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求一呆一時不知是僧人太糊塗還是自己大愚鈍無法領悟對方話中之意。
那僧人接著道:「如果清晨起身你需要吃一碗飯那是為何?」
幽求思忖道:「多半是我餓了。」
那僧人又道:「如果中午你又吃了一碗飯那又是為何?」
幽求道:「多半我又餓了。」
那僧人竟又要接著說:「如果晚上……」幽求趕緊打斷地的話道:「如果晚上我又吃
了一碗飯那是因為我第三次餓了。人生在世一日三餐有餓有飽便是如此。」
僧人喜形於色道:「不錯不錯、可若是一個人一日之中吃了十幾次飯那是否還是
因為他餓了呢?」
幽求一怔隨口道:「那……多半不是。」
僧人一拍手掌大聲道:「不是多半不是而是肯定不是!所以今日你殺了十幾個人
不是因為你心中有十幾份不快也不是因為你不快樂了十幾次而是因為你心中有一份大大
的不快!試想一個人心中有一份大到能促使他一口氣殺了十幾個人的不快樂那麼這個人豈
不是可憐至極?」
幽求見他七彎八拐竟又轉到殺人之事不由好笑但當他聽對方說他「可憐至極」時
卻一下子怔住了!
他想大笑一聲:我幽求怎麼會可憐?我武功蓋世取人性命如吹滅一盞燈又怎麼會可
憐?
可不知為何他卻笑不出來只覺得心中有一種火熱的東西在沖蕩無論是身是心都
說不出的難受!
倏地「哇」地一聲幽求竟噴出一口熱血!
這是先前受到水紅袖最後一擊時所受的傷正因為如此當他擊敗水紅袖後自己也同
時撤身而走。幽求心高氣傲以至於受了傷也不願讓他人看見甚至包括小木這樣的孩子。
他一直以內力將這份傷勢壓住!
沒想到這僧人瘋瘋癲癲的幾句話卻使他心神大亂真氣走岔傷勢一時沒有壓住.頓
時噴血!
那僧人目睹此況似乎並不吃驚而是道:「你有傷在身卻不願讓人知曉那更是大
大地可憐了!」
此言正中幽求心事他頓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僧人臉上忽然有了笑意。
他低下頭來仔細地將胸前的佛珠數了一遍末了自言自語道:「十七顆……唉……
終於可以取下一顆了!」
說著他竟真的開始解那佛珠的繫繩要取下其中一顆佛珠!
這時幽求忽然道:「如果我心中有不快卻連人也不能殺那我豈不是更為可憐?」
聽得此言那僧人忽然臉色一變再無笑意而是沮喪至極!
他這時本已將其中一顆佛珠取下這時卻又連連歎息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這一
顆……這一顆終還是又要掛回去了……這倒怪了……可是……唉!」
邊說著他已將那一顆佛珠串了回去同時又探手入懷摸索了一陣竟又摸出一顆佛
珠來再將這一顆佛珠也串入。
幽求見他言語舉止都古怪至極饒是他一生見多識廣仍是大為不解忍不住問道:
「和尚此舉何意?」
那僧人歎了一口氣方道:「我師父……哎呀不對是有那麼一個和尚十年前將一顆
佛珠掛在我胸前說是如果能感化一個惡人.那麼便可以摘下這顆佛珠去見他;他便成了我
師父;如果我去感化一個惡人卻不能成功那這顆佛珠非但不能取下還得再掛上一顆……」
說到這兒他又歎了一聲。
幽求哈哈一笑道:「可你胸前現在卻有了十八顆佛珠自是因為你沒有感化幾人!」
他見這僧人似乎大智慧愚又似大愚若智實是天下罕見獨一無二一時間倒忘了自
己的傷勢。
那僧人道:「不錯!這十年我東奔西走行遍大江南北關中塞外胸前的佛珠卻一顆
顆多了起來……」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又搖頭又歎息。
幽求正待說「你不必求那人做你師父了」卻聽得小木的聲音突然響起:
「能夠被感化的就不是惡人了所以你師父……不是那個和尚當年這麼對你說分明
是給你出了一個解不開的難題!」
小木是因為恨幽求殘殺且冥顧不化方如此說意即幽求這樣的人是真正的不可感化之
惡人。小木見那僧人言行與尋常僧人大不相同既不自稱「貧僧」也不稱他人為「施主」
所以他也直呼那僧人為「你」。
僧人聞言一呆眉頭卻已皺起:「能被感化的就不叫惡人不能被感化的才是真正的惡
人……咦?那麼無論我感化了多少人被感化的人全非惡人那我豈非永遠也無法摘下一顆
佛珠?」
說到這兒他忽然上前一步跨到門旁向小木合什道:「我又遇見了一位師父!師父
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說著他竟真的跪了下來恭敬地叩了一個響頭方自站起!
