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縣西城牆,
毛四無力的癱坐在城牆女牆的陰影裡,渾身就如同散了架子相仿,想著白天那場戰鬥,才真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漫天箭雨,什麼叫屍橫遍野,什麼叫命如草芥。
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稀稀拉拉的一臉麻木的十幾個手下,東倒西歪的躺在城牆之上,躺在還沒乾涸的血泊之中,沒有一點生氣鬥志。
這一番大戰,雖然沒有消耗掉他們多少體力,但卻大大的消耗了他們的精神.
人就是這樣,只要精氣神一洩,那就沒了支柱,再難站起。
身為簽丁隊目,親眼看見自己的一隊就剩下區區十幾人,其他的人手或是死去,或是重傷,等待他們的依舊只是死去,心情更是沮喪,如果戰事就如今天這樣,不要多了,明天賊人再來一次這樣的進攻,那自己這裡就所剩無幾了,還什麼打退賊人?還什麼戰後獎賞?城破,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這時候,有民夫夫子在一群把總的呵斥聲中,將一桶桶熱乎的飯菜抬上了城牆,吆喝著敲打著木桶的邊緣,炫耀的給大家看今天的伙食。
今天的伙食真的不錯,一桶桶的干飯,一笸籮一笸籮的白面饅頭,還有帶著肉的菜湯,那干飯的香氣和著肉湯的味道,本來應該讓這些八百輩子沒見過肉的漢子變成惡狼,但情況卻是沒有一個人上前爭搶,大家都拿著一雙貪婪的眼睛看過去,但肚子卻不爭氣的開始翻騰,看著那肉變成了同伴的鮮血和滿地的死人,那個還能吃下?
負責這段督戰的百戶,畢竟是軍戶,那也是曾經出外幫助胥吏衙役催逼過錢糧賦稅,打過人,砍過抗稅不交者的腦袋的,也算是見過生死慘狀,見這些簽丁一個個只是在那裡乾嘔,卻沒有人上前吃飯,當下心中大急。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如果都是這樣,不要說下次賊人來攻打,便是餓都餓暈了他們,吐都吐的他們再拿不起刀槍,一旦這段城牆有失,那第一個掉腦袋的便是自己。
當下大急,用腳踢打著歸自己統領的丁壯,嘶喊著;「快吃點,這是你們這些餓死鬼八輩子也見不到的好吃食,還不可盡了吃?吃個夠本?這才剛剛開始,大戰還在後頭,不吃哪有力氣殺賊?快快給我吃啊,不吃就沒有啦。」
所有的人都木然的看著那一排排的飯桶菜桶,卻沒有一個想要上前的意思。
見大家依舊不為所動,就又對大家打躬作揖的陪起笑臉「你們都是我大爺,我求求你們吃點吧,不吃就沒有力氣再戰,到那時沒有力氣拿起刀槍,你們怎麼殺賊保家啊,那可真是大家一起死啦。」
毛四一想也是這個情形,咬著牙走過去,抓起一個飯碗,狠狠地舀起一碗白米飯,再澆上一碗肉湯,一仰脖子,把這碗飯菜囫圇的塞下肚子,壓住嘔吐的心思,回到女牆的陰影裡閉目不語。
有了一個人帶頭,大家就紛紛站起來默默的舀起自己的一份開始吃了起來,偶爾有把吃了一半的飯食又都吐出來,但把總就再給他裝上滿滿一碗,強迫著哀求著他吃下去。
只有吃下飯食,才能繼續戰鬥,才能繼續在接下來的戰鬥殺戮中活下去。
飯沒吃完,就聽見一陣呼嚕嚕的腳步聲起,一個縣裡的官老爺帶著一個百戶領著一群簽丁跑到了城上,吆喝著將那些簽丁援兵分派給缺額的隊目,毛四這個隊又被補足了人手。
那官老爺尖著嗓子大聲叫道:「各位勇士,現在我宣佈縣尊大人命令,今天一場大勝,殺敵無算,凡事今日在西城戰鬥的,不論傷敵殺敵多少,沒人獎勵米五斗,白銀一兩,隊目加倍,等輪值之時就可到衙門庫房領取。」
說完話看看四周,等待著這些漢子們的歡呼,但沒有,什麼都嗎沒有,只有沉默。
看看無趣,那老爺狠狠的一跺腳,再不說話,帶著幾個人往下個城門趕去。
一個新分來的簽丁蹲在毛四的身邊,興奮的問道:「頭,今天您殺了多少桿子?這場大勝,你將額外得到多少獎賞?」
毛四橫了他一眼,就繼續閉上眼睛養神,大勝?吹出來的大勝吧。
米脂縣大堂。
