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關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並轡而行,白秋練和墨雪兩匹神駿的戰馬步伐輕緩,散鬃在風裡飛揚。息衍銜著極少離身的烏木煙桿兒,懶懶地按著劍柄,古劍的劍鞘敲擊在馬鞍上「鐺鐺」作響。而白毅挺直身體端坐馬上,身形精悍如一桿長矛,他微微皺著眉,環顧左右。
他們所行的是殤陽關中的兵道,這座城關從修建之日起就並沒有什麼居民,所以一應設施都用於軍事。筆直縱橫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關分割為一個個小方塊,每一塊均是一處兵營,一旦城上狼煙點起銅鐘轟鳴,駐守的所有軍士可以急地集結,登城守禦。
此時那場慘烈的大戰已經過去了兩日,整座城關卻依然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煙火味道,濃煙燻黑的痕跡無處不在,路上隨處可見沒有燃盡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萬斤燃燒的木柴硬行投擲進這座城關,逼迫得嬴無翳不得不在倉卒中時候出城血戰。
「這座城關的設計,就像我家裡所藏的那份詳圖,一模一樣。」白毅低低地歎息了一聲,「當初不知是什麼樣的天才設計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這座關隘。薔薇皇帝要為他的子孫守住帝都的門戶,真是用盡了心機。說是永不陷落,也不為過。」
「可還是被你攻克了,也不過是投毒和火攻區區兩樣,便逼得嬴無翳不得不出城決戰。」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經心地笑著,「你如今讚這座城永不陷落,是藉機讚自己的兵法謀略前無古人麼?」
白毅並不惱怒,也不笑,淡淡地沒有表情:「嬴無翳心裡,也是急於和我一戰的吧?所以他才會出城。而且,若不是爭取歸國的時間,他龜縮防禦,我們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倒不至於驕傲到以為自己區區手腕,就攻克了這座關隘。」
息衍笑而不語,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來。白毅的戰馬白秋練便也跟著小跑起來,這兩匹神駿也如故友一樣,卸下了戰馬的警覺和威武,跑得馬蹄飛揚長鬃舞動,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兩匹小馬駒子一樣。白毅的眉皺得更緊了些,卻也沒有約束白秋練。息衍跑得神采飛揚,身體隨馬步自然起伏,指間夾著煙桿,呼吸著迎面而來的風放聲大笑起來。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韁繩,墨雪長嘶一聲定住。息衍回頭從來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馬停下,和他目光相對。白毅微微吃了一驚,這一眼他忽地覺得又看到十幾年前那個太清宮前的金吾衛了,一臉的懶散,一臉的自嘲,又是一臉的不服氣。
「你有什麼話說?」白毅問道。
「你可記得這條路我們二人走過,那是我們還在帝都當金吾衛的時候。」息衍摸了摸下頜的短鬚,「那時候我們官職低微,奉羽林將軍程渡雪的令,被派來殤陽關公幹。進城第一件事就是被嚴令若干條,我記得其中一條就是非戰不得跑馬,除非是傳遞信函的報馬。街頭有人跑馬若是給抓住了,是要責打軍棍五記。我記得我們就是被引著,從這條路去的軍營,一路上戰戰兢兢,韁繩握得緊緊的,生怕馬跑了起來犯了軍規。」
他忽然展顏一笑:「現在這殤陽關裡,我就是一馬跑到頭,又有誰能攔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低頭沉默了一會兒,也露出了一點笑容:「其實我倒也記得這事。當時我們這些帝都來的金吾衛被人看作是一幫膏粱紈褲,到了這座雄關,被值守的都護看不起。禁令中還有一條說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離開軍營四下觀望,違令就是窺探軍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斬。我後來出仕楚衛,也就再沒有機會來殤陽關,這次臨行之前,後悔當年沒有違反軍規趁機看看這座城關的結構和佈置,僅僅依靠一張地圖確定方略,其實心裡底氣略微不足。今天繞城看了這一圈,心裡的一件事總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裡低低地哼了一聲:「你這人這些年爵位越高氣派越大,人也做得越來越沒勁。同是一件事,我是想著今非昔比,如今帶馬跑跑,意氣風圖一個樂子,而你一臉苦大仇深,什麼事情都要聯繫到你的軍務上去,搞得跟你說話都提不起精神來。」
他揮舞煙桿遙遙點著白毅的臉:「你這種人,便也是天生一個名將的命,做不得什麼別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負,就只有入山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抱負?」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麼抱負?我不過是一匹拉車的馬,因為後面有鞭子打著,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將軍不能比,你有縱橫之志凌雲之氣,可當年我們人微言輕,一個小小的都護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馬。我就猜到你心裡嚥不下這口氣。這十幾年過去了,你已經是伯爵的身份,還要出這口氣。你說你當年走在這條路上戰戰兢兢,我卻不相信,只聽出當年你滿心的不服氣。」
息衍像是被他這話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頭叼著煙桿沉默。
兩人又並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從嘴角摘下煙桿,點著白毅的鼻尖:「你這個指摘人的習慣,多少年還是改不了。一貫的狂妄自大,難怪我當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沒有料到居然是這個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還不知道?天下間有誰能攔得住你的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別說一個都護,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裡,你當年喝醉了酒,說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薔薇皇帝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風炎皇帝朝,可以北克蠻族,不生在北6寧州,可以看見萬千美人迎風舉翼,衣白如雪。你自己當年這些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的話,自己都忘記了不成?難道我狂妄自大,我說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聽的了?」
息衍攤了攤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橫行無忌以下悖上,白大將軍便是中正平和兢兢業業?」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臉上,變得有幾分怪異。他略略思索了一會兒,轉頭看著息衍:「不,我和你雖然有許許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說我的心裡,和你一樣橫行無忌。天下間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夠停得下!」
息衍聞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來也有玩笑的意思,這時候卻無端覺得沉重起來,帶著馬又行了幾步,他低聲道:「你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剛才所說的,你這樣一個橫行無忌的人,為什麼又成了人家拉車的馬?」
「牽掛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問題,自己笑笑,「息衍,世間諾大,終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不是一馬平川任你我奔馳。被套上了挽具,神駿也只有變成馱馬。雖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許可以海闊天空,但是,我不再是當年的心境了,終究不是一個目空四海的人。」
「什麼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轉頭直視白毅,一字一頓。
「這話你當初就問過,我沒有回答,現在你問,我還是不能回答。」白毅還是笑笑,「不過你的幸運,便是沒有被套上這付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長歎:「繞來繞去,還是繞不清楚。這麼多年,從朋友變成對手,始終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白毅不答,策馬笑笑而行。
幾名褐色軍衣的軍士扛著籐編的擔架從道旁經過,那是楚衛軍山陣槍甲的軍服。他們看見了迎面而來的兩騎戰馬,也清楚的知道這兩人的身份,於是小心翼翼地把擔架貼牆放在道邊,列隊挺胸,目不斜視。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軍禮,軍士們也回應以同樣的軍禮。這套軍禮延自薔薇皇帝創建山陣陣形的時代,在東6是山陣軍士們所獨有的。
白毅已經帶馬經過了,卻忽地勒馬停下,回頭斥問那些軍士:「擔架送到哪裡去?」
軍士們被他的威嚴震懾,顯而易見地不安起來,幾個軍士上前用身體遮擋住擔架,為的什長踏前兩步。他低著頭,聲音不高:「回大將軍,是戰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