幽求頓時傻了!
好不容易他才回過神來大聲道:「和尚你為何要拜一個十歲小兒為師?」
僧人道:「這有何不可?我不但拜小兒為師還拜老兒為師拜女兒為師拜尼姑為
師……」
幽求驚愕至極忍不住大笑幾聲一一他自覺若不笑幾聲恐怕會神智不清了!
僧人也大笑幾聲——卻不知他為何而笑!
笑罷幽求道:「和尚你是老夫所見過的最糊塗的得道高僧!不知高僧法號如何稱呼?」
他口中稱對方為高僧心中可半點也沒有將對方當作得道高僧的意思!
那僧人也不以為意答道:「貧僧法號無師!」
這是他第一次自稱「貧僧」。
幽求忍不往又笑了!好不容易才止笑道:「無師?無師……有趣有趣!和尚你處處
認他人為師法號卻稱為無師不知是你糊塗還是你師父——不對你注號無師自是沒
有師父的!」
他一邊搖頭一邊連說:「有趣……哈哈……奇怪!」
僧人無師認真道:「無師本有一師可十年前他突然說能者為師他的武功比我高其
他方面卻未必就比我高所以我應該認天下人為師只要能讓我有所悟的人都該稱他為師。
方纔這位小兄弟一語驚人讓我感悟不小自然不能不拜他為師只是我對我師父……不對
是其中的那個師父恩重如山我心中其實不願認他人為師最終他被我苦苦的哀求所打動
答應我什麼時候胸前佛珠盡去便可只認他一人為師!」
他舔了舔嘴唇又道:「所以我本有一師後又無師了再後來普天之下皆有我師但
最終我仍將是只有一師……」正當他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的時候小木忍不住又道:
「你原先法號是『有師』對不對?」
無師一驚失聲道:「你……師父你如何知道的?」
小木道:「你當初的那位師父先是為你取法號為有師後又改為無師其實今天你已認
天下人為師你的法號應改為天師才對將來你胸前佛珠盡去便該稱為『一師』了。」
無師聽得呆了!他苦思道:「有師……無師……天師……一師?不錯!定是如此!」
他大聲道:「由今日起我的法號便是天師了!」
言罷他又向小木合什恭聲道:「師父你一日間讓我感悟兩次再稱你為師父似乎
有些不妥了!」
小木因其姨娘水紅袖之遇害而憂悶之極此時遇見這古怪和尚不期然地欲借他洩心
中的陰鬱之氣。
於是小木道:「這有何難?感悟一次為師感悟二次再為師你便稱我為重師吧。」
天師大喜道:「如此甚好!」
幽求心中也是有些高興因為他現自己眼光沒錯小木的確是一個天資不凡的人雖
年僅十歲卻語出驚人!
幽求之所以一心要收小木為徒自有一番苦衷。
這時只聽得小木又道:「天師有一個法子可以讓你胸前佛珠盡去!」
幽求頗有些奇怪不明白一直沉默無語的小木現在為何突然談興如此濃烈。
天師聽說有辦法可以除去他胸前的佛珠頓時喜形於色、忽又神色一變道:「小重師
你……莫不是要我背著我原先的師父偷偷將佛球拋掉吧?」
小木冷笑道:「我身為你的重師怎會教你這般愚不可及的方法?」
天師臉上頓時又喜笑顏開連聲道:「那便好。先前有不少人便如此勸我哼!那等不
守信之事豈是我無師……豈是我天師所為?」
小木道:「你不是會武功麼?」
天師道:「是重師如何得知?」
小木道:「是先前你自己說的。我聽說佛門少林的武功冠絕武林想必你是少林弟子
吧?」
天師搖頭道:「非也非也。佛門弟子眾生平等而少林寺卻是等級森嚴與我佛門宗
旨完全相悖天師我是決計不入少林的!」
幽求心中一驚天師言辭古怪不是少林弟子自是再正常不過了但他對少林的評價卻
是別具一格讓人有茅塞頓開之感!
少林寺位於河南登封少室山有「天下第一名剎」及「神宗祖庭」之稱寺院面對少室
山背依五乳峰因坐落在山林之中而得名。
少林寺始建於北魏太和年間初為北魏孝文帝安頓天竺高僧佛陀之後所在北魏孝文帝
三年間菩堤達摩來到少林少林寺從此名聲大噪菩堤達摩亦被尊為「禪宗初祖」。
在李世民討伐王世充之征戰中少林武僧曾拔刀相助少林聲勢如因此而大盛成為佛
門聖地佛門弟子對少林莫不敬之仰之。
不料今日天師卻這般評說少林倒令人大開耳界!
