉柔地說法。
「難道,她家裡頭都沒人了?」婉柔傾身看著雲姐用指甲一下一下搓著那上好的瓷蓋碗。
「有,也可以說是沒有。她爹娘在乎的只是她那個小弟弟,所以幾年前才把她半送半賣到勿返閣,算是為了以後給她弟弟籌上私塾用的款子……死掉的那個男人,算是她的全部了吧。」
叮,叮。
雲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碗蓋,臉上的神情平和安詳。只是在說起瓊兒的時候,語氣帶著些傷感。
「其實……今天我是想來和你說一件事。」婉柔靜靜地喝了一會茶,忽然開口說道。
「什麼事?」雲姐抬頭望著婉柔,手中敲擊的動作止住了。
「關於凝心的事。」
玉寧被福生帶到大院之後,就被一干女子圍住了。當其衝的便是出塵。
「大老遠的就瞧見你了。我還和習琴她們說你來了,她們都不信呢。」出塵咯咯笑著,蹲下來打量著穿著新衣服的玉寧:「喲,給你的簪子還戴著呢?真好。」說著,她動手幫玉寧整理了一下髻。
站在一旁的福生只是低頭瞧著她們倆,靜靜地沒有說話。只是當他抬起頭瞧見習琴和靈書過來的時候,眼神也變得深邃起來。
「嘻嘻,我道是誰可以把福生哥的注意力引去,原來除了凝心這個小鬼,靈書妹妹更可以呢。」不知什麼時候,出塵早就站了起來,她調皮地挽著福生的一隻胳膊小聲地在福生耳邊說道。
福生皺了皺眉,用另一隻手敲了敲古靈精怪的出塵的頭。算是表達自己的不滿。
「凝心,咱們今天特地給你帶了兩個小玩伴呢。」走上前來的靈書溫柔地笑著,並且將牽著的一個女娃拉到了凝心面前。跟在身邊的習琴也笑著催促著躲在她身後的一個女娃走上前。
三個小女孩好奇地打量著彼此。
「你們是誰?」凝心看著這兩個水靈靈的女孩子,心裡多了幾分興趣。
「我們……」呆在習琴身邊的女孩害羞地退了退,卻被靈書領來的那個女娃一把抓住了。
「你躲什麼?」女娃的聲音脆生生的,中氣十足,她轉過頭來反問凝心道:「你又是誰?」
「我?我姓沈,名凝心。」凝心乾脆地回答道:「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是誰了吧?」
「我們……」剛才還挺有精神的女娃語塞了,不知所措地低下頭。
「我們打算,等咱們各自退隱了,便將名字給她們倆。她們現在還沒有名字呢。」靈書上前,摟住了那個女娃的肩膀,以給她鼓勵。
「沒有名字?」凝心疑惑地重複道。
雲姐的庭院內。
「你是要說凝心的什麼事?」雲姐笑問。
「聽凝心說,這幾日,她都在福生的房間內學東西。學了很多她感興趣,也很有用的東西。」婉柔不知道應該怎麼開頭,於是選擇了這種溫和的開頭方式。
「確實。不過,不見得是什麼有用的東西。如果凝心感興趣,習琴她們教她的東西會實用的多,有用的多。」雲姐搖搖頭說道。
「……雲姐,其實,小女從小便是對男兒家的事情感興趣,女紅之類的事情真是一竅不通。」婉柔據實以告:「不怕你笑話,妹妹的夫家雖然是做大生意的人,夫君卻一直膝下無子,自從凝心降生後,夫君才又多了幾分笑顏,因為小女確實聰慧過人,只可惜不是男兒身。」婉柔的眼光逐漸變得迷濛起來,這番訴說又讓她想起以前那些短暫的快樂。她的王爺手把手教玉寧射箭騎馬之時,她都是在一旁快樂地觀看。
孩子……她心裡想到這兒禁不住一陣心疼。
「雲姐,我欠了寧兒很多。可憐寧兒因為她的娘親是妾,是個沒有身家背景的孤女,確實在那大戶人家吃了不少苦。從小到大,寧兒都是那麼孤獨,卻沒有怨恨過一絲一毫;爾後我使計逃了出來,不想卻保不住我那未成形的孩兒,又是寧兒救了我……我欠了她太多。」婉柔說著,聲音也禁不住顫抖起來。
「哎……」雲姐輕握住婉柔的手:「妹妹,以前的事情就別去想了。過去了何必要記住呢?」
「不,雲姐,寧兒她只有做著那些男兒家的事情時,她才會露出快樂的樣子。她看書時的樣子,她查賬時的樣子,我都瞧過。那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表情……」婉柔反握住雲姐的手:「所以,今天只是來請求您,就讓這孩子……隨著福生做些她喜歡的事情吧。怪我自私也好,蠻橫也罷,我只想讓她快樂。」