白毅冷冷地看著他:「我知道是戰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過真的是掩埋麼?」
什長吃驚不小,抬頭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壓得低頭下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聲問。
什長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忽然跪了下去。剩下的軍士看見什長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長微微流露出悲慼的神色,磕了個頭:「回大將軍,不敢隱瞞,真是送出城去埋掉。不過不是營里長官的吩咐,是我們兄弟幾個,都是同鄉入伍,心裡不忍,私自出營,想偷偷出城幫他找個背風的地方掩埋。否則拋在外面被野獸啃了,將來回鄉他的父母問起來,我們幾個是沒臉說的。」
白毅微微點頭:「那麼確實戰死的兄弟們都是扔在城外,沒有人收屍的,是麼?」
「是。」什長回答,「死傷太多,現在營裡一半都是傷兵,根本埋不過來,戰死的兄弟們還都沒有顧得上,營裡受傷的兄弟還不斷地有人撐不住,聽說是這次所備的藥物和大夫也都不夠,很多兄弟還沒來得及輪上大夫給看看,就閉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個頭:「兄弟們私自出營,大將軍請責罰。」
白毅的嘴唇緊緊繃著,過了片刻才低聲喝道:「私自出營,不奉軍令,軍棍五記,你們入夜之後來中軍親兵營領罰。不過既然你們說了實話,准你們出城埋了他。」
「大將軍的恩情和責罰,都領了,拜謝大將軍。」什長再次叩拜。
軍士們扛著擔架走了幾步,白毅忽然又喊住了他們:「是楚衛本鄉人麼?」
「是。」什長回答,「我們幾個都是楚衛本鄉人,柳源城的鄉下人。」
「我聽說楚衛本鄉有本鄉下葬的規矩,如土時候,要腳朝故鄉的方向。這樣他的魂坐起來的時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鄉的方向,便可找到歸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白毅低聲道,「所以下葬時候,記得腳向南。」
說完這些他掉轉馬頭離去,軍士們向著他離去的背影叩頭。
息衍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帶馬追上了緩行的白毅:「你看著是老了,囉唆起來了,還會叮囑別人這樣的事情……不過這一戰,不能回鄉的人真的太多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倒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上陣的人,便要有馬革裹屍的準備。領兵的人不能心軟。」白毅低聲道,「可但凡是人,沒有人能逃過悲慼,畢竟是親眼看著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鄉還有家人牽掛著,卻再也回不去。戰場終究不是棋盤。」
「死傷的結果出來了麼?我已經把我下唐營中的傷亡數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帳中。」
白毅點了點頭:「比想的還要糟糕,十萬人馬,戰死的便有三萬六千人,重傷的又有一萬九千人,剩下還能當作兵源使用的軍士不過四萬五千人不足,還包括了輕傷的人。城外足足有三萬六千人沒有掩埋,城裡的人還在不斷死去,即使我們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給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何況我們沒有攜帶足夠的工具。」
「就讓他們被日曬雨淋?」
「我正在想這事,不過更要緊的是我們缺少醫藥。如果不能盡快得到補給,死亡的人數還會增加。」白毅的語音低沉。
「從你國和我國調動藥品恐怕都趕不及,如今最快的辦法是從帝都獲得支援,請領兵入天啟朝覲皇帝的表章你送上去了麼?」
「前天就送出去了,快馬疾報昨天就該到了,」白毅沉默片刻,「可是迄今還未有回復。」
息衍點了點頭,他明白白毅的沉默中所含的意思。臣子上奏的表章,又是請示帶兵進入帝都這樣的大事,指望立刻得到允許似乎並不現實。不過這等待的過程中,只怕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一匹黑馬從背後高馳來,一身黑衣的親兵營軍士在白毅面前滾下馬鞍,半跪下去:「大將軍,我們捕獲了駐守殤陽關的車騎都護葉正舒!」
「葉正舒?」息衍微微有些驚訝。他聽過這個名字,隸屬羽林天軍的車騎都護葉正舒是皇室的臣子,受命帶領六千裝備整齊的步騎守衛殤陽關。不過嬴無翳越過天險直取帝都之後,葉正舒的六千兵馬來不及回援,更不必說和嬴無翳赤旅雷騎抗衡。很快他便被解除了權力,嬴無翳令喜帝下令,撤出殤陽關中的六千羽林天軍,更換以赤旅守衛,此時的葉正舒便是無兵之將,沒有人管他的死活了。息衍卻沒有想到殤陽關城破,還能夠從城中緝拿到這樣一個人。
他看了白毅一眼,卻看見白毅神情低郁的眼睛忽地一亮。
「帶他來這裡!」白毅下令。
須斑白、蓬頭垢面的老人迅被帶到了白毅的馬前,他低著頭,衣衫襤褸,身上散著令人作嘔的臭味,似乎是從某個污穢的地方抓獲的。雖然沒有施以繩索,不過楚衛的軍士對葉正舒也並沒有優待,一腳踢在他腿彎後,強迫他跪在白毅的馬前。白毅微微揚手,止住了親兵的進一步動作。
「是車騎都護葉正舒大人吧?」白毅面無表情,平時前方,看也不看葉正舒。
「參見白大將軍,是罪人葉正舒。」老人像是一個知道自己犯錯而驚恐的孩子,不敢抬頭,回答的聲音也只是藏在喉嚨深處。
白毅微微點頭:「葉大人稱呼自己為罪人,那麼是說葉大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不檢點的地方,那麼葉大人應該也可以原諒白毅沒有把葉大人看到皇室的臣子,卻讓葉大人像是個俘虜一般跪在這裡。」
「葉正舒知道自己的罪行,無可饒恕,也沒有再把自己看作皇室的臣子。」老人咚咚地叩頭。
「免了,葉大人不必叩拜我,只需要對皇室歉疚。」白毅道,「葉大人是皇室的臣子,被皇室委以鎮守殤陽關的重任。可是嬴無翳入侵帝都,葉大人手下兵馬整齊,卻沒有起兵勤王,而是坐失良機,等到嬴無翳的赤旅雷騎從兩側兵臨城下,才奉劍出降。作為一個軍人,這是最大的恥辱之一。而葉大人更錯在明知道嬴無翳威逼陛下下旨撤去這裡的守軍,非陛下自己的意思,卻毫不反抗地遵從了。不但如此,葉大人旗下的軍馬都撤走了,葉大人卻不回帝都覆命,而是依舊留在殤陽關裡。我起兵之前,聽說葉大人這些年也收到了嬴無翳的善待,一直在為駐守殤陽關的赤旅奔忙,是不是這樣?」
「葉正舒知道自己出城投降本就是罪無可恕,若是回到帝都,縱然陛下不降罪,世人的眼光也是殺人的。所以寧可躲在殤陽關裡不回去,為嬴無翳當一個看慣馬匹和糧草的小官,不過聊以等死。」老人顫巍巍地叩頭,「我是靠祖上威名才得從軍,是個陣前無用的廢人,離公也並未看重我,只是看我經營殤陽關有幾年的經驗,叫我在這裡管管馬草馬糞的雜務。我這樣的人,哪裡能得入離公那種霸主的眼?」
息衍還是第一次見到葉正舒,並未料到是這麼一個雜役般的糟老頭,可是聽他對答也坦蕩,是讀書明理的人,又隱隱約約透出心底的自悲和無奈,不禁感慨。他看了看白毅,想為葉正舒求情。
白毅知道朋友的意思,只擺了擺手:「葉大人,我年歲不及你,本不該這樣責怪於你。我也知道你不是武士出身,不過因為出身在雲中葉氏的分家之中,也算是名將後人,就被皇室徵召從軍。讓你應對嬴無翳赤旅雷騎,就算給你六萬大軍也不過是死路一條。可是世間眾生,難道真的就怕一個死,所以可以卑躬屈膝,奴顏軟骨?你畏懼世人殺人的眼光,還算是有羞恥之心,可是又為此埋沒自己的姓名躲在嬴無翳軍中苟且偷生,實在不是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
葉正舒不敢抬頭,趴在那裡低低地回道:「白大將軍所說,葉正舒自己也知道。葉正舒沒有白大將軍的才智和勇毅,有辱皇命卻又沒有自絕於人世的膽量,只是一個惹人唾罵和恥笑的小人罷了。」
白毅微微怔了一下,葉正舒說得淡定坦然,卻誠懇,反而令他的鄙夷都無從說出口。他看著趴在自己馬前的老人,他凌亂的白在風裡飄搖,忍不住微微歎了口氣:「你也算是流著雲中葉氏的血啊!名將世家的後人,卻再沒有祖先的血氣和風骨。」
「若不是名將世家的後人,大概還能活得好些吧?」葉正舒澀然道。
白毅沉默了一會兒,微微皺眉,他知道葉正舒的意思,卻不喜歡這樣頹唐的人。他揮揮手,想令親兵們把葉正舒押下去,手卻忽地停在空中。
「葉正舒,那麼你說你在殤陽關裡,依然是管理離**團的雜務?」白毅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
「是,統籌一些譬如馬草堆積和炮弩維護這樣的事,管理一幫雜役。」
「那麼我國公主殿下為嬴無翳所劫的事情,你可知道?」
「罪人知道。當時離公將公主殿下的使團安置在軍營裡駐紮,還說缺乏一個人照管,於是讓我女兒過去,」葉正舒的聲音低了下去,「如今城破,也不知道我女兒是否還活著……要是她知道她的父親像條狗一樣在馬廄裡藏了兩天,也不敢去找她,也會看不起我吧?」
息衍立馬在側面,清楚地看見一滴混濁的淚水從葉正舒的臉上滑過。老人似乎也不想流淚被人看見,躬身下去把臉貼著地面。息衍歎了口氣,卻不便在楚衛親兵們面前表露什麼,仰頭望著蒼白的天空。
白毅根本管不得這個老人的女兒如何,他一改平時的冷漠,變得急切如火:「你女兒伺候公主,是在那一營地?」
息衍的臉色變得微微難看。
「北四營。」葉正舒低聲道。
白毅聞言,猛地揚眉,策馬就要離去。白秋練剛剛長嘶了一聲要放開來奔馳,白毅卻覺身邊的息衍像是木人木馬,一動不動,臉上還帶著幾分詭異的笑。他愣了一下,扯緊韁繩,回望息衍:「你不跟我來?」
息衍的笑容變得有些苦,他攤了攤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們出來巡城之前,我得到情報,說在北四營找到了公主的線索。」
白毅大驚,瞪視著息衍。
「所以我當時就派出了我的侄兒,又請動北6青陽世子帶領五十匹快馬前往接駕。」息衍自顧自地笑笑,「可是一點也沒有怠慢拖延。」
「你!」白毅一揮手中馬鞭,指著息衍的鼻子,目光中怒火升騰,「你不告訴我?」
「這是我國的質子啊。」息衍微微聳肩,「好比你家的女兒都嫁到了我家來了,當然該是夫家去領人,你這個當爹的就算再著急,也還是我當公公的該佔先啊。」
白毅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話,只能死死地盯著息衍,彷彿要把這個無賴的老友身上看出一個洞來。息衍卻鎮定,像是完全沒覺察他的怒火,叼著煙桿扭過頭去,仰望著天空。
