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陽遲遲的才爬上山頂,將變得暖和起來的陽光順著對面的山坡,慢慢的潑灑下來,一點點的往下走,讓那一片大山形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昏暗的地方依舊很大,但光明的地方在慢慢的,不可阻擋地侵蝕著,爭奪著昏暗的世界,直到整個山谷都被光明佔領,包括那些矗立在山谷背風處的十幾座軍帳,還有那桿黑底白字的闖字大旗。
被陽光照耀了的執勤士卒,很享受的瞇起眼睛,努力的接收陽光的溫暖,以便驅趕身上的夜寒。
這又是一個無風的好天氣,這是過年後,初春前難得的小陽春,這樣的天氣,都開始讓人懷疑,是不是春天到了。
但任誰都知道,這難得的小陽春之後,還將有一段更加酷烈的嚴寒,只有度過了那段嚴寒,才能真的走進了春天。
正在那些執勤的士卒慵懶的享受陽光的照拂,努力的讓身體裡一夜的寒氣消散的時候,那大帳緊緊關閉的厚實的簾子被人從裡面揭開,立刻一股渾濁污穢的空氣,帶著火炭那特有的味道湧出來,讓那些士卒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躲避,但馬上返回原位,努力的挺起胸膛,站的更直。
王小順,王長順的獨子,最早跟著老爹王長順加入大闖王的軍隊,在陝北苦戰多年,在無數生死之戰的時候,憑借自己的機靈活了下來,然後跟著當時還是闖將的大闖王度過黃河,到了富庶的讓人瞠目結舌的山西,在山西,仗就好打的多了,錢糧也豐厚無比,隊伍也壯大起來,於是,自己就離開了爹爹的手下,獨立行動,在當時路過一個村子的時候,他第一次「徵募」了全村的百姓,那其間還有十幾個漢子,於是被闖將任命了一個小頭目。當時接到這個任命的時候,自己都被感動的痛哭流涕,在真心裡,要為闖將打天下。
但是,不知道怎麼的,上面決定放棄富庶的山西,要回轉陝西。當時老爹得到這個將令之後,興奮的整夜沒睡,嘴裡不斷的叨咕:「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去光宗耀祖啦。」還不斷的將繳獲賞賜拿出來,翻來覆去的算計該給親友什麼,該打幾空窯洞,該買幾頭毛驢。
年輕人,在外打拼的激情對故土的想法就比上了年紀的人要淡,對老爹的這些算計,小王小順是表示不滿於嗤之以鼻的。陝北,就那破家有什麼好回的?還光宗耀祖,拉倒吧,就出來弄了這麼點東西就光宗耀祖啦?真的光宗耀祖應該是跟著闖將打下江山,等那個和藹的闖將做上龍庭,那時候,封賞自己一個大大的將軍,比自己家那個縣令老爺要大的那種,才真的是光宗耀祖。
還有,回去給親戚一些錢物,這根本就是想要顯唄,但是,你願意給,可有人願意要嗎?那些左近親戚,說不得早就死光死絕,即便僥倖沒死的,也一定拿著根棍子逃荒去了。
大事,那當然就是大人物決斷的,向王小順根本就插不上嘴,即便是王長順老爹跟著闖將的老人,也插不上嘴,大家只能跟著大流走就是了。
還記得那晚在山西陝西交接的渡口,闖王來看大家,當時的闖軍和藹,勤勉,睿智有果斷,那真的是自己的崇拜。那時候,自己恨不得當時就為闖將去死。
王小順沒有死成,但老爹王長順卻死了,就死在第一次渡河的時候,被呂世那個冒牌的闖王的炸藥給炸的連件衣服都沒剩下,對於老爹的死,王小順沒有太多悲傷,這樣的結局,在他一生下來就知道,死,不過是早晚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一定要為老爹報仇,殺了呂世那個冒牌闖王。
於是,他作戰更加英勇,幾次不要命的撲進黃河,紅著眼睛要殺了呂世,哪怕殺呂世幾個手下也行。
他的行動最後都很沮喪的失敗了,他們撲擊渡口的時候,根本就見不到呂世那小賊人手,迎接他的,永遠是冰冷的充塞著無數碎冰的黃河,無盡的炮彈,還有那滿天的巨大長箭,還有,還有救是自己兄弟的屍體,鮮血。
打到最後,一切都在吉縣的一片爆炸聲中,在吉縣漫天的大火裡結束了。回陝西,成為一種不能實現的夢,三十萬大軍,最後收攏起來不夠十幾萬,還是老弱居多,各個頭領營頭的精銳,幾乎全部葬身吉縣,這是一場慘敗,即便是王小順這樣最低的頭目都知道。
但是,這對於闖將來說,卻又是一場大勝,實力壯大了,銀錢增加了,在山西再沒人是闖將,就是後來的大闖王的對手了。
撤退的時候,王小順遇見了春風得意的李自成,他不顧大家的反對,上去攔住了大闖王的馬頭,堅決要求大闖王帶著兄弟們打回去,堅決要求與那個冒牌的闖王呂世決一死戰,給自己的老爹,給自己倒在黃河渡口上的兄弟報仇。
