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鷹靜立於滔滔黃河之畔,目送著遠方點點帆影向東而去,心底終於有了一絲輕鬆。
渡至黃河北岸之後,事態發展並未完全遂了他的意願,經過緊急徵詢後,七萬民夫中只有約一成的人口表示身無負累,願意遷至渤海定居,而九成民夫均因家有老小、故土難離等理由婉言相拒。雖然很多人表示只要一家團聚便會遷往渤海,然而這些人的數量亦不過兩萬餘人,這不禁令南鷹大失所望。
眼看著人吃馬嚼,軍糧日益消耗,七萬民夫已經成為龐大的後勤負擔,所幸渤海軍先後衝破了徐榮和李傕的營地,繳獲了不少糧草,尚可以勉強支撐。
針對迫在眉睫的糧食危機,司馬直和棗祗聯袂上書,提出南依黃河、北連太行,就地發動民屯的構想。
對此,南鷹連想都沒想,只回復了兩個字:速辦。
一批批渴望葉落歸根的民夫被迅速發糧遣送,返回原籍;而希望一家團圓的人們則以村亭為單位回歸故里,南鷹給了他們足夠的糧食和一個月的時間,去留聽便。這麼一來,仍然滯留於軍中的民夫便只有投向渤海的七千人和不願遠遷卻又暫時無家可歸的兩萬人。
可巧墨成統領四艘新建樓船和大批中小船隻及時趕至,不僅送來了急需的糧草被服,同時令渤海水軍的樓船總數達到了十二艘之多,運輸能力大大增強。七千願意遠遷的民夫被連夜動員起來,直接運往渤海。一同隨船運返的,還有四百名英勇戰死的戰士遺體和三百餘名輕重傷者。
棗祗和司馬直則忙得腳不沾地,四處搜集耕牛、耕具,開闢屯田土地,以供兩萬民眾棲身自足。
為了解決後顧之憂,南鷹專門致書張燕,請他撥出兩千兵馬擔任屯田衛戍部隊。所有糧食收益也由其自行分配。張燕當然是喜出望外,收信之後僅僅兩日,其先頭部隊便已抵達渤海軍駐地。
如此,過河之後一連忙碌了三五日,隨著最後一批船隻返航渤海,喧囂繁忙的營地終於安靜下來。
南鷹瞧著最後一片帆影消失在河道轉角,這才舉步返身,卻見高順迎面行來,微笑道:「袁紹派來了信使,你可要見上一見?」
「不見!」南鷹很乾脆道:「袁初那點小心思能瞞住我?他現在騎虎難下。退又不能退,打又打不過,這才想拖著我們給他壯膽吧!」
「勞煩大哥和信使說!」他懶洋洋道:「我軍自出兵以來,歷經數戰,殺敵過萬,自身亦是損兵折將且糧草難繼,只待恢復原氣之後,方可繼續進兵……」
「南弟你!」高順又好氣又好笑道:「現階段我們的目標仍是消滅董卓,難得袁紹那小子能夠壯著膽子堅持進兵。若我們不施援手,一旦聯軍敗績,最終仍是我們與董卓死磕……你還是要從大局考慮啊!」
「也不是不行啊……是了!」南鷹猛然間雙目一亮:「大哥,你說說。咱要不要敲他一槓子?還請大哥……」
「你這憊懶小子!」高順一把扯著南鷹,向著大帳便行:「要敲,也是你親自來敲!休想大哥來做為你跑腿傳話的惡人!」
「什麼惡人?」某人的聲音小了下來:「不就是勒索個幾萬石糧食嗎?民以食為天啊,我是想讓你當劫富濟貧的大善人…」
大帳之中。雖然那信使已經等候良久,然而瘦削的身形卻仍是挺立如山,有如雕像般動也不動。絲毫不見半分焦躁不耐情緒。
南鷹緩緩行入大帳,望也不望那人道:「那個誰?袁紹叫你來的?說話簡煉,本將很忙!」
那信使亦不生氣,淡淡道:「拜見鷹揚中郎將,下官是冀州治中別駕審配,特奉袁將軍之命,懇請將軍立即發兵,再戰董賊!」
「再戰董賊?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南鷹剛冷笑一聲,突然愕然道:「你等一下,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兒?」
「下官審配!」審配臉上終於泛起一絲怒意,士可殺不可辱,以他素來剛烈的脾性,若非受命務必請來南鷹大軍助戰,只怕便要當場拂袖而去了。
他繃著臉又來了一句:「下官一向籍籍無名,而將軍何等尊貴之人?當然不便記住!」
「你說什麼!」帳中的兩排鷹將之中,有人聽出了這明顯帶有怨氣的嘲諷,不由脫口暴喝。
「唉呀!竟是審正南來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南鷹收回剛剛邁入將案後的腳步,一臉驚喜的回身行來。
他重重一拍審配肩頭,嘻嘻一笑道:「不好意思,本將適才不知道是你……只道又是那些個趨炎附勢之徒,當然不會給他們好臉色!」
眾將無不愕然,而審配撫著隱隱作痛的肩頭,卻是受寵若驚道:「將軍竟似對配知之甚詳?失禮了!不過將軍怎知配亦非趨炎附勢之徒?」
「笑話!如果你審配也是這等小人,天下間還有多少直性之人?」南鷹揮了揮手,欣然道:「來人啊!端座、奉茶!」
鷹將們一起呆滯,跟著南鷹這麼久了,從來也不曾見過他對待敵友不明之人這般客氣的……難道這審配真是什麼天下少有的大賢?
