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一陣後,分局長甩了弟弟幾個耳光,把黑頭從監房帶到辦公室,黑頭身上有些外傷,雖不要緊,但顯然在監房內又吃了苦。趙如琢趕到黑頭身邊口稱表弟受苦了,把黑頭搞得雲裡霧裡,不知所以。
離開警察局回到茶社,黑頭把經過又詳說了一次,馬丙篤以動手傷人之由關了黑頭一天禁閉,黑頭也知自己闖禍,敬禮後退下去敷藥包紮,自尋了禁閉所在,也不用人看守。小道士有些奇怪的問:「馬長官,其實剛才我帶人衝進警察局把黑頭搶出來就行了,為什麼還要趙先生裝表哥啊?」
馬丙篤笑了笑:「如果我們以十七路軍的名義去,亮出黑頭的軍人身份,人肯定是能要出來,只是對方很可能繼續說黑頭是小偷,再污蔑些別的罪行,無奈被我們強搶而去,將來我們在鄧主席那裡也不好看。」
小道士到底是機靈:「我知道了,趙先生作為苦主,我們只是幫忙找人,與軍人職責無關,以後再有問題,都是趙先生的家事了。」
趙如琢也笑了:「黑頭人雖耿直,卻有一顆菩薩心腸,這樣的表弟我求之不得啊!」
在一眾有心人的攛掇下,趙如琢還真就認了黑頭為弟弟,二人經過伍泰西的主持敘了年譜,換了庚貼,便以兄弟相稱。
考察隊又停了一日,方未艾帶人送來了一些物資,並說汽車公路只能通到雅安,已經命雅安駐軍準備了騾馬民伕,並派了一個雅安籍的少尉連副隨車嚮導,到雅安後負責安頓車輛和司機,直到考察隊從康區歸來。伍泰西等人再次謝過,收拾車輛行李,方未艾一路送出成都,到了雙流才正式作別。
成都到雅安不到三百里,漸漸離了平原,過了新津、蒲江,便能看到邛崍山的輪廓了,前面不遠處,邛崍山與大雪山交匯處的青衣江畔,即是雅安。茶馬古道從雅安入藏有兩條道路,向南經過滎經翻越大相嶺,經瀘定、磨西到達康定,此路雖遠但寬緩易行,也是歷來的官道。向西經過天全翻越二郎山,下山到瀘定再至康定,則主要是背夫往來的羊腸小道。
車隊駛進這座茶馬重鎮,此時三月節氣雪消山開,背夫馬幫又重新上路,雅安至康定的近路計程四百五十里,背夫每天最多能步行三十里,要走十多天,沿途風霜雨雪,懸崖急流,行進艱難。背夫所背的茶包,每包十七斤,壯漢背九到十包,還要自帶乾糧,有強壯者更是負重三百斤!在雅安,馬丙篤還看到最小的「背童」年僅十歲,背了兩包茶三十四斤,也有女人稱為「背婦」,競也背負六七包之多。一個個躬身如螻蟻般,拄著木拐,向康定方向而去。
考察隊員們從軍前也都是苦出身,種地扛工每天勞累早已習慣,初見這種背茶的拚命方式俱被震懾,人力如此賤賣,也只有四川一省了。
隨著方未艾指派的跟車嚮導到了軍營,寬闊的訓練場裡,七八個漢子引著五十餘匹騾馬正在等候,馬鍋頭姓黃名十三,四十出頭,長年在康區趕腳,從相貌上已經分不清是藏是漢,馬丙篤讓曹證與黃十三商量行進路線、時間、騾馬數量和行李馱配,曹證嘿嘿一樂,摸著臉上的胡茬,重揀著一口地道的康定漢話,拉著黃十三到卡車前,算計物資去了。
過了半小時,曹證帶黃十三來到馬丙篤面前,黃十三笑著打躬說:「大軍老爺,未必這位大軍兄弟也是趕過腳的?搭鍋莊的路數比小的還深,不擺嘍,小的一定給大軍老爺紮起!」
馬丙篤知道對這種人輕不得重不得,恩威並施才可以,於是掏出一包香煙給了黃十三,沉穩的說:「有勞大鍋頭了,路上的事情你和曹證商量,只要安全到康定,少不了再給你一份打賞。」
黃十三也站直了些腰板:「大軍老爺看得起,我黃十三絕不拉稀擺帶,這川康路上的事情,我別的不敢說,只要沒得棒老二,隨便跟到起走。」忽然想起眼前的這位就是帶兵的軍官,突然改口:「大軍老爺一來,啥子棒老二全都嚇起跑嘍!」
馬丙篤聽了這話裡有話,便又接著盤問:「大鍋頭的意思是這路上不太平?」
黃十三有些為難,但還是說出了原因,只因背夫俱是赤貧,土匪在去程時搶了茶葉也背不走,返程時搶了背夫的血汗錢,一樣與其拚命,所以倒也平安。