小木聽得此言卻輕聲喟歎一聲。
天師和尚道:「重師為何歎息?」
小木道:「你不是少林弟子武功自是高明不到哪裡去所以我的法子自是行不通了!」
天師和尚不以為然地道:「此言不妥!為何不是少林弟子武功便高明不了?少林武功在
我眼中也不過泛泛而已!若是我曾經的那個師父出手只怕少林寺的什麼苦心大師也未
必能接下他二十招……」
忽聽得幽求嘿嘿怪笑道:「真是無稽之談!少林苦心大師乃少林寺掌門癡愚禪師的師
叔二十年前便已名列武林七聖之列雖說武林七聖未必就如世人所說的那般了不起但
定有其過人之處而你卻說他連二十紹也接不下……嘿嘿世間又有誰有這般本事?」
天師和尚一時臉紅脖子粗大聲道:「你不信麼?當和尚的不打……不打什麼言來著?
總之苦心大師雖然了得但與我曾經的那個師父相比卻是相差頗遠!」
幽求只是冷笑連連如何肯信?他對自己的武功向來極為自負暗忖以自己的武功與苦
心大師這樣的世外高僧相比雖有勝算但即使能勝也定會勝得頗不容易!那麼世間又
怎麼可能有人能在二十招之內勝了苦心大師?
只聽得小木又道:「天師和尚若你此言是真那麼你的武功也是極高了?」
幽求一怔當即冷聲道:「娃娃你別指望能找到有武功勝過老夫的人。這和尚麼嘿
嘿老夫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殺他只是見他還有些獨特與世間其他那些俗不可耐的人相
比還有活下去的理由方才沒有殺他!」
言下之意是:他要想殺掉天師和尚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倒好像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
他人的生死一般。
其實幽求雖然狂傲至極卻並非沒有心計智謀只是他自持武功蓋世對尋常人物根本
不需勞心費神而已。見到天師和尚時他便已暗中留意感覺到天師和尚並無絕世高手的那
種懍然之氣甚至連一般高手的那種氣勢也沒有便斷定對方不過是一個言行古怪的僧人而
已。
小木卻像是根本不把幽求的話放在心上仍是自顧對天師和尚道:「若是你的武功頗高
我便可以讓你取下佛珠!」
天師和尚若有所思地搔搔禿頭道:「我的武功實在稀鬆得緊至多比他略略高明一點
而已!」
他的手指赫然指著幽求!
幽求目光驀寒!心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難道真是我看走了眼不成?」
再觀天師和尚實在毫無高手模樣!
心中稍定.頓時失聲冷笑!
小木道:「天師和尚。此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無惡不作……」他的聲音越來越冷
而且微微顫顯然此時心中是悲怒至極:「……你要勝他並不容易說不定勝不了他
反而被他殺了!」
天師和尚「啊」了一聲不由倒退了一步失聲道:「我……我並未說要與他廝殺我
只是說我的武功也許略略高過他一點而已!」
小木冷笑道:「他是不是惡人?」
天師和尚看了幽求一眼道:「他若不是惡人和尚我睡得好好的又何必起身試圖感化
他?可惜終不能如願!」
幽求心道:「原來這和尚是客棧的客人卻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想管我的閒事!」
小木道:「你曾經的師又讓你感化惡人無非是要你消減人世間的罪孽是也不是?」
天師和尚又搔搔頭低聲道:「也許……便是此意!」
小木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一些恨恨地道:「此時你身邊便有一個罪大惡極之人你只要
殺了他世間便少了一份罪孽那麼你豈不是可以取下一顆佛珠?」
天師和尚像是被砍了一刀般失聲叫道:「你……你讓我殺人?」
「不錯對於感化不了的惡人只有將他殺了否則他將會繼續為惡!」
幽求怪聲笑道:「小子原來你與他說了半天竟是想讓他殺了我?嘿嘿……真是天真
至極!」
天師和尚連連後退道:「小重師我是決計不會殺人的……」
小木冷哼了一聲道:「你不是說自己的武功比他高麼?你親眼見他一連殺了十幾個人
卻對此置之不理還要假仁假義地感化他。你不殺他明日他定會再殺十人後日又殺十人
這些人皆是因你而死你便是罪人了!哼一個有罪之人卻想去感化他人真是可笑至極!
