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關中平原薄霧氤氤,白霜掛在由乾枯的玉米桿堆成的垛子上,快到中午也沒有消失,距離冬至還有八天,年關的氣息越來越濃,馬鴻陵只在西安城裡住了一夜,在向父母打聽了一些爺爺的生平經歷後,不顧的父母對骨折的擔心,吊著傷臂坐上出租車,途中買了奶奶愛吃的炒花生和糕點,又稱了些土雞蛋,在馬鴻陵眼裡,那些華麗包裝的營養品是最沒有營養的東西。
祖宅位於西安城東二十多里的馬家村,緊依著後來鼎鼎大名的白鹿塬,本鄉人都把白鹿塬稱為狄寨塬,這是因為塬上地域廣闊,村莊稠密,甚至有一個鄉的建制,叫作狄寨。
馬家村是一個在關中隨處可見的中等村落,三百多戶人大多姓馬,村民基本以務農為生。馬家村地處黃土台塬與產河衝擊平原的分界處,地質學上叫二級台地,貧瘠和乾旱是這裡最準確的概況,即使在當代,用了良種化肥,小麥的畝產也沒有超過五百斤。
據馬鴻陵所知,曾祖父以前在西安城內行醫,可是爺爺沒有繼承父業,反而回鄉種地,這也是十分罕見的,看來哪個時代都有農轉非,非轉農的變遷。
祖宅只有一進院子,黑漆的雙門扇上釘了幾排鐵釘,正堂屋較高,上面還有半層閣樓,放些傢俱糧食,兩邊土話稱作廈子的廂房則低了許多,各有四間依次排列。馬鴻陵低頭看了看外套,確信沒有露出胳膊上的繃帶,便提著東西走進院門,院中就能聽到堂屋裡奶奶和姑媽的說笑聲。奶奶已經近九十歲了,耳聰目明,頭腦清晰,據她自己說村裡的年輕人和她打麻將贏少輸多,其實都是後輩在讓著她,也難得奶奶心性豁達,而且是越老越安天命,不爭不算,有什麼散什麼,村裡人都講塬上塬下二十多個村子,幾十年沒有出過的百歲壽星應該落在奶奶身上。
奶奶平時會在城裡父母處生活,只是每到春節前後非要到祖宅不可,這也是人老思鄉的情結起著作用吧。
奶奶回到祖宅住的這一段時間,除了父母經常來看望外,小姑姑也會一直陪住,小姑姑嫁得不遠,加上公婆去逝得早,兒女也早已成家離開西安,春節時便能抽身服侍奶奶。
馬鴻陵走進堂屋拐到東房,熱騰騰的炕上,小姑姑正在和奶奶說笑,大概講的是婆家的村中趣事,奶奶也樂得呵呵不止,當看到馬鴻陵進來後更加開心了。
馬鴻陵把東西放在桌上,脫鞋上了炕,詢問了奶奶和姑姑的身體,閒聊了幾句便到中午,姑姑跳下炕向廚房走去:「你們先說話,餓給俺陵娃兒扯油潑面去!」
看了看姑姑離開的背景,馬鴻陵又向奶奶身邊挪了挪,說:「奶奶,我前兩天遇到個事情。」為怕老人擔心,只說是在青海旅遊時,誤入一個山洞,發現了爺爺以國民黨軍人身份留下的字跡。
奶奶聽完,默不作聲,馬鴻陵心中也忐忑起來,這樣直接問,萬一有什麼隱情刺激到奶奶可怎麼辦?不由得懊惱起來。
這時,奶奶示意馬鴻陵幫自己穿鞋,馬鴻陵趕快下炕,給奶奶的小腳套上棉鞋,又遞上枴杖,扶著奶奶的胳膊,一起走到了後院。
後院偏西側有一口木板封閉的水井,這口井水是鹹的,人不能吃,只能洗衣和喂牲畜,而一街之隔的對門家卻是甜水,後來通了自來水十幾年沒有淘浚就乾涸了,奶奶用枴杖指指井口:「你下去尋尋,井底下有你爺爺留下的東西,你想知道的都在這兒。」
馬鴻陵回屋找到一個手電筒,揭開木板,忍著左臂的疼痛,踩著井壁上的腳窩,一步步下到了井底,井底全是廢磚頭和碎土塊,多年無水只有一點潮濕,溫度要比外面暖和很多,馬鴻陵用手電筒在土質的井壁上仔細觀察著,很快,便在距離井底一人高的地方發現多出了一個腳窩,腳窩裡面塞著一塊青磚大小的物件,馬鴻陵小心的取出來,這個外面裹著塑料布的東西不算太重,揣進懷裡爬到井上,和奶奶一起回到堂屋,取出包裹放在桌上,洗了手拍打了身上的灰塵,正要打開細看,這時姑姑做好了麵條端了進來,馬鴻陵索性先吃了面。待到奶奶和姑姑開始午休,便帶著包裹來到西屋,把包裹放在桌上打開,幾層塑料布裡面又是幾層油布,一一拆開,一本黑色牛皮封面的筆記赫然顯露。