現在的米脂縣大堂之上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威嚴肅穆,大紅的燈籠,手臂粗細的蠟燭照耀得整個大堂如同白晝相仿,往來穿梭的不再是凶神惡煞的衙役胥吏,代之是衣衫光鮮,花團錦簇般的丫鬟僕婦,手中端著的是一樣一樣精美絕倫的各式菜餚美酒。巨大的廳堂之上,一排排的桌面上杯盤羅列,各式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上,笑語歡歌聲中一場豪華的酒宴正在這裡進行著。
居中高坐的,當然是一縣之尊張縣令,在左手上破天荒的安排了今天守城大功臣,米脂千戶大人——徐忠。
千戶徐忠今天表現的可圈可點,沒有了往日半點不堪的表現,南城西城幾次危機的時候都是親被箭矢刀槍,帶領家丁親兵上城死戰,一改平日裡只會架鷹遛狗,勾連酒肆妓院的形象,尤其在西城之上,更是在簽丁死傷纍纍的情況下,親自帶人增援,並在賊人如雨的箭雨下,當機立斷,親點大炮,轟擊賊人,一炮下去糜爛十里,賊人當場遺屍遍地,這都是有目共睹的戰功。所以當然的得到了縣尊大人的賞識厚待,被安排坐在了縣尊的左手上位了,這是武人第一次,準確的說是這徐忠第一次被安排在這個位子,享受著鄉里父老與縣尊一樣的恭維。
然後大堂裡依次是左邊的縣裡官衙主簿師爺等等文官,右手坐的就是今天一干表現出眾的百戶鄉勇的首領,還有各個護院壯丁的教頭師傅,再下面就是這縣裡的鄉紳富戶當家人,於是整個大堂上已經是濟濟一堂人頭攢動,凡是為保衛縣城一戰出點力氣的富戶鄉紳都被請到了堂上高坐。
大堂上一時一片歡聲笑語觥籌交錯,端菜上酒的僕人丫鬟往來穿梭,吹捧逢迎之聲不絕於耳,更把整個宴飲的氣氛推上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縣尊大人端起酒杯咳嗽一聲站起,滿堂之人都端起酒杯,停下吹捧,肅然而坐等縣尊大人訓話。
張縣令見大家都興奮而仰慕的看著自己,高聲開口道;「諸位將軍勇士,縣裡同僚士紳賢達,並各位為保衛縣城死戰出力教頭頭領,今天本縣擺下酒宴招待各位,為各位在守城的戰鬥中出力出錢表示感謝,同時也給各位將軍勇士慶功。」
下面立刻就是一片虛情假意的謙遜,
等底下的聲音變小,張光再次把酒杯高高舉起道:「今天一戰南城慘烈,但依賴各位猛士拚死戰鬥,使得賊人不能越雷池半步,兵在城下棄屍纍纍,可謂大大的打擊了賊人囂張的氣焰,大漲了我守軍的聲威,今日賊人領教了我米脂健兒厲害,已經士氣大喪狼狽逃回,我方猛士各個士氣如虹,但等明日再與賊人痛擊,如此不出三兩日,賊人定當大敗而逃,到那時,我縣城得保,這都是我們千戶大人的大功,來,我們一起敬千戶大人一杯。」
那張光這時候放下對徐忠輕視之心,很是誠懇道:「今日旗開得勝,多賴將軍指揮得力,來我代表和縣父老,請將軍滿飲此杯。」言罷,帶領大堂全部人等一起站起恭恭敬敬的給千戶大人一禮而後滿上一杯。
那千戶徐忠已經雙眼紅潤渾身亂抖,連接酒杯的手都不能把穩。
自己身為武人,哪裡受過縣尊大人這般待見?平時裡都是呼來喝去不給半分顏色,今日受到如此禮遇怎不叫千戶大人感動莫名?張縣令見千戶大人如此,本來心中的一點好的觀感,這時候已經是蕩然無存。
到底是粗鄙的武人,自己沒有半點本錢的言語便把他擺佈的不知所措,真是狗肉上不了大席,但現在畢竟是要這些武人拚命的時候,卻是不可顯漏半分輕視之態。
等千戶徐忠在大家的一片讚揚聲中喝了縣尊大人倒的酒,張縣令接著開口道:「經過這次戰鬥,具縣裡主簿等目測下來,賊人單單遺屍南門便有三千之多,西門炮火糜爛滿地屍骸也有——」故意轉身問那主簿,那主簿大聲稟報道:「也不下二千。」
「這麼多啊,大勝啊。」底下已經是一片嗡嗡的驚歎。
那主簿接著大聲道:「不但如此,最主要的是,西城那裡的屍骸全部是精壯,那可是賊人真正的精銳啊。」
此言一出更是引來一片驚呼。
當時這些士紳都躲在家裡,但耳朵卻都沒閒著,很是關心城外戰事,聽城南呼喊連天,但那都是城外,想來賊人還沒接近城垣就被官軍擋住,城西雖然沒有震天的喊殺,但一陣陣慘叫卻不斷從城頭不斷響起,想來那裡的戰鬥才是真正的火熱殘酷,到最後更是炮聲隆隆硝煙瀰漫,看來西城才真是賊人攻擊重點,至於東城西城,那根本就是只聞幾聲呼喊就沒了下文,大家也就不再擔心。
如果西城一戰真的使得賊人棄屍二千多精銳,那麼賊人可就真的傷筋動骨了,看來這縣城是保住了,大家的血汗錢也沒打了水漂,於是一個個彈冠相慶,互相祝賀。
「諸位,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