依我之見你能殺他卻不殺他你便是個惡人你連自己都感化不了又怎麼能感化他人?
所以你永遠也別想成為『一師』!」
天師和尚聽得目瞪口呆!
他的臉色竟已煞白!
半晌過後他方如夢囈般自語道:「……我是惡人?我永遠成不了『一師』……」
想必他對「曾經的師父」是崇仰至極想到永遠也成不了那人的弟子心中已是惶然至
極!
在他聽來小木的話似乎不無道理可自己又怎能殺人?
一時大為苦悶!
忽地心中一亮他一拍掌大聲道:「是了我若殺了他我便是惡人如此一來世
間因我而少了一個惡人又因我而多了一個惡人那豈非毫無意義?」
大概是好不容易想出不殺人的理由天師和尚很是高興又道:「無論此人如何該殺
我也不能殺他.當年佛祖飼鷹投虎我身為佛門弟子自應傚法佛祖!」
所謂「飼鷹投虎」是佛經中關於為拯救他人而不惜獻出自己生命的事!
所謂「飼鷹」說的是釋加牟尼在成佛之前曾見到一隻鷹在追吃一隻鴿子於是他產
生了憐憫之心將鴿子藏了起來。
鷹卻對釋遠牟尼說你憐憫鴿子被吃掉而將它藏起那麼我因此將餓死誰又來憐憫我
呢?如果你真有憐憫之意便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塊與鴿子同重量的肉來給我吃。
釋迦牟尼同意了。
於是鷹取來了一個天平將鴿子放在一頭釋迦牟尼幾乎將自己身上的肉割盡了可鴿
子的那一頭還沒有起來。
於是釋迦牟尼舉身跳到天平上立時整個天地皆被感動兇惡的鷹自然也被感化了!
天師和尚在這時說此典故倒也算貼切。
小木又道:「你不妨將此人擊成重傷然後由我殺他最後你再來將我感化如何?」
這時客棧中其他客人都早已被這邊的異響驚動看清是武林殺劫時都嚇得魂不附作
不敢由通道處逃走有不少人便由後窗跳下大概是有人不慎扭傷了腳筋在客棧後院低聲
痛哼。
幽求一心要將小木調教成絕世劍客所以如今他也不願橫生枝節以免耽擱自己實現生
平夙願。「十日幫」雖然僅是一個小幫派但死在客棧中便可能會驚動官府。
對於任何江湖中人來說都不會畏懼官府;同時每一個江湖中人都不願招惹官府方
面的麻煩——幽求也不例外!
當下幽求頓覺天師和尚大囉嗦於是道:「和尚識趣的話便遠遠地離開我破例不
殺你!」
不料天師和尚卻道:「我已交了房資為何要走?何況我若一走世人豈不認為這些人
是我所殺而在畏罪而逃?……」
他尚未說完幽求頓時不耐冷喝道:「不識抬舉!」
左手倏出向天師和尚胸前擊去!
雖然幽求只用了三成功力卻已聲勢驚人!
一聲驚叫天師和尚腳步一錯似跌似倒竟已閃過了幽求的一擊!
幽求又驚又怒冷聲道:「原來真是有些武功!」
他生性自負眼見自己一擊被對方輕易避過心中殺意頓時大熾沉哼一聲無指之掌
已暴撩而出!
他已用上七成功力縱是頂尖高手也難以應付他這一掌之擊!
天師和尚大叫道:「我不殺你而你卻要殺我!」
口中叫著身子卻已如鬼魅般滴溜溜疾轉那醜陋的右手更是不可思議地並指猛進所
取方向赫然是幽求左腰要穴!
好驚人的身法!
幽求眼見自己若是要擊中對方勢必亦將為對方所傷!一時心中之驚愕難以形容!
他的武功已至化境眼見有異立即倒轉雙腿以快加驚電般的度向對方疾出十幾腿!
一時天師和尚的身影皆已被他神出鬼沒的腿影所籠罩!
在這驚世一擊之下天師和尚再難從容閃避!卻見他突然如同全身的骨架已消失得無影
無蹤身形如一團爛泥股委頓矮下!
他的身軀便如同一個矮墩!
隨即反手倒撐掌心一掄身軀便如風車般疾轉而出!
眼見即將飛出護攔之外時天師和尚翻手在護欄上一拍人便如同一張弓般彎了起來
本是飛前衝的身軀突然倒轉而回重新回到原地!
幽求仰天狂笑!狂笑聲中整個客棧亦隨之而顫慄!
屋頂塵埃「卜卜」而落。誰也不知道幽求為何而笑——甚至連幽求自己也難以明白為何
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