息轅為,騎隊奔馳著轉過街角。他們來得很急,激起的風捲得街上一陣灰燼飛揚,後面的半支隊伍都必須以手臂遮在面前,免得嗆到和迷了眼睛。呂歸塵帶馬跟在息轅背後,不知道這是要往哪裡去。他只曉得這是個極秘密的任務,他本沒有差遣,就在輜重營的駐所照顧重傷不起的姬野,可是一早醒來息轅忽然來傳了息衍的命令,讓呂歸塵武裝出,卻沒有說往哪裡去。出時候息轅命令從親兵營調出的五十名精騎卸去肩上的金色菊花軍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樣奉息衍的墨色大旗,在外人看來,這支騎隊便只是一隊裝備精良的下唐武士而已。
一路上連續幾次遭遇了其他國家的小隊軍馬,息轅卻一別往常沒有停馬致意,而是一遮面帶馬馳過,把別人留在飛揚的灰塵中。這極不尋常,息轅是息衍唯一為人所知的親屬,年紀不大卻也為諸**旅所知,人人都覺得他必將繼承叔叔的地位,都以「少將軍」稱呼。所以息轅每次和他國的領軍人物見面,也不得不擺出一些場面上的威儀,寒暄問候,不像平時和姬野呂歸塵在一起廝混的樣子。
呂歸塵瞥了一眼息轅肌肉緊繃的面頰,不禁也握了握腰間影月的刀柄。殤陽關破關兩日,諸軍卻只在離國蘇元朗摔下城牆沉重落地的時候,爆了一陣潮水般的歡騰,而入城之後,將軍們沒有慶祝,軍士們也沒有鬆懈,本來並肩作戰的聯軍重又分歸劃分下來的各國營區,整頓軍械輜重,治療數量巨大的傷員,彼此之間並不太往來。忙碌的平靜中有一種隱隱的隔膜。這時候忽然出動,呂歸塵心中滿是揣測,他已經不是草原上那個坐在黃花間吹笛的孩子,也明白各國之間的貌合神離。
騎隊轉入一處尚未啟用的空營,剛剛馳過一列拴馬的石柱,忽然呂歸塵聽見了兵器出鞘的聲音。他立刻反應,猛扯韁繩停住戰馬,按刀四顧。看起來空蕩蕩的營地,一隊黑衣步卒卻忽然閃現,是下唐軍服,約有百人,為的百夫長面色白淨,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視立馬在他面前的息轅。
親兵營騎兵們各自按住馬刀,列陣和步卒們對抗,彼此是同胞戰友,此時相遇,卻都抱以敵對的眼神。
息轅打量了那名百夫長:「你不認識我?」
「你們從哪裡來?」百夫長也打量著息轅。
息轅微微點頭:「是你送的信?」
他緩緩拔出自己的重劍,劍僅僅出鞘半尺,靠近劍柄處的一枚金色印紋閃了一下,息轅便迅地推劍回鞘。「知道我的名字了?」息轅低聲道,他受叔叔日夜熏陶,行事沉穩言辭精煉,統馭屬下已經有了威儀和氣勢。
百夫長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將軍!」
息轅那柄劍是下唐國主百里景洪的賜物。百里景洪在息轅十六歲生日那年以名劍賜予,劍身上雕琢一枚下唐國調動兵馬的菊花金符,滿朝臣子私下討論,一是讚歎國主對於息衍的看重,澤及侄兒,二則預感到百里景洪對於籠絡年輕降臨的迫切。於是朝中有猜測向來重商輕武的下唐國政怕會有劇烈的變動,以便應付日漸混亂的東6時局。息轅也因此成名,劍上那枚菊花金符雖然並沒有真正兵符那樣調動兵馬的權力,卻是他自己的標記。
「前鋒營百夫長德秋?」息轅問道。
「屬下是德秋!」
「帶我前去。」息轅躍下馬背,低聲道。他回頭招了招,示意呂歸塵和他同行。
呂歸塵走在息轅身邊,兩人隨著德秋一路深入營地。兩側均是夯土而建的營房,向北擋風的一面則用石材,此時營地裡空蕩蕩的,規模卻比呂歸塵見過的幾個營地都要大。呂歸塵心算,這裡在滿員的時候足以容納上千人。而他也知道殤陽關中這樣的營地不下一百處。
「建制很龐大吧?」息轅注意到他在四顧觀察。
「以前以為在北方防禦我們蠻族的唐兀關是東6第一雄關,也是最大的關隘。現在覺得這裡的規模,更甚於唐兀關。」呂歸塵道。
「唐兀關成名,是因為風炎皇帝。不過東6歷來都是內戰多於外敵的,殤陽關號稱『帝都之鎖』,是宗社重地的前門,建造規模可容納十萬守軍。從這點上說,唐兀關比不上它,」息轅淡淡地說,「如果東6諸國是一心的,北6七部不是對手。」
「是。」呂歸塵心裡動了動。
「不過這些諸侯,即便你砍了他們的頭,也休想叫他們一心對外。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倒還能一時做出和睦的樣子來。」息轅笑笑。
呂歸塵心裡忽地輕鬆了,也對息轅笑笑。
走了幾步,他的神色復又凝重起來:「東6和我們瀚州的敵對,還是很難解的吧?」
「是啊。」息轅淡淡地回答,「瀚州還是太荒涼,不適合耕種,叔叔也說歷來的戰爭,還是瀚州沒有足夠的土地養活人口。只要一天還是如此,便難保不會再敵對起來吧。」
「那我們有朝一日是不是會變成敵人?」呂歸塵走在他身邊,他已經長得和息轅差不多高了,肩並著肩。
息轅愣了一下,笑了起來:「你說姬野會帶兵去踹了你家的帳篷麼?」
呂歸塵也愣,想了想搖頭:「怎麼會?」
「那我也不會,姬野和你是朋友,我也和你是朋友。」息轅笑呵呵地說,「你們北都那麼遠,一路上跋涉艱難得要死,為什麼我要千里迢迢去踹你家的帳篷?」
兩個人彼此對看了一眼,笑笑便不再說了。呂歸塵的心裡徹底輕鬆下來,他一轉頭,卻看見德秋站住了,指著地下一張滿是灰塵的竹蓆:「少將軍,就是這裡了。」
「這裡?」息轅蹲下去,按了按那張蓆子。他感覺到下面不著力,似乎是個空洞。
德秋小心地掀起蓆子來。呂歸塵往下面一看,吃了一驚。竹蓆下面覆蓋的,是一個不見底的深洞,水氣很重,有股漚在水裡時間太久的酸氣,和著青苔和水生植物的涼腥,一起湧了出來。
息轅伸手在洞口探了一下:「下面好冷,查探過麼?」
德秋搖頭:「還沒有。這件事情關係重大,屬下查到了線索,立刻就引兵封鎖了這個營地,派人送信給息將軍。其他的,不敢輕舉妄動。少將軍來此之前,陳國和楚衛國都有人經過門口,有人過來詢問,屬下沒有回答,只是不許人踏進。」
息轅點了點頭;「你做得很好,逢著大事能冷靜如此,不該只是一個百夫長。」
德秋聞言,壓抑不住,忽地喜上眉梢,憋著沒有說什麼,可是一張白皙的臉上顯出激動的血色。息轅的話裡已經明明白白在說要提拔他,以息轅的身份,德秋絕不懷疑這話會兌現。
「別急,」息轅笑笑,「晉陞不難,不過你得等我真的從洞裡挖出一個小公主才行。」
「小公主?」呂歸塵忽地明白了。
「是,叔叔說,不到這裡,對誰也不能說,一路上就沒有告訴你。根據兩日來的各種消息,嬴無翳根本沒有把那個千嬌百媚的小舟公主當回事,帶兵突圍的時候既沒有帶她走也沒有就地處決,所以公主應該還在這裡某處藏著。德秋的情報如果準確,這個味道不好的洞裡可能就藏著嬌貴的小美人兒。」息轅試著伸頭往裡面張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隱約的滴水聲。
「你見過公主麼?怎麼知道是小美人兒?」呂歸塵也跟著他張望。
息轅想了想:「公主嘛,自然是小美人兒。我們下唐國的繯公主也是美人的,我想但凡諸侯,必然不會娶相貌醜陋的女人,這麼就算父親再難看,女兒也不會丑到哪裡去。這小舟公主是皇室分家的後代,楚衛國主的孩子,歷代都是漂亮媽媽漂亮奶奶漂亮曾祖母,所以必然是美人了。」
呂歸塵聽他這麼說,不禁笑了出來,他想不到這個行事沉穩氣宇凝重的朋友也有這樣不著邊際的思考。「不過聽說楚衛國可是女主。」他說。
「那女主的老公也許就是絕世之美男了,」息轅轉而去跟德秋說話,「下面到底是什麼地方?」
「是廢棄的水井,屬下找到了這裡的一個雜役,問了話。他說殤陽關七百年前修築的時候,井水的水位高於現在,殤陽關下地下的水脈位置很深,當時用盡人力也直打了十二口井,這是其中之一。後來水位下降了,這口井便抽不上水來,於是被廢棄。不過井下面還是連著水脈,所以夏日裡也很涼,就有人提議從井壁上開鑿了倉庫,用來儲存生鮮蔬菜和肉食,據說一個月也不會腐爛。」
息轅順著德秋所指看去,隱隱約約的井壁很深的地方,側面有個黝黑的方口,似乎是一個石砌的小門。
「躲在這種地方,只怕人也爛掉了,居然還能放蔬菜肉食?」息轅不信。
「不過那個雜役說,公主一行被截獲之後,確實是安置在這個兵營裡,但是他卻沒有看見公主和隨從的女眷離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個營地屬下已經翻遍了,沒有其他可疑的線索。」德秋道。
「信不信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要是真找出一具美人屍來,估計諸國將軍們的面子上更要難看了!我自己下去看看。」息轅把手往後一伸。
德秋立刻遞上了火把。這個年輕的百夫長極聰慧,領呂歸塵和息轅來這裡的時候便捎上了四支浸滿桐油的火把和一捆長繩。息轅和呂歸塵各取兩支,一支貼背插在腰帶裡,一支握在手裡。德秋也拔出了佩劍,一付躍躍欲試的樣子。
「你留在這裡,我和塵少主下去。」息轅回頭看了他一眼,「把你手下的人和我們帶來的五十人安排在周圍戒備,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下井!」
「少將軍……這屬下不敢擔當。」德秋愣住了。
息轅也不看他,把繩索固定在一旁拴馬的石墩上,另一頭分別拴在呂歸塵和自己的腰間。他這才回頭瞥了德秋一眼,笑:「怎麼的?看不起我們這些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我和塵少主在南淮城大柳營,可也是名聲響當當的人物,下個井算什麼?」
德秋看著這個氣宇昂揚的年輕將軍,又看了看他身邊矜貴卻平和的蠻族少年,另外兩人也都在看他。三個人彼此看著,都露出了少年人才有的那種笑來。德秋一直拘謹,此時卻覺得自己和尊貴的蠻族少主、前途遠大的世家將軍之間,本沒有那麼大的差別。
「屬下得令!」德秋一低頭,答得斬釘截鐵。
息轅一理繩子,率先鑽了下去,小心地攀著井壁的石縫下行。他點燃了火把,井下忽然亮了下來,嗡嗡嗡的一大片蚊子被驚動,向上方飛去。
「少將軍!」德秋吃了一驚。
息轅沒有回答,只是揮舞火把,燒焦了幾隻運氣不好的蚊子,其他的亂哄哄飛了出去。而後息轅向上方高高舉起手來,豎起拇指表示自己平安無事。德秋鬆了一口氣,呂歸塵也跟著鑽了下去。下井的一瞬間,涼氣襲滿全身,呂歸塵心裡微微地寒了一下。他有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再次進入了彤雲大山下那個神秘的地**,陰陰的黑暗直通沒有盡頭的遠方。他吸了一口冷濕的空氣,壓住了心下一些不適。
兩個人摳著石縫緩緩地往下移動,兩支火把照亮,周圍滿是深綠近乎黑色的苔蘚,有些地方滑得手都抓不住,多虧德秋在上面緩緩地放繩子,兩人才不至於失手滑下去。呂歸塵往上看,井口的光亮越來越小,往下看,井底根本就是一團黑暗。
「你覺得那個百夫長怎麼樣?」息轅隨口問。
「不錯,是個很聰明謹慎的人,做事也幹練。」呂歸塵回答。
「嗯,難得看見我們下唐營裡還有這樣的人,回去請叔叔查考一下他的履歷,也許將來是將軍的材料也說不準。」息轅頓了一下,忽然說,「到了!」
他用力在封住入口的朽木板上踢了幾腳,終於卡嚓一聲,顯然是鎖住木板的銷子斷裂了,露出了真正的洞口。息轅從後腰上抽出一張精巧的騎兵弩來,扳上了弦,掂了掂。他扯著繩子借力一蕩,閃進了那個洞口。大約下落了有兩人的高度,他踩到了地面。他私下裡隸屬息衍所建的斥候機構「鬼蝠營」,對於黑暗中的步戰受過訓練,他還沒落地先拋出手中的火把,落地即刻側身一滾。這樣黑暗中即使有人想要襲擊他也難以確定他的位置。息轅不露一絲聲音,端著騎兵弩蹲在黑暗裡,看著那支火把在地上滾了滾,所照亮的只是一片平整的地面。又是一聲落地,息轅知道那是呂歸塵。他也知道這個蠻族少主刀劍上的技藝或者不差,但是在這種地方沒有任何經驗,於是測滾過去一把扯住他腰帶,極快地撤退。