而馬幫所馱多有值錢財物,即成了土匪的目標,被劫時保命要緊,真正拚命的還是少數。
馬丙篤有些奇怪:「那康定和成都的大商號怎麼運貨呢?」
曹證接過話:「馬隊長,川康的大商號大鍋莊,要麼給自己的馬幫配槍武裝護送,要麼出錢給土匪換個太平,只是為政府和軍隊押餉送糧的馬幫沒有這份打點的開銷,所以經常遭搶。」
馬丙篤更是費解:「政府和軍隊都有人槍護送啊,怎能遭了搶,什麼土匪有這麼大能耐?!」
黃十三看這長官挺講道理,也壯著膽子說:「大軍老爺,你們是外來人不曉得這裡頭的彎彎,那棒老二也不真搶,每天跟著隊伍,晚上歇鍋莊的時候放個冷槍,連著四五天夜夜襲擾,有時偏又整晚不來,整得人困馬乏,夜裡再有什麼動靜也管不到,棒老二就挑起值錢馱子跑脫嘍!」
曹證在此處哼了一聲:「馬隊長,也有一些馬腳子外通匪徒,看到僱主的貨物要是值錢,就先派人告訴土匪,算計著路上找個僻靜地方下了狠手,再變賣潛逃滇緬印度,舒服幾年好日子,風頭一過再回來。」
黃十三聽這話不對,馬上一付受了冤枉的模樣:「大軍老爺,我黃十三兄弟十三人都是趕腳出身,我前面的十二個哥哥,有十個都死在了這條路上,只有一個摔斷了腿,養在屋頭,再說我可不是跑灘匠,常年領了軍命的,為大軍趕腳,從沒得那些點水的歪事。」
看黃十三有些犯急,馬丙篤知道話已經點到,便命令隊員全付武裝集合,讓曹證和黃十三講了馬幫行路的常見問題。無論黃十三是否牢靠,營區周圍是否有土匪探子,馬丙篤希望這一姿態足以嚇退那些不懷好意的人。
曹證與黃十三算計完,考察隊從雅安到康定,共需健壯騾馬四十匹,但第二天上路時,隊伍後面卻多出了十多匹馱著茶包的馬匹,馬丙篤叫過黃十三一問才知道,這也是川藏路上趕腳的規矩,馬鍋頭在替東家馱貨兩年後,東家除了付給工錢,還會每年贈送一匹騾馬給馬鍋頭,馬鍋頭用這匹騾馬在趕腳同時捎帶上自己貨物,成為起家資本,只要平安行腳十餘年,馬鍋頭的馬越來越多,便能開了商號,成為新的東家,這也是川藏路的商旅得以穩定的重要因素,人人都有憑借血汗成為東家的可能,顯然,黃十三正處於從馬鍋頭向東家轉變的緊要時候。
離了汽車,隊員們按照馬丙篤的吩咐,改為步行的方式,迷糊和黑頭騎馬在前面三四里地探路,馬丙篤為伍泰西選了一匹溫順的走騾,並讓小道士貼身照顧,但有風吹草動,一定要護住伍泰西。
葛鳳蘭在成都時由趙如琢陪著買了些學生裝,現在一身女大學生的裝扮,與趙如琢並轡緩行在伍泰西身後,騎術倒比趙如琢強出許多,二人一路不知說些什麼,時常能聽到葛鳳蘭掩飾不住的笑聲。
曹證和黃十三沒有騎馬,不斷的轉折隊伍前後,查看著騾馬貨物。其他隊員也各按分工,偵察警戒,護人斷後,以標準行軍姿態行進著,讓黃十三這久走川康的馬鍋頭十分驚羨,讚歎之後,也喝令自己的趕腳弟兄拿出精神,不能落了大軍的臉,看到這種鮮見的氣氛嚴整的馬幫,路人紛紛猜測護送的是什麼要人,押的是什麼財貨,就連遇到相熟的給黃十三打招呼,黃十三也只是隨便嗯啊兩聲,一付公務在身的模樣。
從雅安至天全休息了一晚後,自此告別平川,陡峭的二郎山橫亙在眼前,山峰自半腰以上隱藏在雲霧間,上山一路都有背夫不絕於途,但背夫們似乎還有小路,在馬道上出現一會又消失在密林間。上到二郎山頂要用三天時間,而且全部是在惱人的雨霧中,黃十三說:「莫看這裡霧大雨多,翻過山到了滬定,肯定是一片大晴天。」
山中行路宿得早,到了驛站安頓完畢,伍泰西到底年高不支,坐在車上還勉強能休息,騎馬一天耗盡了體力,吃過晚飯便睡下了。此時背夫們也陸續抵達,有一個背夫瘦弱不堪,馬丙篤數了數從他肩上卸下的茶包,足有十六包,二百七十斤之重!這個背夫到了驛站也不住下,湊在火塘前,掏出了苞谷面粑粑,小心的灑了自帶的鹽巴,硬是一口口吃完,五六斤下肚似乎還未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