「你明白……我為什麼不讓福生和她說勿返閣賬本的事情麼?」
過了半晌,雲姐彷彿有些疲累似的說了這句話。
「什麼叫沒有名字啊?」凝心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嗯……是這樣,她們兩個是我和習琴不久前在京城城郊撿到的……她們的父母拋棄了她們。留著她們在路邊自生自滅,於是我和習琴便將她倆帶了回來。」靈書見自己摟著的女娃已經攢緊了拳頭,於是便將凝心拉到一邊,小聲地說出了事情原由。
「啊。是這樣……」凝心聽後,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於是有些心虛地瞧著站在不遠處的那兩個女孩。只見先前跟著靈書的那個正狠狠地瞪著她。
「她們,她們是姐妹?」凝心縮了縮脖子,小聲地問靈書。
「不是吧,並不是。不過因為我住的小閣離習琴的也近,所以她們兩個也很要好。」靈書溫柔地安慰著凝心,撫著她的頭道:「其實這幾個月她們兩個一直都在接受教導,所以你們沒機會見,今兒個正好大家都休假,我也想讓你們成知己好友呢。」
玉寧聽了這話,狡黠地轉了轉眼睛。一溜煙就跑到了兩個女娃那。
「我們去玩吧?好不好?」凝心笑得燦爛,說著就去拉住了有些羞澀的女孩的手,並且望向那個倔強的女孩:「好不好?剛才真是對不住了,是我不好,我給你們賠不是。我帶你們去吃好吃的?」凝心有些撒嬌似的討好地說道。
倔強的女孩好像被說動了,她望向靈書在獲得准許之後,就被凝心拉著跑掉了。
靈書安慰地站起身,抬眼卻瞧見福生正望著她。臉上一陣羞紅。
「不是我不明事理,覺得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是……我不想讓寧兒日後被栓在這兒。」雲姐歎口氣緩緩地說道。
「雲姐……」婉柔有些感激地望著雲老闆,她想不到,到頭來,至親的人都沒有辦法像雲姐這樣的陌路人關心她們,愛護她們。
「勿返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看得出來,寧兒也不是那種小孩子心性,學了就忘的主兒。以後很多事情多說不清,也許會有很多個也許,如果我讓寧兒繼續跟著福生學怎麼打理生意。也許,以後她就離不開這裡了。妹妹,這是你想看到的麼?」
「我……」婉柔一時語塞。
廚房外。
三個小身影鬼鬼祟祟地端了好幾盤糕點一溜煙跑到了後門旁邊,你一個我一個開心地吃著。只有一個女孩子彷彿不放心似的,死死地抓著另外一個女孩的衣裳。
「姐,姐姐。我們偷了東西……師父她們會不會罵咱們?」女孩的聲音細細地。與她嬌小的模樣相照應。
「哎呀,沒事啦。我們進閣裡那麼久,她們什麼時候打過咱們?痛斥過咱們?」另外一個女孩大大咧咧地拍拍瘦小女孩的肩膀,安撫道。
「你叫她姐姐?」第三個女孩坐在花壇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調皮地晃動著雙腳,低頭問道。此人便是玉寧。
「嗯?我比她大,咱們又都沒什麼名字的。她就叫我姐姐啦。」女孩頭也不抬,將盤裡那個白色的小軟糕拿出來,掰了一半給自己的妹妹,剛要放進嘴裡,又掰出來一半遞給凝心。
凝心開心地接過來放進嘴巴:「嗯,真好吃。這次做的糕點特別地好。呵呵,不愧是江南的廚娘。」凝心喜滋滋地讚賞道。
「嘻嘻,果然是好吃的東西。」遞給凝心糕點的女孩也贊同道。吃飽喝足之餘,她舒服地靠著石頭望著頭頂上的月光。
「你們都幾歲呀?」凝心低下頭問著。
「我十歲,她?她才八歲。」女孩瞇著眼看著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呵呵,我九歲,你也比我大呢。」凝心從石頭上跳下,站到女孩的面前,剛要說什麼,卻聽到廚房那邊傳來一陣怒吼。
「糟糕,肯定是貴大娘知道我又偷了東西吃了,快走。」
於是,兩個嘻嘻哈哈的女孩帶著一個怯弱的小女孩倉皇逃竄。
「我有想過……我也猶豫過,但是這些,不過是庸人自擾。」婉柔好半天才找回來自己的聲音。