呂歸塵也把火把扔了出去,火把浸滿了桐油,在地下滾著也不熄滅,息轅和呂歸塵背靠著背,各持武器。
「有人麼?」息轅把聲音壓得極低,火把照亮的路線上,他沒有看見任何人,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沒有。」呂歸塵也低聲回答。
「那麼冒險試試!」息轅和呂歸塵背靠背向著火把的方向移動,各自抽出腰帶間插著的另外一隻火把,就著火點燃,再將地下兩支火把揀起來。四支火把同時舉起,周圍都被照亮了,這是一個方形的地室,確實是倉庫的格局,地面平整,四壁是修平的土牆再抹了白。整個倉庫修建在如此深的地下,工程算是頗為不小,不過卻沒有任何貨物存儲,看來像是很久都沒有使用過了。
息轅感到手上火辣辣地熱,他狠狠地甩手:「石灰,地下有石灰,小心別碰。是用來乾燥的東西,果真是倉庫。」
「可是沒有公主。」呂歸塵低聲道。
「有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公主。」息轅神色凝重,指著滿是石灰的地下。
呂歸塵瞪大眼睛看去,隱約有雜亂的腳印。
「不是一個人的腳印。而且鞋弓這樣小,不是男人。殤陽關裡除了一些充當雜役的婦女,很少見女人。」息轅沿著那些腳印前行,漸漸露出了笑容。
火光照亮前方,牆壁上一處暗門。它也刷了白,與牆壁相平,不注意原本看不出來。
息轅連著劍鞘提起重劍,回頭給了呂歸塵一個眼色。他壓低了聲音:「只希望是個活公主,便萬事大吉了。」
呂歸塵一手持著兩支火把,一手按刀不動,使勁點了點頭,全身繃緊。
息轅低喝一聲,握住劍柄將重劍在頭頂旋轉,攜著巨大的衝力擊在暗門中央。他承襲叔叔步戰之術,膂力極強,暗門瞬間崩潰,早已蓄力待的呂歸塵猛地將火把擲出,全力蹬地,利箭射一般衝了進去。息轅甩手將重劍出鞘,劍鞘落地,他也不看,跟著一步踏上。
一聲女人的尖嚎像是鋼針一樣刺進呂歸塵的耳朵裡,就著火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手忽地一軟,不再灌滿拔刀的力量。而就在這個時候,一條人影從側面猛撲過來,高舉手腕粗的木棍對著他頂門砸下。息轅在這種時候遠比呂歸塵敏銳,他一步上前,輕輕巧巧地奪下了那人手裡的木棍,順手一個嘴巴,把她抽翻在地。
那是一個粗壯的女人,僕婦裝扮,衣衫襤褸,像只母獸那樣在地下呼呼喘了兩口氣,還想跳起來。息轅卻沒有給她任何反撲的機會,他一步上前單膝跪地,冷冷的劍鋒壓在僕婦的後頸上。僕婦翻起眼來死死等著息轅,息轅觸到她的目光,也覺得身上一寒。
呂歸塵踏上一步,周圍傳來腳步聲的回音。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是一個比外面那個倉庫大了十倍不只的巨大空間。這裡零散的還有著些柳條筐子,不過明顯都是空的,一些蒙了灰塵的罈子堆積在角落裡,散出隱隱的醬味和腐臭味,似乎是醃蛋臭了的味道。而火光勉強能照到的倉庫盡頭,蓬頭垢面的女人們以骯髒的麻布蓋住身體,靠在土牆上互相溫暖,哆嗦著,卻不出任何聲音。呂歸塵看著她們的眼睛,覺得像是看著一眼一眼的黑井,他覺得後腦像是被無數根針刺著。
那神色,那目光,那凌亂的頭,那些女人。他想到了那個月如鉤的晚上,訶倫帖也沒有出任何聲音,看著年幼的呂歸塵,眼神和他面前的這些女人相仿。
倉庫中間的地下躺著兩具屍體,一具男屍,一句女屍,屍體泛著可怕的青灰色,似乎死去有一段時間了。男屍身形魁梧,上身**,背後還能看見古老的圖騰花紋。女屍則被他壓在身下,身上的衣衫被撕裂,乳胸被咬掉了一塊,凝固的血漿把**的胸部半邊染成黑的。男屍是後腦迸裂,呂歸塵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被息轅奪下的木棍。那後腦上沉重的一擊,想必是木棍造成的。在這個離國赤旅步卒對女人施暴的時候,僕婦撲出去給了他致命的一棍子。
息轅一腳把那根木棍踢飛,便不再管那個僕婦,走到呂歸塵的身邊,看了看周圍的情形。
「是了,是這些人。」他低聲道,「她們的式妝扮,都不是平常的女人。看來是亂軍中逃到這裡藏身,被這個不要命的離國人現。這個人慾火攻心強暴了這些女人,輪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自己也被幹掉了。」
呂歸塵點了點頭。
息轅深吸一口冷氣:「不知道公主有沒有遇難,不過就算活著也糟糕透頂。」
「怎麼?」
「公主是楚衛國和我國結盟的人質,將來或者要嫁給我國的貴族世家。若是被一個離國步卒姦污,別說嫁人,楚衛國問起來,國主也不能交待。雖然可以把一切推到離國頭上,我們兩家都不好看。」息轅壓低了聲音,「去看看。」
忽地背後傳來一聲吼叫,那個僕婦喘息著跳起來向著息轅虎撲過去。她就要卡住息轅脖子的瞬間,息轅頭也不回,反手一拳,準確地擊打在她的額頭。僕婦為重拳力量震動,暈倒在地。
兩人緩步走近那些女人,目光橫掃而過。呂歸塵覺得手腳酸軟無力,臉上卻如同被烈火灼燒般的燙。那些女人中很多是**的,或者僅僅穿著露出胸乳和大腿的殘衣,隨著緩慢的呼吸,她們的胸脯在骯髒破蔽的麻布下起伏,從破洞裡露出玉質一樣華美的膚色。她們中有的人是女官的裝束,有的是侍女,年長的不過三十歲出頭,年幼的卻只有十三四歲。因為長時間的凍餓和恐懼,這些女人像是都已經傻了,不抬頭,也不說話,虛弱地呵著氣。
息轅也不敢看,苦著臉,用手遮著眼睛,問呂歸塵:「覺得裡面又像公主的麼?」
呂歸塵愣了一下,默默地搖頭,他想這裡都是美麗的女人,幾乎每個人都被凌辱了,衣衫撕扯得七零八落,便也再分不出貴賤來。
息轅無奈,放下了胳膊跟著他一起分辨,嘴裡惡狠狠地罵:「***,恨不得現在回去再砍那個廢物一劍!」
「誰?」呂歸塵茫然地問。
「那個赤旅步卒!一個男人,搞成這樣子被人打死,還把好端端的公主凌辱了。自己死了就算了,給我們留下一個難收拾的爛攤子!」息轅怒火燒心,心裡已經在盤算怎麼跟叔叔交待。他心裡七上八下,想編個理由說女子被凌辱固然是大不幸,不過想開些便也算不得什麼污點,總算平安活了下來。可是這個念頭一出來就被他自己打消了,心想勸公主看開些好比勸說母豬不親近公豬,只怕還要難上幾分,而且現在連公主的死活也還不知道。
他越想越煩,起身喝了一聲:「哪一位是小舟公主?請道明身份!我們是下唐國息衍將軍帳下軍官,來這裡是救駕的!」
他這番話立刻起了作用,那些失魂落魄的女人有如絕處逢生一般,那些枯澀的眼睛忽地都開始轉動,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熱切,卻依然帶著警惕。一個女人掙扎著就想站起來,麻布滑了下去,露出膚色黯淡卻誘人的胸來。息轅吃了一驚,往後小跳一步,對她瞪著眼睛:「你……坐回去!」
女人便呆呆地又坐回去,不敢反抗。所有人都沉默著,呂歸塵和息轅對視一眼,束手無策。這時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兩位自稱是來救駕的,那麼殤陽關已經克復了麼?」
說話的是這些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她站起來,衣衫還完好,想來是因為年紀反而保住了貞節。那身衣服雖已骯髒不堪,卻看得出華貴的料子和精湛的手工。與其他人不同,這個女人還能保持冷靜,她和息轅對視,自有一股威嚴。
「殤陽關已破,離軍已經撤離,這些是兩天之前的事。」息轅回答。
中年女人身體一震,眼裡閃過一絲迷惘,而後是徹底的放鬆。她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軟軟地沿著牆壁滑了下去。她坐在地上顫巍巍地用手摀住臉,良久,出一聲尖利的嘶叫,嚎啕大哭起來。所有女人的眼淚都被這聲嚎哭引動了,她們拍打地面,哭聲充斥了巨大的倉庫,聽得人頭皮麻,手足無措。
呂歸塵和息轅終究還是兩個大孩子,愣愣地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呂歸塵一個一個打量這些女人,想從裡面找出公主來,可是此時這些女人哭得就像是鄉下田間地頭的婦女絕望了一樣,依舊看不出尊貴和卑賤來。他忽然看見了縮在最角落裡的一個女人,只有她沒有哭,她依舊驚懼,卻很安靜,只是緊緊地咬著嘴唇。她跟其他人比起來,容貌也就算不得多麼出眾,卻有一種英氣勃勃的明麗,嘴唇被咬得紅潤,眼睛卻是點漆一樣的黑。呂歸塵看了她的眼睛,忽地覺出一種自然而然的熟悉來,他愣了一下才想到,那雙眼睛,竟然有些像姬野的黑瞳。
息轅也注意到了那個女人,緩步走了過去,卻聽見背後的哭聲中斷了一瞬。一個女人忽然極盡淒厲地喊了起來:「紫染,紫染!小染!小染!小染你不要死!小染我們得救了啊!小染你不能死!」
息轅回頭,看見一個只繫著一條綠裙**上身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撲向剛才那個中年女人。此時麻布被扯開,那個女人的懷裡抱了一個小侍女,一身殘破的紫色宮裝,任憑那個綠裙女人撲在她的身上搖晃,卻沒有任何回應,分明已經沒氣了。那也是一個容貌極清秀的少女,可臨死的時候,表情猙獰可怖,一雙手雞爪一般地蜷著,指甲上都是血跡。而中年女人的胳膊上一道道的新血痕,方纔那個少女臨死前,竟然是在死死抓著她的胳膊。
綠裙的女人抱著紫衣少女嚎哭:「小染,小染!睜開眼睛啊,我們得救啦,不要扔下姐姐啊!」
呂歸塵心裡微微一動,明白這些隨侍的女人中,這兩個是親生姐妹,面貌也有些相似。他心裡憐憫,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那個綠裙女人哭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一把撲上去死死抓著中年女人的胸口:「是你捂死小染的!是你捂死小染的!霜夫人把小染還我!」
被稱為霜夫人的中年命婦一直隱忍,此時忽地大怒起來,一把把那個綠裙女人推了出去,放聲怒斥:「沒用的奴才!我們身陷敵營,備受凌辱,卻死命堅持到如今,不就是為了保住公主麼?若不是你妹妹驚叫,第一次便不會引來那個惡徒,我們不必再受一次折磨。如今她又忍不住要大喊大叫,若來的不是救駕之人而是心懷不軌之徒,我們這些弱女豈不又淪為別人口裡的肉食?這樣就算捂死她,又有什麼關係?」
息轅和呂歸塵互相對視一眼。呂歸塵想到剛才在外面聽不到絲毫聲息,竟然是這個典雅端莊的霜夫人一手捂死了那個少女令她不能喊叫,心裡不禁一寒。
息轅認定了那個霜夫人是這裡領頭的人,踏上一步:「小舟公主可還安好?現在哪裡?」
霜夫人整理衣袖,以宮中大禮緩緩地一拜,低聲道:「請兩位移步。」