其實莫說他們,便是連審配自己,也呆在當場作聲不得。來此之前,他當場早已聽說過鷹揚中郎將那油鹽不進的臭脾氣,更聽說過他寧折不彎的性格,老天!那可是連先帝也敢公然頂撞的猛人啊!是以,審配費盡心思的準備了一肚子台詞,只待南鷹拍案發怒,便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侃侃而談……豈知南鷹全然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擺出神交以久的老友模樣,做足禮賢下士的謙和姿態,硬是令他針鋒相對的滿腹至理無從說起。
望著眾將和審配面上的精彩神色,南鷹微微一笑,這才道:「其實說來簡單,本將所以敬重正南,是因為他忠烈慷慨。是為守節重義之典範!」
「什麼?」審配渾身輕顫,不能置信的望向南鷹。便是他一直忠心所事的袁紹,也從未給予他如此盛譽,不過是稱讚他智計過人、處事謹慎罷了!
「將軍,你…….」審配終於低下頭來,衷心實意的向著南鷹行了一禮。他天性耿烈,說話直言無諱,卻每每因此碰壁,倍受同僚排擠,在韓馥更是鬱鬱難以得志。直至碰上了袁紹。才有得遇明主的撥雲見日之感,豈料素不相識的南鷹,卻是句句說中他的心底,怎能不令他心懷感激之意?
「好了,無須客氣!」南鷹抬手托住審配,坦然道:「你的來意,本將當然盡知…….現在便可答覆於你!」
在眾將和審配共同期待的目光中,南鷹淡淡道:「只憑你審正南親至,發兵之事……本將同意!」
「多謝將軍!」審配雙目放出喜悅難明的激動之色。一揖到地。任務完成倒是次要,關鍵仍在於這份厚厚的情意啊……一向冷傲不群的鷹揚中郎將,竟會當眾點明此次出兵完全是看了他審配的面子?這是何等抬愛啊!
「不過,可能要難為正南將袁本初傳達本將的一個要求!」南鷹有些語氣沉重道:「正南可能也看到了。我軍騎兵從渤海長途奔襲而來,後勤始終難以補給,之後連續數場大戰,便要擔負從董軍手中搶救回來的數萬百姓生活……這糧食。確是不敷所需啊!」
他攤了攤手道:「而本將部下,又少精通理政、調撥錢糧的人才,現在正是一籌莫展之時…….正南能夠理解本將的難處吧?」
審配聽得他說到「連續數場大戰」之時。雖是輕描淡寫,然而他卻如何不知渤海軍三戰三捷的壯舉?不由聽得熱血沸騰,當場拍胸道:「將軍放心,下官回去之後便會據理力陳,督促袁將軍立即撥來糧草,以供將軍應急!」
「好!本將先多謝正南了!」南鷹一臉親熱的攀上審配肩頭,半開玩笑半當真道:「還有一言亦要帶給袁本初,若是他不能支援糧草,那麼本將適才也說了,正缺一名主持軍中調度的人才…….正南兄便要以身償債如何?」
「什麼?」審配微微一驚的側過頭來,卻恰好迎上南鷹那雙清澈真誠的雙眸,他心底一陣迷茫,口上卻不由自主道:「將軍放心,若是配有辱將軍所托,便以身償還又如何?」
「哈哈哈,正南真是一位率性率情之人!」南鷹欣然拍手道:「明明是受了袁本初所托,如今見我渤海軍陷於困境,卻又挺身而出的以為己任了!這份高風亮節啊…….」
「你們這幫小子!」他指著面前的鷹將們,正色道:「都要以審先生為楷模,多加學習,時時以為鞭策!」
「是!將軍!」數十名鷹將一起轟然應諾,向著審配躬身行禮。
「唉呀!這,這如何敢當?」審配驚得手足無措,卻不知如何是好。
「正南休要客氣了!」南鷹攬著他的肩頭,叫道:「來人啊!好酒好肉擺出來,慶祝本將與正南今日之會!」
「將軍!」審配喜意盈溢的雙目之中,閃過微不可覺的晶瑩。他知道,今生今世之中,無論他是否真的加入渤海屬下,然而今日這份器重抬舉之情,卻是永遠也無法磨滅了。
一葉孤舟之上,審配微顯昏花的醉眼之中,仍然看到岸邊那個黑髮黑甲的偉岸身影,正在不住的揮手相送,他不由掙扎著立起身來,向著那不斷縮小的身影恭恭敬敬的遙遙施了一禮。
「南弟,你今兒個的表現,真是令所有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高順的聲音從南鷹背後響起,他訝然道:「先前聽你口氣,我只道你會在冷言冷語之後,一頓亂棍將那使者打出帳外的!」
「這個人不一樣的!」南鷹看著小舟上的施禮之人,亦是遙遙回禮,這才回過身來,向著高順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是一個真正的忠臣、直臣,我不希望他成為我們日後的死敵!」
「原來如此,你是想招攬他?」高順恍然大悟:「我道你怎的轉了性子?不錯!多一個自己人,總比多一個敵人強!」
「不僅如此!」南鷹搖頭道:「袁紹新降冀州諸將,其中很多人仍然未成其死忠,若然我們可以展現出遠超袁紹的容人之量,便可成功瓦解其內部團結……莫要忘記,我們的渤海,正是冀州一部!」
「我希望,可以從審配身上……」他凝視著遠方的小舟,輕輕道:「走出這寧定冀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