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擅放請願學生,委員長震怒,半天之後,馬丙篤帶著一紙軍令返回華陰營房思過。十幾天後,李雙全也率部返回,馬丙篤這才知道了兵諫的發生,也知道了抗日聯合統一戰線的達成。大驚之下更是大喜,細細看起了團部下發的《張、楊告東北軍、十七路軍將士書》『這是我們起來的時候了!白山峨峨,黑水湯湯,我們光榮的勝利,就在目前,我們一定要到黃龍痛飲的。』讀完最後一句,馬丙篤拍案而起,滿腔熱血翻湧,陰霾盡掃一空。
熱切之後又是漫長的等待。
張學良被扣南京,在委員長的分化拉攏下,十七路軍即將分崩,馬丙篤又想起了父親早前所說『恐張楊蹈兩廣前轍』的舊話,真是一語成讖。軍心惶惶,無心操練,馬丙篤也請假歸家探父,父子相見不免又是一番感歎。
至家幾近半月,這一日,楊虎城遣員駕車而來,下令欲見馬丙篤,馬丙篤立即整備軍容隨同登車,車卻不是開往省府,而是徑直來到城西的藥王洞楊公館,亦稱止園。
多了些憔悴的楊虎城依舊爽朗,問過了馬印恆的身體,又簡單問了問馬丙篤在部隊中的經歷,緩緩說到正題:「至信,雙十二運動後,表面雖有成果,結局實難預料,少帥被羈南京,委員長的手已經伸進了潼關,凡我十七路軍將士絕不開內戰一槍,故我絕意解職,出訪歐美。至信,你雖無權柄,但隨我六年朝夕,他人必不容你,現有一要事相托,並非軍務,此外我已簽手令解你軍籍,以後不必以長官相稱,倒要叫我一聲世叔了。」
馬丙篤急切道:「丙篤願追隨臣公!絕不作貪生怕死之念!還請臣公收回成命!」
楊虎城擺擺手:「至信不必多言,我意已決,囑你之事,你兩天後自去西北大學找伍泰西教授吧。」
馬丙篤素知楊虎城言出必踐,只能退而求其次:「臣公命令,丙篤當堅決執行,只是軍籍還請保留,十七路軍可以無我,我絕不能無十七路軍!」言畢行禮,強忍著心神激盪,大步走出。
楊虎城虎目微潤,悵然自言:「軍國大事愧對民眾,只能為我族文化盡一份綿力了。」
國立西北大學在城南不遠,以文史法政、農林水利等專業在國內知名,尤其考古專業更是享譽海內,這與陝西曆史遺藏極豐不無關係。
馬丙篤對伍泰西教授並不陌生,甚至是相當熟悉,因為伍泰西也是父親馬印恆的同窗,二人當年曾侍讀於關中大儒牛兆濂,後一人轉醫治病,一人攻史教書,往來不甚密切,頗有如水之交的君子之風。
由於大學還在事變後的停課期間,馬丙篤便找到伍泰西的寓所,見到了這位享譽海內的考古學泰斗。
伍泰西剛滿五十,戴著圓邊的近視眼鏡,身穿棉裡大褂,手中常年煙霧繚繞,即便上課也是煙卷在手,只是不點燃干吸兩口罷了,學生公推為西北大學一景——五行缺火。五字恰恰暗合了伍。
伍泰西熱情的阻止正要鞠躬的馬丙篤:「至信,早知是你來助我,又何必去求楊公了,他昨日才告訴我,為我物色了一員能文能武的虎將,誰知是你呀!」
馬丙篤笑道:「小侄也是接令突然,故來請教師叔,小侄只會些行伍勾當,何事能用得上啊?」
此時伍泰西的夫人出來奉茶,馬丙篤連道不敢當,又是一番廝見,伍夫人擺上些瓜子水果便回內室,伍泰西伸手示意馬丙篤坐下,馬丙篤待伍泰西在主位坐定後,也斜著身子坐在凳子上。
伍泰西慢慢說道:「至信有此一問,亦是當然,你自幼家學淵源,後雖從軍,卻並未棄文,我看前十日西京日報上的一篇《希夷華山考》,把個陳摶老祖罵得體無完膚,斥其醉生夢死,枉作姿態而不顧家國,作者筆名劈山,應是你所為吧?」
馬丙篤侷促道:「那是小侄在華陰停職時醉酒的妄作,不想竟被師叔堪破。」
伍泰西道:「我向報社幾次詢問,意欲結識這位劈山,輾轉得知竟是你所作。看過你這醉酒文章,我可真的是未飲而醉啊,寫得好,寫得好,針砭時弊,無一個罵字而罵聲躍然紙上。」
馬丙篤臉色更加赧紅:「師叔謬讚,丙篤惶恐啊!」
伍泰西笑道:「你的停職原因,我已知曉,武人應有武威,文人當有文膽,我看你是二者兼得,得子若此,師兄真是好福氣啊!」