息轅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跟著霜夫人趨前幾步。霜夫人在一堆凌亂的麻布前止步,雙手抱在胸前,盈盈地一拜。她扯開了麻布,息轅和呂歸塵先看見的是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太清澈太安靜了,在這裡看到這樣一雙眼睛,令他們兩人都微微一驚。可是這雙眼睛的主人卻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滿臉漆黑,也不知道是油泥還是什麼別的東西,糊得她根本看不出面目來。
呂歸塵和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對視著,那個女孩兒也不畏懼,目光始終柔柔靜靜的。
「公主是……這麼小的姑娘?」息轅遲疑地看向霜夫人,「這臉上是怎麼回事?」
呂歸塵看見霜夫人臉上頓時浮現怒色,急忙扯了扯息轅的胳膊。他在宮裡長大,比息轅更講究禮儀,知道這種話無論如何都是不該說出來的。
霜夫人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彷彿立於宮闕之前宣詔:「這就是我國小舟公主殿下!」
息轅畢竟還是個軍營裡長大的孩子,並不太吃這一套,瞥了霜夫人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塊面巾,半跪在那個女孩兒面前:「可不要亂動!」
他也不管禮儀,一手扶著女孩兒的小臉,用面巾慢慢地擦去那層厚厚的泥灰。他擦了第一下,就驚訝了一下,泥灰被抹去之後,下面軟玉一樣膚色暴露出來,又嬌嫩得彷彿花瓣。他不由得放輕了手上的力氣,小心地擦拭著,那個女孩兒也不動,就由得他折騰。
直到把一張小臉都擦乾淨了,息轅才點了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對呂歸塵說:「是公主了,貨真價實!」
像是看見了一塊浸在清水中溫養的翡翠,看見這個小小的女孩兒,息轅和呂歸塵卻都湧起驚艷的感覺來。呂歸塵在宮中見過不知多少玉質芳華的女子,息轅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他們都不曾想自己面對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的美是完美無暇的,潤澤如花蕾,清澈如白玉,而又脆薄如冰雪,令人都不敢去觸摸,生怕一觸之下,就忽地破碎了。
「果然是皇帝都鍾愛的公主,這要多少代的絕世美女當她的母親奶奶曾祖母才養得出來啊!」息轅全然不管霜夫人的冷眼和憤怒,嘖嘖讚歎。
他摸了摸小公主身上尚且算得整齊的衣衫,如釋重負:「嚇死我了,沒料到是這麼小的姑娘,出時候倒是忘了問她的生辰。不過這麼小的姑娘,想來離軍縱然禽獸不如也不至於染指吧?」
他徵詢地看了看霜夫人,這才感覺到這位女官的眼裡怒氣幾乎能殺人,於是知趣地住了嘴。
他起身,整理全身衣甲,恭恭敬敬地下拜:「下唐國,武殿都指揮使息衍將軍麾下,副將息轅,拜見楚衛國小舟公主殿下!」
他轉身看了呂歸塵一眼:「塵少主你便不用拜她,你和她身份相當,叔叔特為派你來,也是借你的身份,為了顯示我們迎公主鸞駕的誠心。」
霜夫人立刻明白面前的兩人之一是北6青陽的世子,這樣迎接的禮儀便也算慎重,臉色稍稍地緩和。
息轅起身,回頭跟呂歸塵低聲說話:「不過這公主不出聲,是不是有點呆?或是生來便是個傻孩子?」
他聲音壓得不夠低,霜夫人入耳,憤怒難忍,顧不得眼下還要仰仗這兩個救援,斥責幾乎要脫口而出。
「我不是傻孩子,我只是不太會說話。」一個乾淨透明的女孩聲音響起在息轅背後,像是露水滴落。
息轅一回頭,對上了小公主的眼睛。他愣了一下,這時候忽然覺得那個小小的女孩兒並非只是美麗無雙,也確實有些公主的寧靜端莊。這麼說的時候,女孩兒還是安安靜靜的,她看著息轅,而後低頭下去,像是有些憂傷。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這些逆賊,小染是你們害死的!」尖叫的聲音打破了這邊的平靜。
呂歸塵看過去,是那個綠裙的女孩,這次她十指張開,凶狠地撲向了剛才沒有哭的那個女人,像是要把那個女人的眼睛也摳出來似的。其他人也不阻攔她,任由她撲上去對那個女人拳打腳踢,那個女人也不反抗,只是蜷縮著身體,任她一腳一腳地踢著。漸漸的又有兩個女人衝上去了,對著角落裡的女人狠狠地踢打,而後再是兩個,最後幾乎所有人一起,把那個女人圍了起來,她們像是恨極了這個人,撕扯著她的衣裙,狠狠地抓著她的身體,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呂歸塵想到了那個女人漆黑的一雙眼睛,心裡覺得那雙眼睛是熟悉又溫暖的,雖然那個女人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瞬間。他心裡不忍,上前一步卻又猶豫,可看見那些瘋一樣的女人已經開始撕扯角落裡那個女人的頭,呂歸塵再也按捺不住。
「住手!」他和息轅幾乎是同時暴喝起來。
呂歸塵還慢了一步,息轅直接衝上去,三把兩把把那些廝打的女人扯翻在地,張開雙臂攔在角落旁不讓她們再撲上。他手中重劍在火把照耀下寒光懾人,女人們被嚇住了,漸漸地恢復了平靜,畏縮著退回了牆邊。她們意識到自己幾乎是赤身**地暴露在這兩個少年男子面前,於是悄悄地拉著身上破碎的布片遮蔽身體。
「怎麼回事?」息轅喝問霜夫人。
霜夫人整了整宮裝的領口,如她的名字,面色霜雪般森嚴:「那個人不是我們楚衛國使團的人,乃是一個逆賊的幫兇!」
「逆賊的幫兇?」息轅回頭看著那些縮在角落裡顫抖的女人。她的頭垂下來,遮蔽了面容,她努力抱緊胸口,可是衣服被撕扯成布條,遮不住身體姣好的線條。
「這個女人!」霜夫人的怒氣像是殺人的匕般,她直指畏縮在牆角的女人,「是逆賊的同黨,並非我們楚衛使團的成員。逆賊派她來,佯為伺候公主起居,實則監視我們!她的父親,就是背叛皇室投效嬴無翳的車騎都護葉正勳!」
息轅笑了起來:「那麼既然她是逆賊的女兒,霜夫人為什麼沒有在我們來之前就手刃這個賊女,那豈不是為皇室立下一件功勳?」
霜夫人聞言愣住,臉色漲紅,怒氣勃然,卻不能作,只是目光如刀,像要從息轅的臉上剜下一塊肉來。
呂歸塵微微一想,已經明白。那時這些女人趁著火攻時候的混亂逃到這裡,還不清楚哪一方將獲勝,只能惶恐地等待結果。這個逆賊的女兒那時候不能殺,現在時局定了,才想到要懲處。他不喜歡霜夫人那陰冷刻毒的神色,上前幾步和息轅並肩,把那個女人攔在了自己身後。
「兩位袒護逆賊,還是效忠皇室的臣子麼?」霜夫人看見息轅冷冷地看著她,半點沒有被她的威嚴震駭,不禁勃然大怒。
「王法是王法,軍法是軍法!」息轅冷冷地說道,「如今殤陽關克復不久,是聯軍管轄,軍營裡就只有軍法。這裡的所有人,我都要帶回去交給叔叔,霜夫人,你的身份也還未證實,就算是我們兩個人的俘虜。先不說你楚衛國的威風不要拿來用在我們下唐國,夫人剛剛獲救就對我號施令,不知道軍中沒有女人說話的地方麼?」
霜夫人臉色慘白,目光卻也只能無力地垂下,她是楚衛宮中地位然的命婦,系出名門,卻在兩個初出兵營的年輕人面前碰壁,幾十年的倨傲和威儀都無從施展。呂歸塵和息轅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對於霜夫人的鄙夷,兩個人心裡是一模一樣的。呂歸塵解下騎兵鎧外的米色戰衣,搭在了背後那個女人的肩膀上。女人驚恐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呂歸塵,呂歸塵再次看到她的眼睛,確實是純黑的,和姬野的眼睛一樣的少見。
「謝謝將軍。」女人嘶啞地說,她的眼角被抓破了,像是流淚那樣滑下一滴血來。
「你叫什麼名字?」呂歸塵問。
「離紅,葉離紅。」
外面的倉庫忽然傳來了沉重的落地聲。呂歸塵和息轅一愣,同時按住了武器,並肩而立。息轅下來之前命令德秋在上面嚴守,沒有命令絕不能放人下來。那麼這時候來的,便不是下唐的人。又是連續的落地聲,似乎是越來越多的人從井壁上的入口跳了下來,當落地的聲音過了三十次,息轅的臉色微微有些白。三十人,是一支小規模的軍隊了。而在這個地方,在地下數十尺,來的如果是敵人,他和呂歸塵絕對不可能突破這麼多人的包圍。
「大概有五十多個人。」最後一聲落定,息轅低聲道。
「都是披甲的人,落地很沉,還有甲片的聲音。」呂歸塵道。
火光從內庫和外庫之間唯一的入口裡透了進來,數十支火把,照得一片通明。可是沒有人出聲,那些人似乎極快地散開陣形而立,對方看來訓練有素,而且軍紀森嚴。一個人緩步踏入,火光中他只是一個黑影,看不清模樣。軍士們高舉火把跟了進來。為的人似乎也驚歎於內庫的空間如此巨大,仰頭看了一眼,讚歎了一聲:「好!殤陽關的設施,果真不同尋常!」
「是費安……」息轅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
陳國主帥、陳**中獨一無二的名將、也是陳國都城錦潭城的城守費安,此時帶領了五十餘名橫刀而立的精銳步卒,列陣於他們面前。雖然隔著很遠,呂歸塵和息轅還是忍不住想要退後。對方所列的隊形,完全地封鎖了入口,軍士們以方盾遮擋在前方,佩刀插在盾牌間的縫隙裡。這是防禦森嚴的陣形,透著冷銳的敵意。
「想不到兩個孩子來早了一步。」費安冷冷地說道。他緩步前進,刀盾陣一步不落地跟隨他的腳步。
息轅和呂歸塵對了一下眼色。息轅閃電般退到小公主的身邊,重劍橫在胸前,用身體把她遮蔽起來。呂歸塵緩緩地拔出影月,反手握著,踏前一步,身體下沉。他緊緊地盯著費安,刀鋒指前,輕輕地落在地面上。這是要突進的預備。
費安看了一眼他握刀的姿勢,有些吃驚,停下了腳步。
「下唐息轅、青陽部呂歸塵拜見費將軍。」對峙了片刻,息轅開口說道,「請問費將軍也是來迎接公主鑾駕的麼?」
費安冷笑:「果然是息衍帳下的少年,有膽有為。既然知道我是為什麼而來,那便不要想著抵抗,有些話,不用我說。息衍這個面子,我還是留給他。」
「是說費將軍會代我國保護小舟公主麼?」息轅問。他對於費安沒有半點好感,而諸國都在意這位公主的事他也有所耳聞。他清楚當下的形勢,費安亮出了刀鋒,而他只能拖延時間。他心裡急轉,想著外面守衛的德秋,德秋手下可以調動的有一百五十人,可是費安卻能到達這裡。那麼德秋和他的人只怕已經被解除了武裝,如今守在外面的應該是陳國的軍士。
「你回報息衍。小舟公主由我國照顧,我國會派遣最精幹的人護送小舟公主去帝都,剩下的不用下唐國來管了。」費安緩緩地說道。他並不擔心,這兩個大孩子還不在他的眼裡,而他的人手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公主此行不是去帝都,而是去南淮!」息轅喝道。
「這些話,是你一個小小的副將可以多嘴的麼?」費安已經看出了息轅的軍銜並不高。
呂歸塵打量費安背後的刀盾武士們。這些人分明是訓練有素百里選一的好手,目光冷硬,身形精悍。他們都是黑衣,不配頭盔,額頭上紮著墨綠色的帶子。呂歸塵對於衝破這樣的陣形全無把握,他看著那些武士的佩刀,心裡忽地惡寒。從盾牌縫隙裡透出的一柄刀上,有尚未凝固的血滴落。
「血!」他低聲道。
息轅聽見了,立刻也看見了。他愣了一瞬,忽地怒喝起來:「費將軍,我們在外面守衛的人,現在在哪裡?」