「妹妹你……」
「雲姐,如果我為了未來的那些不確定的假設,就讓寧兒從此規規矩矩做些她不喜歡的事情,那我算是個好母親麼?寧兒不會快樂,我也不會快樂的。」婉柔堅定地說著。
「……」雲老闆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突然明白了為何這女子會選擇那樣一條路,因為她和她一樣傻。
「而且,寧兒和我一直都想報答咱們勿返閣,如果寧兒可以做到,她做這件事情又如此快樂,何樂而不為呢?」婉柔進一步說服已經有些動搖地雲姐:「姐姐,這也算是成全了我們的一絲心願吧。」
「哎……好吧……」雲姐無奈地笑笑,當事人都不在乎,她還有什麼好堅持的?黑臉唱多了她也會累:「明兒個你就可以告訴寧兒,她可以繼續跟著福生學查賬。」
「謝謝,謝謝。」婉柔放心地笑了。
於是這兩位又開始品茗作對,歡快地聊起天來。
三個女孩一路打鬧不知不覺已經順著小門跑出了勿返閣。當她們意識到,正要回去的時候。膽小的那個一聲驚叫,把她們都嚇住了。
「哎呀你幹嘛!」被換作姐姐的女孩不滿地罵道,並且不停地撫著自己的胸前:「心肝都被你嚇出來了。」
「對,對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膽小的女娃大大的眼裡蓄滿了淚水,好不可憐,她顫巍巍地指著那邊的一團陰影:「姐,姐姐……那,那邊……有,有,有人。」
這句話讓凝心和那個膽大的女孩面面相覷。
有人?
玉寧心中也有些害怕。但是多年的王府生活早就讓她學會了處變不驚,面上根本就沒露出一點害怕的樣子。
「……我去看看。」手裡還端著一盤糕點的女孩揮揮手,將自己的妹妹丟給了跟在她身後的玉寧。
「要去一起去。」玉寧認真地說:「如果真個有人要做什麼,也好有個照應。」
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娃彷彿被這句話觸動了,她有些開心地笑了笑,便拖著跟在身後的兩個女孩一起向那團陰影移去。
彭!
快要到那陰影面前的時候,一團東西突然撲了出來。玉寧和走在前面的女孩靈敏地一側身,只是那盤糕點被人搶走了。
接下來她們聽到的是狼吞虎嚥的聲音。
「哦,原來是個快要餓死的人。」膽大的女孩只是聳聳肩,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拉著自己膽小的妹妹就要往回走。
玉寧看著她的背影沒有說話。看樣子,這女孩見過很多瀕臨餓死的人。她正要跟著往閣內走,裙子卻被人拉住了。玉寧心一驚,低頭看去,卻是那個蓬頭垢面的乞丐。
「小,小姐……是你救了我?」乞丐的聲音很是沙啞,不知道為什麼,玉寧雖然被他這麼抓著,卻並不害怕。
「嗯,不過還有另外二位,她們剛剛走。」玉寧看著乞丐衣衫襤褸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於是解下來身上最值錢的一個小配飾蹲下身給了乞丐:「這個你拿去吧,出了京城再去當,如果是死當,大概你可以這半生吃穿不愁了。」說著,她便想將自己的裙子抽出來。
「小,小姐……能不能,讓在下,看看你?」乞丐近似祈求道。
玉寧猶豫了下,還是應允了。
只見乞丐仔細端詳了一陣玉寧的面相,爾後長歎了一聲。
因為那乞丐臉上的污垢太多,她實在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樣的不確定讓她有點煩躁:「你歎氣做什麼?」
「小姐,這個配飾在下還給你……」乞丐正要給她,卻現玉寧早就已經起身走開了。
「你留著吧,你留著比我留著用處大多了。」
「……小姐!」乞丐想起來追上她,卻因為太久沒有吃東西一身無力,只能看著玉寧走遠。
「哎……這麼好心的一位小姐,怎麼是女生男相呢?這塵世緣,緣生變,怕是躲不過去了吧……」
乞丐歎一口氣,慢慢地扶著牆再次走近了遠方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