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宛然緩步走出檀家,漫無目的的閒逛著。】
街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各自忙忙碌碌,匆匆來去。她微微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名往。而我卻不知道我究竟為了什麼奔走往來。
一輛馬車忽然便停在她身邊,一個清越平和的聲音響起:「是初晴麼,可要我帶你一程!」竟是長公主的聲音。
寧宛然淺淺一笑:「只怕叨擾公主了!」
車中便響起長公主輕輕的笑聲,然後車廂便開了,一個丫鬟下了車,扶了寧宛然上車。
寧宛然微微欠身上了車,冷淡的眼眸淡淡往車外一掃,不出意料的,熙攘的人群中一個筆直如槍的身影映入視線,杜曜廷。
長公主的車外表看來甚是平凡,佈置的卻極舒適,車行度也不快,穩穩當當的。
「我離開檀家了!」寧宛然淡淡開口。
長公主輕輕歎了口氣:「?兒又沒有人陪了麼?」她眉宇間有一抹輕愁,絕不似平日的剛硬冷漠,頓時便覺出五官柔媚,楚楚動人。
寧宛然沉默了一會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這話說的極突兀,長公主卻反而笑了:「寧夫人竟有生死相許的感觸麼?」
「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寧宛然神情寧定又帶無奈。
「愛是毒,情如鴆,我……不敢舉杯!」帝王之愛更是味甘如醴,其毒勝鴆。
她並不意外長公主竟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有些東西,本來就是經不起查探的。
長公主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一句愛是毒,情如鴆……」她笑得極痛快,笑聲在車廂中久久盤旋不歇,笑罷之後她慢慢道:「南皇為你清整後宮,你可知道?」
南嶽、北霄、中虞,雖稱三國,其實實力以南北為尊,中虞卻要略遜一籌,歷來有南皇北帝虞王之說。
她默然,心中不知是苦是甜,最後道:「我若說我並不知情,公主可相信?」
長公主輕輕歎了口氣,神色怔仲,許久才道:「南皇其實對你不薄了……」
寧宛然靜靜看著這個女子,見她神色悵然,眉目間輕愁隱隱,看來竟似脆弱至極。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她輕輕道。
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個女子能明白她的話,這一刻,她不是長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執拗的、為情所傷的女子,她痛、她傷,於是她也讓別人痛,讓別人傷……
長公主默默良久,側過頭去,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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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宛然伸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這裡是紅袖閣琴苑,她原本所住的地方。
她坐在銅鏡前,靜靜了好一會呆,直到一個小丫頭捧了水盆進來請她淨面。
她應了一聲也沒動,轉眼見那女孩依然在房中,有些訝異道:「還有事麼?」
「夫人,小婢悠兒,長公主令我隨侍夫人!」
她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伸手扯下面上面紗,於是那塊胎斑便露了出來,醜陋而恐怖的霸在玉白無瑕的面上,猶顯猙獰。她可以明顯感覺到悠兒倒抽了一口氣,於是微微笑了。
她從懷裡取出一個白玉鏤雕如意雲紋瓶,慢慢傾入水盆中,一股幽幽的清香便溶入了微微冒著熱氣的清水中,緩緩氤氳得室中一陣芳香。
她打了手巾把子,慢慢的淨面,當手巾放下的時候,她看到悠兒沉醉癡迷的眸。
這世界,多麼的以貌取人呵!她失笑的想。
若是馨兒生的醜陋,當初岳漓函應該就會毫不猶豫的殺了我罷……
若是馨兒生的醜陋,或者她當初根本不會進宮……
即使進宮了,也只是黯然失色的縮在宮牆一角,依仗著家族的勢力,默默的無風無浪的過完一生,於是這個世界根本不會有我這一縷幽魂。
她忍不住笑起來,原來我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因為這絕世的美貌呵……
夕陽西斜的時候,紅袖閣挑起了燈,一片光華燦爛。
悠兒叩了門進來,捧了食盒。
「夫人,長公主請您今夜亥時奏琴一曲!」
她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麼,只是逕自用餐。
悠兒微微猶豫,低聲道:「您不在的這幾日,閣中又來了位琴師……」
寧宛然慢慢嚥下口中食物,應了一聲:「是麼!」也無他話。
悠兒遲疑了半天,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退了下去。
寧宛然吃了飯,在院中走了幾步消了食,便又回到屋中,閒適的打譜。
看棋枰風雲頓起,黑白雙方犬牙交錯,爾虞我詐,步步為營,勝負盡在一念間。
門上被輕扣了兩下,她一驚,應聲看去,卻是悠兒。
「夫人,戌時將末了,該準備了!」
她應了一身,便起了身,換了一身深青色廣袖長裙,鬆鬆的挽了髻,插上一隻白玉釵,蒙了面紗,施施然跟了抱了瑤琴的悠兒往外走去。
未到大廳,遠遠的便聽到有人彈琴,琴聲悠悠,卻也空靈淡遠。不一時,琴聲裊裊而絕,旋即便有喝彩之音:「雪霏彈的真是好呀!當真是高山流水……」那人聲音沙啞、音量極大,遠遠聽了仿如烏鴉夜啼。
寧宛然不覺輕輕一笑,當真是個好耳力的,梅花三弄也能聽出高山流水之音。
迎面有人傲然而來,二八芳華,一身白衣不染塵埃,上一枝石榴儂艷勝火,更襯得如花容顏嬌艷絕倫,只是眉目間傲氣凌人,有種目無塵下的驕氣,身後一名小婢,捧琴相隨,想來便是那雪霏了。
冷冷的掃了寧宛然一眼,雪霏留下一聲冷嗤,帶了小婢逕自離去。
風中隱隱飄過一聲:「醜八怪……」
悠兒張了張口,忍不住抱怨道:「夫人……」寧宛然淡淡掃了她一眼,眼神溫和寧定,卻如一道清風,莫名的澆熄了悠兒一肚子的牢騷。
紅袖閣中,琴師若是坐在輕紗為幔的隔間中,便是無意擇婿之人。坐於敞間,便是有意擇婿。若有人欲見隔間之中琴師面目,便需紋銀千兩作為挑簾之費,亦不過一面之緣而已。因此雖有挑簾的規矩,其實卻極少有人會花這冤枉錢,至少寧宛然之前便不曾遇到過。
寧宛然逕自進了隔間,焚香淨手,在琴邊落座。
薄薄的紗幔上,她的一舉一動,便清晰的變成剪影,映入外面眾人眼中,優雅而沉靜,沉澱了無數歲月的美好。
「這個琴娘似乎便是數月前的那個……」她聽到有人輕輕道。
「嗯,好像是叫做含煙的……」
她微微一笑,想不到還有人記得她。悠兒揭開紗幔走了進來,遞給她一張紙條。她接了過來,卻是一怔,紙條上字跡清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微微笑了笑,記起那日游春,經不得檀?糾纏,便唱了此曲。她前生不甚愛流行曲目,卻獨偏好這種古典味道濃重的歌曲。
此時見了這詞,她便知必是長公主使人記了此曲,只想不到別莊之中也有她的人。
她輕輕伸手,略試了試音,便幽幽奏了起來,一抹平和的琴音緩緩自紗幔中瀉出。音平而正,哀而不傷,細膩而含蓄,委婉纏綿的在心中迴旋往返,吟哦著許多離愁。
餘韻裊裊中,她優雅起身,緩行數步,揭了紗幔便欲離去。
一個清越的聲音忽而響起:「夫人留步,雲某願以千兩以作挑簾之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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