費安拉動嘴角,極冷極淡地一笑。他揮揮手,有一件東西被從盾牌後拋了出來,在地上滾出很遠。息轅看清楚了,那張濺滿了血的白皙面孔,臨死眼睛還瞪著。那是德秋的人頭,這個年輕的百夫長還未來得及陞遷,便已經死在了友軍手裡。
「費安!你簡直是瘋狗!」息轅咬著牙,放聲大吼,「你殺我戰友,還敢在這裡放肆!」
費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樣咆哮的,才是瘋狗。我敢不敢,輪不到你這樣的孩子來教訓。我國志在必得的東西,不會輕易放手。你下唐國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也敢擋我的路,那是他自己拿人頭送上刀鋒,我殺他,跟他自刎沒有區別。我看你是息衍的侄兒,最後給你一個機會,你閃開,公主殿下交我帶走,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營去覆命了。」
「我不可能答應!」息轅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費安冷笑:「你還有時間考慮,拒絕得快,會來不及後悔。」
「你敢殺我?」
「未必。這裡泥土之下,上不見天,別人幫不了你,如何決斷,看你自己。」費安按住腰間的佩劍,他退後一步,身體如硬弓般繃緊。
「我已經決斷了!」息轅踏上一步,隨即壓低了聲音,「你護住公主,我居前。」
呂歸塵聽見了他的話,卻沒有退,而是比他還快地踏上一步,影月的刀鋒探出去點地。他此時距離費安尚遠,而這一刀如釘子般紮在刀盾陣前,刀鋒上一道流光掠過,透著冷冽的殺機。息轅上前和呂歸塵並肩,拍了拍他的肩膀,橫著重劍封在胸前。
「你保護公主,我居前。」呂歸塵道,此時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要告訴息轅他不願意躲在後面。
息轅低頭看著兩方正中德秋的人頭,面孔微微**,聲音極低:「別管***公主了,我只是要跟他沒完!」
呂歸塵扭頭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朋友。
霜夫人整衣站了起來:「兩位既然都是來救護公主的,為什麼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我身在宮闈之內,卻也聽說費將軍是陳國的柱石,而那位下唐軍官聞訊趕來,想必也是忠謹之士。我們都效忠皇室,逆黨嬴無翳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難道我們要為私下裡的小事拔刀相向?」
她挺起了胸膛,神色端莊而傲然,目光一掃,環顧眾人,想看看這些軍人的反應。她看見費安的到來,心裡已經有了盤算,只有息轅一支來救駕,即便息轅無禮,她也得忍受,而如今兩方似乎互不相讓,她在中間便有了轉圜的餘地。她心裡已經不能忍受這些粗魯凶狠的軍人了,恨不得看見他們就此衝殺起來。一路上的屈辱此時在她胸膛裡像是小刀般的攪著,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官,從小生活在錦繡飄香中,軍人們骯髒的手甚至不配碰一下她繡著水青色雲霞的衣袖,而從她被離軍俘虜開始,只能無條件的對著刀劍低頭。此時已經不再有性命之憂,這些被壓住恨意全都跳了出來。
出乎她的預料,無論是息轅還是費安,都沒有對她的話做任何反應。陳國名將和下唐少年隔著很遠冷冷地對視,目光像是可是擦出火星來。霜夫人怒氣更甚,大踏一步上前。
「滾開!這是我跟費將軍之間的事。」息轅忽地轉頭,「他殺了我們的戰友,跟霜夫人你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麼?」
霜夫人被這個年輕人殺機畢露的眼睛一看,心裡那股傲氣和尊貴彷彿被人攔腰踢了一腳,頓時折了。她一口氣沒接上來,聽見費安低低地笑了起來:「這話說得倒是有點意思,兩軍陣前,不想死的不要站得太近。」
「開始吧!」息轅低聲道。
「最後問你一句,想清楚了回答,交出公主,一切跟你無關。」費安低頭看著自己的佩劍。
息轅完全沒有遲疑:「別浪費時間,我說過,公主不公主,現在跟我沒關係!」
「倒不像你叔叔那樣,是個詭計多端的老狐狸,」費安唇邊緩緩地綻開了笑容,他忽地揮手,厲聲大吼,「前!」
刀盾武士們同聲大吼,大步突前。逼近呂歸塵和息轅的時候,他們舉起盾牌遮擋,側滾揮刀,數十柄長刀同時揮向了呂歸塵和息轅的雙腿,地面上幾乎沒有任何落腳的空隙。這是陳國精銳的「刈草刀行陣」,是輕騎的死敵,受過嚴密訓練的刀盾武士以極快的度滾進敵軍騎兵的空隙中斬削馬蹄,這需要極高的技巧和度,否則瞬間就會被鐵蹄踩死。而這些刀盾武士幾乎無一不是死士,因為每一次「刈草刀行陣」出現在戰場上,能活著歸來的刀盾武士們不到半數,只是敵人的輕騎,卻損失更為慘重。
息轅拔地躍起。他雙腳狠狠地蹬在了一張方盾上,舉著盾牌的武士被他壓住,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息轅已經雙手握住劍柄全力刺向方盾的中央。這些方盾需要單手攜帶揮舞,不像楚衛國山陣槍兵的鐵鑄巨盾那樣堅固,只是以韌實的干牛皮蒙在木板上製成,防禦劈砍已經足夠,卻難以擋住銳器的正面刺擊。盾下的武士嚎叫了一聲,息轅再次躍起。他揮劍把卡在箭上的盾牌擲了出去,砸在另一名武士的方盾上,震得他後退一步。而失去盾牌的那名武士已經被刺穿了大臂。
呂歸塵看著幾柄長刀的寒芒向著自己腳下匯聚,卻站立不動。他將影月繞身揮舞成圈,準確地和那些長刀相撞。影月的銳利是那些精製長刀所無法比擬的,瞬間就有三柄長刀刀頭折斷。在這個極短的間隙,呂歸塵一腳踩住身後偷襲的一刀,避開了其餘幾柄刀的攻勢。刀盾武士們一擊失手,再次揮刀。呂歸塵卻已經旋身而起,在頭頂揮舞長刀成圓,刀盾武士們同時提盾護住了自己,看見那一式的威武,他們感覺到其中蘊藏著可怕的力量。長刀旋轉的呼嘯聲忽地變化,刀光化作一道直線斜斜地飛起,一名刀盾武士愣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盾牌從中間被等分為兩片。
費安吃了一驚。他並未真的想要殺了這兩個人,原意只是要給這兩個不知進退的孩子以教訓。息轅和呂歸塵不是德秋,他們的身份特殊。而現在以這兩個年輕人暴露出來的武術來看,他的屬下絕無把握毫無損失地擒住他們。事實上他的一名屬下已經受了重傷,而呂歸塵長刀一擊,明顯是留有餘地,否則那名刀盾武士的手會被一起切斷。
刀盾武士們第一陣沒有得手,同時後退,團團地圍住了呂歸塵和息轅。數十面盾牌完全封鎖了他們,形成一個難於突破的圓。
「別浪費時間!來啊!」息轅向周圍的刀手們招手。
「我來!」費安全無表情地踏上一步。
「你!?」息轅一揚眉。
「我來,你們誰來試手?」費安緩緩地向著息轅招手,這是武士之間切磋試手的禮節。他冷冷地看著息轅和呂歸塵,彷彿挑選獵物。
息轅剛想說話,已經被呂歸塵用肩膀抵在了一邊。呂歸塵踏上一步,刀盾武士們在他和費安之間讓出一個空隙。呂歸塵長刀點地:「我願意試試。」
「有趣。」費安似乎頗為欣賞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他持劍的手下垂,隱藏在白色的大氅中,只有微微顫動的劍鋒在大氅下露出一寸。呂歸塵看著那段劍鋒,知道那是一柄薄而柔韌的劍,是很難操縱的武器。費安面無表情,緩步逼了上去。
「塵少主……」息轅想要上前,卻立刻有刀盾武士逼近他的背後。
「他若是會殺我,也會殺你,這時候爭什麼?」呂歸塵低低地說。
他只能說出這些話,他立刻就覺得自己的呼吸被壓住了,費安緩慢的步伐中卻包含了難以抗拒的壓力。呂歸塵猜想著費安會如此起第一次進攻,可是完全沒有頭緒。費安的大氅遮掩了一切,包括握劍的手勢。呂歸塵微微點頭,他左手四指壓在刀背上緩緩推出,隨之身體下沉,五尺長的影月在他雙臂間最大限度地拉開,彷彿一支絕長的箭,以他的身體為弓。
「姬野?」息轅一震。
這已經不是刀術,而是姬野所用的槍術,至為銳利的進攻,完全不必顧慮敵人採取何樣的防禦和攻擊,只求在瞬間擊殺成功。呂歸塵選擇了豪賭般的戰術,只因為他面對費安沒有可乘之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呂歸塵身上,看見他胸口微微起伏一次。
一次呼吸,在這一次呼吸中,弓已滿勁箭已離弦。影月的刀鋒一沉,呂歸塵人隨刀而閃動,一起射向了費安。影月彷彿振奮起來,帶著至為尖利的呼嘯,嘯聲驚得幾名刀盾武士不由自主地小退一步,似乎要防禦什麼。費安也在呂歸塵呼吸的瞬間停止了前進,呂歸塵對於他的逼近回應以強大壓力,已經打亂了他的節奏。
節奏亂了,便只有雷霆一擊。
費安的劍像是跳躍的蛇一樣從大氅裡鑽了出去,柔韌的劍忽然拉得筆直。這劍術幾乎完全依靠手腕的靈活,他從劍鞘中拔劍的度竟比普通人直接出劍更快,快得無與倫比,劍化作的蛇向著兩人中間的某一處截擊。費安出劍的瞬間,劍刺所向還是只是空氣,可呂歸塵進得太快,劍鋒到的時候,呂歸塵也到了。
影月在此時又一次爆了度。呂歸塵計算過距離,他第一次踏步衝出,刀鋒即將到達的時候恰好可以獲得第二次蹬地力的機會。雖然不如最直接的一段刺殺那樣強硬,但是這樣二段刺殺更加靈活多變。
「好!」息轅大喝。
呂歸塵和費安擦肩而過,費安持劍而立。呂歸塵雙腳在地上踩出兩道灰塵,瞬間轉身,滑動著退後,退出接近一丈才剎住。他半跪在地上,刀鋒挑起。
費安昂看著自己的劍,劍鋒上一點血跡緩緩地流下。
息轅這才注意到他的劍其實是一柄極為柔韌的刺劍,是很罕見的一類劍,為了隱藏自己的劍,費安才等到最後一刻才出劍。這種劍術更像刺客而不是武士。呂歸塵劇烈地喘息著,按住了自己的胳膊。他的胳膊被劃傷了,他自己也是在和費安擦身而過後才覺。他失去了戰鬥力,姬野的槍術並不合他的體質,他刺出那一刀,心臟像是打鼓般劇震。他敗在費安那柄劍上,他原以為自己出刀的方向可以封鎖一切進攻,而他的影月比費安的劍長,距離上有優勢。可是費安的刺劍忽地彎曲,繞過影月的封鎖劃傷了呂歸塵的肩膀。凌厲的刀斬也在最後一刻失去了目標。
「下一個?」費安走近呂歸塵,劍點在他的後頸上,轉頭看向息轅。
「下一個!」有人大聲說。
費安身體一震,已經辨別出了那個聲音。他心裡有些悔意,他所帶的人太少,沒有留人在外防禦,而戰鬥中沒有注意外面的動靜。
費安臉色更加陰沉。他不願暴露自己的劍也是因為東6武士最看不起刺客。北斗七星都是代表武士的星辰,而只有一顆肉眼難以覺察的小星「輔」才代表刺客。刺客的身份和地位都遠遠比不上武士,除了刺殺術極其可怕,上陣作戰他們遠遠不如學習馬上武術的武士。而費安以大將的身份卻使用類似刺客的武術,難免要令程奎這種人鄙夷。不過他很快平靜下來,冷冷地笑了,並不回頭看向門邊:「程奎將軍,你的戰馬衝鋒起來就像是雷亟而下,你來這裡的腳步卻真是輕得像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門口,那裡孤零零地站著一個高大魁梧的人。淳國風虎騎軍的主帥程奎,他按著馬刀打著火把,環視眾人,而是筆直地看向費安。