自己的行動真的對了大闖王的胃口,於是,自己被提拔成了大闖王親兵的一個隊頭,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剛剛進入商洛山的時候,真的可算是兵強馬壯,大闖王整天帶著微笑,忙裡忙外,那些兄弟也一個個較足了氣力訓練,看那時候的樣子,打回陝西滅了呂世小賊已經不遠。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過完年以後,大闖王的臉就開始變得陰晴不定了,脾氣也變得喜怒無常,暴躁狂野,就連自己這等原先在他面前可以隨便說笑的親兵,也開始懼怕起來。
尤其,就在昨天晚上,大軍主要的頭領聚集開會的時候,這樣的事情更加嚴重,時不時的就可以聽到大帳裡傳來大闖王暴怒的嘶喊。
做為親兵隊的小頭目,在努力做好自己的軍姿後,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了自己手下一遍,看看哪個不開眼的敢在這個時候懈怠。
是的,現在絕對不能顯得疲憊懈怠,因為,自己的大闖王最近真的狠煩,脾氣也變得暴躁和喜怒無常起來,看誰都帶著懷疑的眼光,只要自己等一個不好,立刻就是一頓鞭子。
就在前天,一個一次巡視大山谷裡的大營的時候,偶爾看到一個士卒在大家都橫躺豎臥迷覺的時候,他卻在一個人磨槍,這立刻讓原本陰沉著臉的大闖王很是高興,不但當場賞賜了他一兩銀子,同時提拔他進了親兵隊,就分在自己的手下,那小子活潑勤勉,真的是一個好料子。
但是,恰恰就是這個活潑的個性卻要了他的命,就在昨天,在他站崗的時候,沒有按照規矩站的筆挺,竟然還左顧右盼的小聲與同伴搭話,這情形正被匆匆而回的大闖王看到,立刻就讓人拿下他,不問青紅皂白的就砍了腦袋。
有了這個教訓,現在每個執勤的兄弟都變得戰戰兢兢起來,再也不敢懈怠。
大帳的門簾一開,雖然大家感覺身子一冷,但是,卻讓憋悶了整個晚上的所有人都感覺精神一震,呼吸下略帶清冷的晨間空氣,伸個懶腰,活動下已經僵直麻木的身體,想著該去吃早飯了。
但看看依舊一動不動坐在火盆旁的大闖王李自成,大家就都自覺的打消了這個念頭。
現在看向李自成,原本精力充沛的他,臉上已經被灰黑所代替,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已經佈滿了血絲,還有那挺拔的脊背,現在竟然也變得佝僂起來,這樣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現在的李自成很煩躁,身心都在被無數的事情,尤其是糧食的問題所煎熬,而這些事情,卻沒有一件是能夠在短時間內解決的。
當李自成正在為這些關乎在商洛山中生死存亡的問題操心的當兒,派往湖廣河南的探子回來了。給他帶回來更令人焦的不安也更為重大的問題。
在原來陝西起義部隊中,從吉縣逃跑的張獻忠,曹操、投降了朝廷,這還不算,那些原本沒有跟隨大家一起殺回陝西的惠登相和王光恩等九家,也在均州和房縣一帶投降了,射塌天劉國能在河南和湖廣交界地方投降了,而且一心一意地替朝廷出力賣命。闖塌天李萬慶在內鄉境內投降了,也是翻回手來攻殺義軍。其餘,在英霍山中革裡眼賀一龍、爭世王賀錦等所謂後革、左四營,在豫南的清風道,據說也都在腳蹬兩家船,不斷地有朝廷的官員前去說降,所以他們都按兵不動了,老三十六家中除掉已經被消滅的不算,如今堅不投降的只剩下由李自成繼承的高迎祥這一家了。
「怎麼辦呢?」李自成在心中間道,「難道幾年來的浴血奮戰打下的基礎,竟會這樣風消雲散了麼?」
「不,絕對不認輸,即便只剩下自己一個也堅決的要幹下去,決不罷休,更不要說投降朝廷。」但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都投降了,他的處境會更加困難。等到清兵退出長城,朝廷還會集中幾省的官軍來對付他,甚至會比洪承疇和孫傳庭曾經糾集到的人馬更多,如果這樣的日子來到,縱然他不會被徹底消滅,但是想打開局面也將萬難了。
現在,軍議已經一個晚上,但還沒有得出衝出困境的方法,這該怎麼辦呢?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親兵小聲的稟報道:「大闖王,老神仙尚炯回來了。」
聽到這個稟報,原本面色晦暗的李自成精神突然一震,立刻直起腰來,大聲的吩咐:「快請老神仙進來。」
老神仙回來,一定會給自己帶來好消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