馬鴻陵輕輕打開即將開裂的封面,只見封二粘著一張黑白的老舊照片,發黃的紙質讓人感覺到滄桑的時光,照片背景是在一處開闊的草原,遠處高聳著一座雪峰,爺爺身著軍裝站在左側,在他身旁依次是年高的喇嘛,壯實而眼神犀利的軍官,身姿秀麗的藏族女子,身著藏袍背著叉子槍的中年漢子,戴著眼鏡身穿中山裝的高個男子,梳著背頭的拿著照像機的年輕男子,肩扛大刀剽悍的光頭男人,還有二十幾個漢藏士兵懷抱步槍散坐在前面。
照片旁邊配有一首正楷書寫的唐詩,是馬鴻陵熟悉的爺爺的字體: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落款是飄逸的馬丙篤。
馬鴻陵穩穩心神,打開了筆記的第一頁……
民國二十五年初秋的一個傍晚,古城西安,剛剛下值的馬丙篤回到大南門內湘子廟街上固元堂醫館後院,脫下軍裝,換上一件對襟夾衫來到前廳。一家人正在用晚飯,馬丙篤向正中安坐的長者尊聲:「父親。」隨後向其他家人點點頭,便在父親馬印恆的右手坐下舉筷便食。
鬢髮花白的馬印恆時年五十三歲,少年從學於關中大儒牛兆濂,後因滿清腐朽無意科舉,遂轉學中醫,後東渡日本又習西醫,期間與旅日革命黨人多有往來,學成歸陝後便在西安城內開了這家固元堂醫館,中西辯證、懸壺濟世,未及四十便與方應術、賀延澤、齊非止等中醫大家並稱長安四大名醫。
民國十八年,時任國民黨政府行政院長的汪精衛下令廢止中醫,立即激起中醫同仁極大公憤,各地推出代表齊集上海進行抗議,馬印恆被推為西安代表,抵滬鬥爭兩月有餘。在全國聲討下當局不得不收回成命,馬印恆歸陝後聲名更盛,賓客接踵,各方延請,無奈之下高懸勸止書『非問病恕不接待』這才得了些清靜,除了西安醫藥團體聯合會副會長外,只是掛了一個省府參事的虛銜。
飯後,馬丙篤來到書房,給正在燈下看書的父親沏上一盞信陽毛尖,雙手放在書桌上,在旁邊的一把木椅上坐下來。
馬印恆把手中的《西洋番國志》放下,問道:「丙篤,現在時局如何?」
馬丙篤略顯遲疑了一下說:「還可以吧,今天楊主任已經和張少帥第二次通電全國,籲請委員長聯合內各界共同抗日,通電後張少帥也飛赴洛陽為委員長祝壽,面陳促請。」
馬印恆說:「我記得六月時,廣東陳濟棠、廣西李宗仁也發表通電,痛陳東北事變後日寇踐土,請求南京准許粵桂部隊北上抗日。然而不久兩廣將領、飛行員紛紛向南京政府投誠,並對兩廣多有毀言。陳濟棠下台,李宗仁也對蔣中正表態稱臣,恐怕此次張楊二公會蹈兩廣前轍啊!」
馬丙篤說:「前日西安各界學生到省府請願,楊主任親自接待安撫,痛斥日寇侵我東北種種劣行,至激昂處聲嘶音啞,並稱十七路軍六萬陝西子弟兵不日將赴華北前線,學生們群情振奮,當時就有二百多人報名從軍。」
馬印恆感慨道:「楊主任以草莽出身,卻心繫家國,實在令人敬重,你侍從楊主任六年,須知多事之秋應盡心奉公,近期也不必常回來,家裡有你二弟,萬事不用擔心。」
馬丙篤說:「父親所言,孩兒謹記。」遲疑了片刻,又說:「部隊可能要赴前線,孩兒不想在當侍從副官了,楊主任已經答應我去三十八軍當營副。」
馬印恆端起茶盞輕呷一口,緩緩說道:「孫軍長蔚如與我是開蒙同窗,昨日已派人來告之此事,讓我來定奪。」
馬丙篤聽言不禁緊張地站起來,焦急地看著父親。
馬印恆說:「當年為父也有從戎之志,怎奈你母早逝,又無法捨你兄弟二人,此志早已消磨,現夷虜來犯,為父恨不能親上戰場。我兒殺敵報國,多斬日寇,即是你死了,為父千里扶陵也要帶你回家,你去吧!」
馬丙篤望著心性淡雅、只思岐黃的父親居然說出這樣斬釘截鐵的話,眼眶微酸,腳跟併攏昂首立正致禮,轉身大步走出房門,關上房門的一瞬間,書房內傳來父親的低吟:
你我不分,中國一人。中國有人,中國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