另外兩層倉庫間的土壁震動著,出轟然巨響。眾人的臉上都露出驚疑,只有費安和程奎面無表情地對看著,像是兩柄刀抵著刀鋒。轟響聲還在繼續,灰塵瀰漫,泥土剝落,終於有一柄烏黑的鐵錘洞穿了土壁,隨後立刻被擴大為巨大的缺口。
從缺口看出去,數十名風虎騎兵排作陣列,他們都舉著精緻的騎兵弩,前排下蹲後排站立,只要一聲號令就可以投出密集的箭矢。費安的臉微微**,他的人數和程奎的人數差不多,然而對方已經列好了弩陣,他落在了下風。他以為程奎是個莽夫,素來也不看重,可是這一次程奎甚至沒有給他準備應戰的機會。
費安看著那些弩箭在火把下泛出的烏黑色鐵光,想起淳國風虎中引以為傲的淬毒技術。他微微點了點頭,再次把佩劍藏入了大氅中。
程奎扭動面孔,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一步一步穩穩地上前。他令自己的人列出弩陣,再令攜帶鐵錘的力士砸開了牆壁,如此費安甚至沒有截擊他於門口的機會。費安只有接受他的條件,他絕不懷疑。此刻他不過要借這個機會挑戰一下費安的驕傲。
「程將軍沒騎馬,帶著步行的風虎跑到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觀戰,」費安笑笑,「倒是我的榮幸。」
「不在馬背上我們照樣殺人,費將軍要試試看?」程奎絲毫不讓。
「看來程將軍並不準備跟我好好談談了。」
「都說陳國費安夠聰明,也夠狠,我國想要什麼,費將軍也都清楚,犯不著我這樣粗人再多嘴解釋。費將軍在外面殺傷幾十個人,留下滿地橫屍,冒這麼大險下來搶人,我程奎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下面不是個和睦的局面。也沒指望費將軍對我仁慈。」
「都來要公主,」費安冷笑,「倒是嬴無翳不要,扔下這些女人就撤退了。」
「為的是什麼,大家自己心裡都明白。我們是行軍打仗的,不是朝堂上那些吁吁叨叨的文人,就不必費口舌了吧?」程奎大聲道。
「沒辦法,好說,」費安道,「這裡算是有三家來迎駕,誰也不願意退讓,那大家分一分如何?」
「分?」程奎愣住了。
費安忽然動了。誰也不敢想像他一個領軍大將,竟然會親自動手。他直衝向小公主,息轅想要阻攔,卻被刀盾武士們困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費安一劍刺出,直指小公主的額頭。
劍鋒在額頭前忽地停住,只需費安手腕一動,小公主就變做了一堆屍骸。費安冷冷地一笑,轉頭再去看程奎。霜夫人呆呆地看著這一切,腿一軟昏倒在地。
「一個公主,那麼多家想要,那便分了她吧?」費安幽幽地說,「誰要頭?誰要手?」
「費安你這條瘋狗!」程奎怒吼。可他心裡一震,想起費安曾經以屍毒滅殺五河城一城人的舊事,費安是不擇手段的人。
「程將軍,你現在弩陣動,我軍確實難以佔到便宜。不過我劍下一動,你或者可以射死我,卻難保我不會手一顫誤傷了公主殿下。這樣你所要的終是沒有,殺了我便又如何?」費安冷笑,似乎笑得歡暢無比,「你難道沒有想過,從別人口裡奪食,別人也許寧可毀了,也不給你?」
「你敢動手傷到了公主,你就算活著離開這裡,也難逃一死!」息轅大吼。
費安搖頭,呵呵地笑:「那你也要把同樣的話說給程將軍。公主若是死在這裡,程將軍的軍旅前途也就毀在了這裡!」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程奎按著腰間的刀柄,手上青筋畢露,可是他不敢動。費安或者無賴或者喪心病狂,可是說的都對。他的弩陣佔不到優勢,如果逼到費安真的動手,就把所有人都拖入了死局。他心裡一動,盯著那個呆呆的不敢說話的女孩兒看。他隱隱覺得費安知道的東西遠比他多,他知道小公主重要,卻還並不知道她有多麼重要。
「呵呵,也不是說就讓程將軍放我們帶著小公主離開。」費安又笑,「那樣等於逼程將軍不得不動手。不如我們對賭,聽天由命。」
「對賭?」程奎問。
「程將軍令你的部下扔掉手弩,我放開公主。我們兩家人數相當,就在這裡搶一次,誰搶贏了,就得公主,另外一家,願賭服輸。」費安瞇著眼睛,眼中凶戾的光凝聚起來,似乎熒熒亮。
刀盾武士們開始緩緩地移動,立起盾牌防禦弩陣。程奎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阻擋這個陣勢成型,可是他嘴唇緊繃,久久地沒有說話。陳國刀盾武士的陣形終於完成,此時淳國的騎兵弩已經不能造成什麼威脅了,陣前的盾牌足以幫助刀盾武士們抵擋弩箭的攻擊。
「程將軍是識趣的人。」費安收回了劍。
程奎揮揮手,風虎們扔下騎兵弩,拔出了腰間的馬刀。現在馬刀是最便於格鬥的武器了。
兩方緩緩地逼近,倉庫中只聞戰靴踩地的沙沙聲。息轅上去扶起呂歸塵,快地向著牆壁退去。
「白毅說這一戰後我們是朋友還是敵人還難說,現在看來他真是個聰明人。」費安笑著說。
息轅聽見背後忽地爆出一陣狂吼,風虎們和刀盾武士們對沖而去,揮舞戰刀。上百人殺成一團,鮮血四處飛濺,倉庫中充斥著咆哮和哀嚎,一再地有人倒下,活人踐踏著死人的屍體。陳軍配有盾牌,本應佔據步戰的優勢,可是精銳的風虎們以雙手握刀砍殺,砍中目標造成的傷害過了刀盾武士們的單手刀,風虎們強健的體魄使得這樣戰士輕傷下更加凶狠。
呂歸塵的呼吸平復下來,他望向周圍,尋找更好的藏身地點。他看見那個小公主驚懼地靠牆坐著,看著這血腥的戰場,臉上默默地流下眼淚來。他心裡動了動,想要悄悄移動過去,卻被息轅拉住了。呂歸塵明白息轅的意思,此時他接近那個小公主,只能令死戰中的兩方警覺,或者一同撲殺過來。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不過靠著這面牆壁防禦,什麼也做不到。
呂歸塵只能看著那個小公主流淚,忽然想到蘇瑪,還有那個弦月如鉤的夜晚。他的心裡抽搐著,隱隱作痛。他放聲大喊:「蒙上她的臉!」
公主隨侍的使女中,那個綠裙的女孩忽然反應過來,扯下自己一片裙幅上去蒙在了小公主的臉上。她剛剛做完這一切,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在她的懷裡,滾熱的液體灑了她滿臉。隨即她看清那是一隻剛剛被砍下的小臂,手指似乎還在微微地抽搐。她呆了一會兒,忽然出一聲驚恐之極的嚎叫。然後她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其他使女也從極度的恐懼中醒悟過來,逃跑的念頭壓過了理智和羞恥,她們顧不得衣不蔽體,也不管刀光劍影,了瘋一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不要跑!」息轅吃了一驚,跳起來放聲大喊。
可是沒有人聽他的,這些女人此時誰都不相信,只是不顧一切地逃逃逃。她們的意識中只有離開門口的距離。
綠裙的使女沒有逃出多遠,她踩在一具屍體上,失足跌到。費安和程奎已經對上,馬刀和佩劍大開大闔地撞擊。費安那一手詭秘的刺劍已經被程奎看見了一次,便難以再有偷襲的效果,雙方只能正面拚殺,刀劍的刃口俱是纍纍傷痕。費安反手握劍,隔開了程奎的一次躍步劈斬,眼角的餘光瞥見綠裙的使女趴在自己的腳下,不敢抬頭,像是寒風中的羊羔那樣顫抖。她的上衣被撕破了,露出光潔的後背來,柔軟而白皙,上面幾點血跡紅得嬌艷。
程奎跳後一步,握刀戒備。費安看了那個使女一眼,冷冷地一笑,揮劍刺下。劍鋒從背脊刺入,胸口透出,費安拔出劍來,鮮血如暗紅色的霧氣一樣激射出來。
「這個我殺了,就算是分給我的。程將軍你可以選一個。」費安陰陰地看著自己劍上流動的熱血。
「費安你想跟我玩什麼?」程奎雙眼血紅。他殺得血湧上腦,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已經全無顧忌。
費安忽地提起那個使女的屍體扔向程奎。程奎吃了一驚,動作稍慢了一下,只能全力揮刀一劈。使女細弱的身體被一刀攔腰斬開,濃郁的血腥在空中濺開,費安的佩劍已經跟著刺向程奎的眉心。程奎的馬刀已經收不回來,只能後仰,避過了致命的一擊。費安的劍跟著下劈,斬中了程奎的胸鎧。費安的佩劍細軟,憑著風虎冠絕東6的輕鋼鎧,程奎避過了裂胸的危機。他在地下側滾,避開了費安的進一步追擊,低頭一看,胸口的戰衣裂開,露出了鍛鋼甲的鱗片。
「上得戰場,就不容畏畏尾。程將軍,拿出你風虎的殺氣來看看!」費安的笑容冷漠而猙獰。
程奎翕張著嘴,大口的喘息。他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自己的馬刀,然後死死盯著仗劍緩步逼近的費安。他大喝了一聲,猛地揮刀一劈!
這一刀卻不是劈向費安,而是將一名從他身邊跑過的使女自胸口正中砍倒。那名使女的屍體倒在程奎的腳下,壓住了他的戰靴,程奎想也不想的踢開。他吼叫著提刀撲向費安,躍起一記重劈,帶著全身的重量。費安橫劍封擋,卻被那一刀擊得後退,佩劍從靠近劍柄處被震彎。這種精鋼多次錘煉去炭而得的薄劍極為柔韌,即使彎曲成圓也可以彈直,卻在這一擊的巨力之下完全廢了。
費安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劍,似乎是讚賞地點了點頭。他把劍拋向程奎,擋了一瞬,彎腰拾起了地下的一柄戰刀。程奎再次撲上,兩柄武器在格擋中濺著亮麗的火花,出刺耳的聲音,彷彿金屬垂死的嚎叫。
「那一個算我的!」程奎咆哮著揮刀,「費安,你要跟我玩殺到只有一個人站著的遊戲?」
「也許沒人能站著!戰場上不都是這樣?程將軍,要我說你還太嫩了麼?你這樣的蠢貨,難怪一輩子都是跟在華燁馬**後的一個小廝!」費安的呼喝中帶著令人膽寒的笑聲。
倉庫裡的戰鬥變做了屠殺。呂歸塵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女人們的血濺起在空中,她們沒能穿過那片絞殺著的刀叢。風虎和刀盾武士們已經殺紅了眼,他們暴躁得像是野獸,順手一刀砍翻了要從自己身邊跑過的女人,而後再次撲向對手。呂歸塵看著一名風虎隨手平揮戰刀,一個奔跑的女人便成了兩截,她的身體還在跑著,血泉湧起,而美麗的頭已經落在地上。
「姆媽……」他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那是壓在喉嚨深處的呻吟。
他使勁按著自己的頭,覺得裡面有什麼東西掙扎著要跳出來。他又一次回到了夜空下的鐵線河邊,那個年輕的女人用氈子裹著他,抱著他奔逃。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小的孩子,眼睛從氈子的縫隙裡看出去,看見遠處他叔叔的軍隊打著火把,戰馬的蹄聲震天動地。他們不顧一切地逃逃逃,背後是吞噬一切的一條火蛇。
他們最終被追上了,被吞噬了,只有他活了下來。
一種絕大的憤怒忽然佔據了他的心,呂歸塵猛地直起身!息轅看見他的朋友忽然間像是變了一個人。呂歸塵眼瞳中森然的殺氣像是可以化為實質般濃郁,面孔微微地抽搐。他按著影月的刀柄,大口地呼吸著,胸膛起伏。
「塵少主!」息轅拉住他的胳膊,「衝進去等同於送死!」
「可是怎麼辦?」呂歸塵呆呆地看著息轅,「可是怎麼辦?他們在殺人……」