說了半天不見正題,馬丙篤正暗忖該不該直接相問,伍泰西站起身來,關上窗戶,放低聲音說道:「至信,此次楊公委你前來,是助我揭開一段兩千年前的歷史公案,你且稍安,聽我細說。我從教以來三十餘載,主攻秦漢歷史,秦祚雖短,然謎團之多難以考證,雖有煌煌正史,但終秦兩代也多是春秋筆法,不得其義。主要疑問有二:以始皇雄才大略,理應傳位於扶蘇,但東巡途中莫名暴病,而後趙高胡亥假傳皇命,勒令扶蘇自盡,此時公子扶蘇於朝野百姓人望俱佳,又有蒙恬大軍為佐,既是父皇駕崩,引兵回朝登基便是,豈是一篇假文可以逼死的?」
馬丙篤辯解道:「可能扶蘇也真以為是始皇之命啊!」
伍泰西搖搖頭:「扶蘇在咸陽潛祗中也應有一班從龍王佐,逢此大變豈有不知之理,再者自咸陽至長城,以秦直道之便快馬三日可抵,扶蘇對咸陽之變的掌握縱然不能一清二楚,也不會全然不知吧。」
緩了緩伍泰西又說到:「春秋以降,諸侯誅殺公子、公子逃命之例不勝枚舉,晉公子重耳亦是如此,父命子死,子卻不能死,身死雖全孝道,卻是置父以大罪,實為大不孝,扶蘇更應深明此理,絕不會使父皇身負殺子惡名。」
馬丙篤也覺得納悶,但又說不上什麼,正在思考間,伍泰西接著說:「這第二個疑問,即是求仙問藥的徐福了。自古以來,國君求仙不在少數,但均是隱秘進行,哪有徐福這般招搖,再者,求訪哪路神仙要帶三千童男女?未及出發,先射大魚於東海,這分明是警告後來者海中凶險不可跟隨。」
馬丙篤正欲開口說這些多是野史,突然想起眼前這位便是經史大家,於是自覺閉嘴。
伍泰西略有些自嘲,旋即正色道:「這些稗官野史無法佐證,我也只是存疑罷了,去年春歲,我帶領考古隊在臨潼始皇陵試掘出幾座陪葬墓,其中一座葬的便是徐福。」說完從桌上拿起一方銅印遞了過來,馬丙篤雙手接過仔細端詳,銅印分為標準的田字界格,界格中以白文鑿刻著四個篆字『徐君房印』,率意古樸,玲瓏剔透,筆情刀力俱全。
馬丙篤頓感意外,徐福字君房自己還是知道的,這傳說中人物的印信持在手中,不由得泛起思古之意,馬丙篤也清楚,考古時斷定墓主身份除了墓誌銘外,印信亦為最有力的佐證,甚至是鐵證,以伍泰西治學之嚴,必不會錯。
看來始皇之時真有此人,陪葬皇陵多是皇族勳貴才有的特享殊榮,絕非市井方士所能躋身,其傳說也有幾分可信了。
伍泰西又說:「此墓三重棺槨封以犀牛皮,配享七鼎六簋,規格之高,確屬罕見,墓中有竹簡數編,更發現帛書一張,取出不久即碎為齏粉,令人扼腕,幸好憶拍下帛書照片,你且看看。」
馬丙篤放下銅印接過照片,兩千年前的帛書勾勒出一幅廣袤的地圖。
地圖所展示的幾乎是完整的秦代疆域,東至大海,北至陰山,南至百越,西至流沙,境外匈奴、氐羌、月氏諸部環繞,山河郡縣歷歷在目,雖有不少變遷,亦與當今地理甚是吻合,不由對古人堪輿之精大為讚歎。
地圖上,有一條黑線貫穿東西,東端自海邊琅琊郡,依次經薛郡、河內郡至咸陽,自咸陽又迤邐向西,經隴西又經氐羌,直入積石山以西。帛書下端書寫寫一行清晰的小篆:東海布衣徐議求仙導引圖。
馬丙篤不解:「這徐議是徐福的什麼人?」
伍泰西道:「唐朝徐懋功編家譜時,溯源至徐福,稱其又名巿或希,譜名徐議,字君房,故徐福、徐巿、徐希、徐議、徐君房皆是一人。」
馬丙篤笑道:「也未見哪位古人弄出這多名號,徐福又非文人,何必如此。」
伍泰西道:「這也是令我存疑之處,歷來皇家術士,稱其表字、道號、官謂、郡望皆可,像徐福這般正名如此之多,令人頗費思量。」
說完又遞過一張照片:「這張拍的是墓中竹簡,與帛書參照相輔。」
竹簡上的字跡甚是殘破,馬丙篤只能略略辨識:
……夫秦皇□極握紀而照臨,標域茲大□□元分野,德流九土,影聞崑崙□□化之東桑,宏猷遐觀,軒轅□衣而唐堯之受步出西極,徒聞記言,逢有屬□遺歟……
馬丙篤揣測道:「這莫非就是徐福的手書?」
伍泰西道:「非但是徐福手書,更是他西去尋仙的札記。」
馬丙篤奇道:「西去尋仙?不是東出大海麼?我明白了,看來徐福也是深諳兵法,好一招聲東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