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喜歡安靜的地方。
他不愛人多。
人擠著人,大聲小聲,那份吵嚷,那份喧騰,那份複雜的味道,形形色色的眼神,善意惡意,讓他辨別不及,厭惡無比。
所以他穿白色,醒目,也高潔。
所以他不笑,這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一種方式。
但那個傢伙好像不一樣,她見誰都是笑嘻嘻的,彷彿笑神經失靈,她見誰都自來熟一樣,一廂情願湊上去,不管人家願意與否,她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讓他頭疼。
哪裡人多她向哪裡去,比如這次,先是眾目睽睽下在人堆裡抱著那勞什子的小侯爺滾了幾個會合,接著居然把自己扔進了讓天下人躲著走都來不及的大牢。
她還真是愛湊熱鬧,也真是大膽。
在那傢伙的心目中,或者根本沒當自己是個弱女子吧。
不不不……說到弱……她可一點都不弱。
若非他親眼在大牢裡看到她瑟縮成一團的樣子,他的心中,也不會如現在這般柔軟吧。
前所未有的感覺呢……
沒想到,她也是害怕的。
第一眼看到那縮在角落裡的小小身影,他的心奇異的痛楚了一下,而他固執的以為那不過是錯覺。
歎了一口氣:是的是的是的,我又為什麼要擔心她?
對一個連自個兒的安全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憑什麼要別人去擔心她?
她——純粹是自作孽,不可活。
秋震南握著冰冷的秋水長劍,高踞在舜都最高的金宇塔頂,仰頭看著暗藍色的天空,雙眸亮晶晶。
認識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十一歲的時候到了峨嵋,他身著一襲白衣,踏入山門之時。
他看到幾個小子圍在一起,吵吵嚷嚷不知幹什麼,過了一會忽然爆發幾聲叫,接著就打到了一起。
他看到其中一個,被打得嘴角流血,但他一聲不吭,發瘋一樣去打回來。
後來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臥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秋震南覺得他有點可憐,於是做了一個堪稱生平最錯誤的決定。
他走了過去,衝著那地上的可憐傢伙說:你……還好吧?要不要我……幫忙?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要幫助別人。
如果讓武當派的師兄弟們看到,一定會驚得眼珠子紛紛彈出。
連他自己都覺得震驚: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種話?
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可是他已經站在那裡,風吹過,冷冷的,而他居高臨下,看著匍匐在塵埃中的那孩子。
那傢伙忽然笑了一笑。
直到現在,他兀自記得當時初次看到玉鳳清時候心中那種驚訝跟震動,那傢伙,明明被打的很慘,趴在地上動也不能動,聽到他聲音那一刻卻忽然抬起頭來,衝著他——嘿嘿一笑。
眉眼彎彎,很好看,眼睛閃閃,很動人,嘴角上翹,帶點調皮。
秋震南記得當時自己渾身被震懾的感覺。
明明是個跟爛泥般的臭小子,臉上血跡跟泥巴沾在一起,要多噁心有多噁心,要多骯髒有多骯髒,平常見到這種人,他都是頭也不抬地走過去,但是現在他站在「他」的身邊,想要幫助「他」?
秋震南認為自己那一刻一定是中邪了,因為他向著地面上髒兮兮的「他」,伸出了救援之手。
他伸出手,想要扶「他」起來。
可是……
那向著自己詭笑的小子忽然抬起手來,向著他的臉上拍過去。
他猝不及防,只有眼睛瞪得大大的。
耳畔一陣涼風過,臉上挨了一巴掌。
「啪」的,不大一聲,但對他來講已經足夠。
足夠他從此銘記終生。
對於一個受傷的人來講,這一掌並不重,但是秋震南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生疼生疼,像是被火紅的烙鐵烙印;心中「嘩啦啦」一聲,有什麼從此碎裂,很難受很難受;眼睛一閃,濕潤酸澀,媽的那是什麼。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扭過頭來重新那地上那小子。
「他」仍然對著他笑,那笑裡卻多了一種嘲弄的氣質。
「滾開!」——他狼狽不堪地趴在那裡,卻如同整個宇宙之王,冷冷地驕傲地說。
秋震南覺得那一刻自己的眼睛都被瞪裂了。
有生之年第一次出手救人,對方就給了如此特殊的回報。
他很想笑,他很想哭,他無言以對無語凝噎。
「看著你我就討厭,滾開!」地上的他重新狠狠地罵了一句,血呼呼混著泥土的手在他的衣襟上一扯,雪白的衣裳上頓時多了一個醒目的血掌印。
秋震南本來想一腳把他踹開,但是不知為什麼,沒有動。
而他趴倒地上,忽然開始唱歌:天空有多大,鳥兒飛不出,海水有多深,魚兒好自在,傻瓜就是你,長得……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長鬚道人從大殿門口匆匆跑出來,風一樣向著他們這邊衝了過來。
他一伸手,將地上的「他」抱起來,又是心疼又是惱怒:鳳清,你又跟人打架了!
而「他」仍舊保持著白癡般的笑:師尊,我們玩兒呢,沒打架。
白癡,「他」一定是個白癡。
秋震南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
不知不覺間,腰間的拳握的很緊,很緊。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玉鳳清吧。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是——她。
他只是從此深深地記住了那小子,那個打了他的小子。
一直一直,從武當派派去峨嵋交換學習的弟子,成長為武當跟峨嵋都滿意並且公認的首座弟子,江湖中首屈一指的秋水長劍,他的心中,一直埋藏著那初次見面便打了他的小子。
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竟那麼懷恨著她。
——————
「天空有多大,鳥兒飛不出……海水有多深,魚兒好自在……傻瓜就是你……長得……」
輕輕地吟唱,特有的帶著微微顫的男性聲音。
秋震南抱著劍,曲膝坐在塔頂邊上,看著暗藍色的天空掠過幾隻歸鳥。
長得怎麼樣?
她沒有唱完,他卻已經記住。
記了整整七年!
————
閉了閉眼睛,嘴角浮出一絲笑容,他重抬眼時已低眉看,眼眸之中,看到從長街的盡頭,漫步走來的一個人,紅衣影動,長身玉立,在燈火輝煌之下,他若有所感般驀地抬頭,向著他的方向看,那張臉皓白那個人洒然那雙眼金碧輝煌閃爍,是天地之間如畫一樣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