息轅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雙手用力按著朋友的雙肩。
細微的哭聲傳來,呂歸塵身體微微一震。他看向哭聲傳來的方向,是那個蒙著一片裙幅的小公主。她呆呆地站著,一身白衣,肩頭聳動著哭泣。她身邊已經一個人不剩,距離她十幾步的地方就是一群瘋砍殺的戰士。呂歸塵愣了一下,那股洶湧的怒氣忽地消退了很多,他茫然的覺得熟悉,在那個血腥的夜晚,也曾有個白衣的男孩木然地站著,看著那些野獸般的戰士撲在訶倫帖的身上。
呂歸塵已經記不太清那個夜晚自己在想什麼了,他不敢回想。大概是有種世界被撕裂般的劇痛和憤怒吧,也許有一柄戰刀在手,他也會撲上去把那些戰士全部殺光。
「全部殺光,」一個聲音在他心裡說,「是的,是這樣!」
如今他已經握著刀了,可是不能保護那個名叫訶倫帖的女人。
「她已經死了,」還是那個聲音在他心裡說話,「是的,已經死了!」
巨大的無力感籠罩了他,一瞬間他幾乎握不住刀。小公主低低地哭泣。戰場裡還存活的人咆哮砍殺。
「我過去把她抱出來!」呂歸塵忽地說,「你接應我!」
息轅沉默了片刻,看向倉庫的門和那個被砸出來的洞口,點了點頭:「好,也許有一線機會。但是要快!」
呂歸塵深吸一口氣,緊握刀柄。息轅悄無聲息地移動著,開始選擇位置。他目測,覺得從小公主的位置到倉庫的門口有大約二十丈。以他和呂歸塵,一次力就可以衝到那裡。但是無疑會有人醒悟過來追擊而來,應該在中途截擊一次。再然後,他看見了地上的騎兵弩。他的心裡掠過了一絲振奮。那些精緻的弩弓上還扣著箭矢,只要衝到那裡,他大可以連續地射,不必裝填。這樣爭取來的時間,也許足夠呂歸塵帶著小公主爬出去。爬出這裡就一切都好了,這個封閉的所在像是把所有人都壓得衝動甚至瘋狂。
「要快!」息轅低聲道。
「好!」呂歸塵蹬地力,箭一樣射出。
息轅狂奔著向那堆弩弓而去。
呂歸塵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攔,便來到了小公主的身邊,把她抱在了懷裡。他把憋在肺裡那口氣吐了出來,拍了拍那個小女孩:「別怕。」
他再次深吸氣,回頭尋找息轅的位置。這時他看見了呼嘯而來的馬刀,一名廝殺中的風虎覺了他的動靜,追擊過來。呂歸塵不假思索,反手插刀於地。他的力量已經不足,可影月畢竟是難當的利器,他把刃口對準了來襲的風虎,四尺長的刀鋒閃亮。如果風虎不剎住,硬撞上來,靜止的刀刃一樣可以切斷他的武器和身體。
那名風虎真的撞上了影月的刀刃,不是以馬刀,卻是以身體。他完全沒有停步,一頭對著刀刃撲倒,被刀刃切入了面門。呂歸塵驚疑中看見隨後撲近的陳國刀盾武士,從服飾看,那是一名軍銜頗高的陳國校尉,他跟隨在風虎的背後,一刀砍在風虎的背心上,要了風虎的命。
陳國校尉在呂歸塵來不及拔刀的間隙一腳狠狠踢在他的肩膀上,把呂歸塵踢得滾出幾步。同時他把小公主狠狠一把抓在懷裡。他毫不停頓踏上一步,揮刀對著呂歸塵頭頂劈下。
呂歸塵已經無從閃避。此時一個人影從側面狠狠地撞了出來,撞在了校尉腰間,把他撞退了一步。那人以手指用力戳在校尉的脖子裡,她尖細的指尖被用作武器,戳得校尉幾乎窒息。可陳國校尉軍服有鋼環織造的護頸,絕非手指可以洞穿。那人的手指上鮮血淋漓,卻不知道疼痛般,不肯收手。
呂歸塵看清了,是那個名叫葉離紅的女人,使女們四散奔逃的時候,只有她蜷縮在角落裡沒有動彈。
校尉低吼了一聲,膝蓋一抬,狠狠地撞在葉離紅的小腹裡,把她撞了出去。他上前一步揮刀,這次是對準了女人。呂歸塵已經無力撲上去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柄刀落下。他詫異地看見那個女人面對著刀鋒並無恐懼的表情,她是如此的安靜,黑瞳裡映著刀光閃亮。那種神色說不清,是倔強不屈,或者對死亡的等候,只看得人心裡一冷。
箭嘯聲從他身後而來。校尉驚得回頭,看見了一道銀灰色的光線。
那道光來得如此之快,亮得像是可以刺瞎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校尉呆在原地,那道光準確地擊中了他的戰刀,而後彈開。落在地下的是一枚銀灰色的羽箭,校尉彷彿被一盆涼水澆醒了,戰戰兢兢地看著自己的刀。那枚箭在刀上留下了一個龜裂的創痕,而他的刀不受控制地轟鳴起來,彷彿被某種力量控制住了。創痕飛地擴大,裂縫像是快生長那樣在刀身上蔓延,而後忽然有「砰」的一聲,精鋼製造的戰刀崩裂成一隊碎片!
「程將軍,費將軍,現在我們還是盟軍,兩位可以住手了吧?」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息衍?」程奎大驚。
戰場中的所有人都停手跳開。
費安臉色一變,轉向入口處,看見兩支火把照耀下,白毅和息衍先後踏入了裡間的倉庫。白毅臉上冷冷的像是覆蓋嚴霜,環視周圍,最後直直地看著被校尉死死抱著的小公主,息衍默默地看著地上的數十屍骨,幽幽地長歎一聲。
「就算是山賊火並,也不該這樣,過了。」息衍低聲道。
他微微搖著頭,緩步而前。雙方人馬驚懼地為他閃開了一條道路,沒有任何人敢阻攔他,儘管沒有任何隨從,息衍卻是東6絕無僅有的步戰名家,而他的背後,白毅就靜靜地站在門口,他走進來之後就沒有怎麼動過,始終低著頭,看著面前三尺的土地,一手提著銀灰色的角弓,一手拈著箭壺中銀灰色的箭羽。
而那一箭之威,是在場所有人都看見的。
息衍走到那名懷抱小公主的校尉面前,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校尉驚恐不安,小步地回退。
費安瞳孔猛地收縮,息衍已經拔劍!
在場的人多數沒有看過息衍拔劍。似乎只是肩膀微微一震,古劍靜岳已經帶著一泓寒水般的光滑向了校尉。沒有人能想像這樣的劍術,動在極近的距離上,快得不可思議,卻連一點聲音都不出。校尉回刀封擋。一聲低鳴,他豎起的刀和靜岳刃口相割。一瞬間校尉有些驚喜,他擋住了東6第一步戰名家的劍,而他手中的武器是一柄厚背闊身的重刀,刀背極其的韌實,息衍的武器即便再精良,也不過是一柄佩劍。武器脆薄的刃口相割,劍便不如重刀那麼有利,極有可能崩口。校尉急忙大吼一聲,單手握刀全力推了出去,想把息衍推回去。
事情卻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下,息衍的佩劍毫不費力地割開了校尉手裡的重刀,那柄以紋鋼鑄造的刀如同紙質的。息衍劍一劃,不過裁紙般的輕快。
息衍的劍一頓,劃向校尉的面門。
校尉驚恐地把公主和短刀都拋向了天空,雙手緊緊地護住面門。他在這柄劍下,甚至連反擊和閃避的自信都沒有。息衍的劍不停,在空中連續急閃。小公主輕盈地落進了息衍的懷裡,刀的碎片紛紛落地。誰也看不清息衍在空中劃了多少次,落地的碎片最大的不過手掌長短。
息衍的劍已經回到了劍鞘裡。他空出的手拉開了那名陳國校尉護住面門的手,清脆響亮的把一串耳光拋了過去。校尉傻子一樣被他扇得左右擺頭,根本不能閃避。等息衍停手,他的腦袋已經腫得像是一隻紅亮的豬頭。
息衍看也不看他,在戰衣上擦了擦手:「有些人的耳光我不便打,便只能打你。小舟公主是我下唐國的貴賓,是你能碰的麼?」
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下喘息的呂歸塵:「便也只有青陽世子這樣身份高貴的人,才是迎候公主的合適人選。為白大將軍把箭帶上,白大將軍的箭值錢,丟了便不好再配。」
呂歸塵看見息衍對他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知道是讚賞和鼓勵。他用力點頭,拾起那枚銀灰色的箭,拔了影月,站了起來,立在息衍的背後。
「葉正舒大人的女兒吧?」息衍看了葉離紅一眼,「剛才的我們已經看見,葉大人雖然侍奉嬴無翳,不過有女如此忠勇,不離不棄侍奉公主,危難時候還救了我的學生。可見世上的敵我,多麼難斷啊。葉小姐跟我們同行吧。」
呂歸塵上前扶起了葉離紅,只覺得她的身體很涼,微微地哆嗦著。葉離紅低頭行禮,她依然抱著呂歸塵那間米色的戰衣,遮住了裸露的胸膛。
「公主殿下,下唐國息衍,救駕來遲了。」息衍拍了拍懷裡的女孩兒,並不解開她頭上的裙幅。
小公主並不說話,身體輕輕地顫抖,想必還在無聲地抽泣。
「這些人不好,不顧迎接公主的車駕,只知道打打殺殺,我們不用理他們。」息衍環顧眾人,微微笑笑,像是哄孩子般,「來,既然沒有車駕,就請公主坐在臣下的肩膀上,臣下為公主安步當車。」
他舉起公主,讓她坐在自己寬闊的肩甲上,緩步向外走去。他所到之處,所有人為之避讓。息衍冷冷地顧盼,臉上卻始終帶著一絲笑,古劍靜岳的劍鞘打在他的腿甲上,沉悶的一聲聲令人驚恐不定。
路過那堆弩弓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雙手各持一張騎兵弩的息轅。息轅跪在滿地的弩弓裡,也在大口地喘息。
「人家的東西,扔了吧。」息衍淡淡地說道。
息轅站起來,向著叔叔行軍禮。他卻沒有立刻跟上,而且在角落裡拾起了德秋的頭顱。他解下自己的戰衣,裹起了那顆頭顱,抱在懷裡。息衍看著他做這一切,微微點頭。
「本來也許是當將軍的人材……」息轅低聲道。
「很多人本來都可以當將軍……」息衍說到這裡,低低歎了口氣。
白毅面無表情地退後,始終面對費安,一行人緩緩地向外撤退。
「息衍,這算什麼?」費安忽然道。
「費將軍,你是不是連我和白將軍都想殺呢?」息衍也不回頭,冷冷地笑笑,「可是殺死我和白毅,只怕不好收場吧?你是不擇手段的人,凡事無不用其極,但是從我到這裡,你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施展的。事到如此何不認命了?有力氣,回去跟那個要你來爭奪公主的人說說,讓他不要太心急。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國家大事,不會只繫於一個小女孩的身上,如果連這個都不懂,趁早還是回鄉種田算了。」
他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息衍第一個從井口鑽出,迎面便是一襲白色戰衣的晉北名將古月衣。井口周圍數百匹白色的戰馬圍繞,出雲騎軍的騎射手們張弓搭箭,從四面八方指向井口,只要古月衣一聲令下,任何人都難逃被攢射成刺蝟的下場。
息衍卻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上前和古月衣見禮。古月衣反而顯得有些拘束,揮手令騎射手們撤去弓箭。隨後上來的是白毅、呂歸塵、葉離紅和背著小公主的息轅。息衍環顧四周,出雲騎軍腳邊堆積著上百具黑衣的屍體,都是被殺的下唐軍,鮮血在地下潑出張揚的痕跡。
「古將軍也是來迎小舟公主的駕吧?」息衍看著古月衣的眼睛,問得很直接。
「不敢隱瞞,月衣確實是為了公主而來,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事。臨行之前,國主吩咐說小舟公主……」古月衣說到這裡略略瞥了一眼白毅的神色,「小舟公主身份非常,若是為人利用,只怕對我國有所不利。所以如果應該先迎候公主到我國營中保護,伺機護送至帝都。」
他說到這裡搖頭,自嘲般笑笑:「不過這也是借口吧,是為了我國自己的利益。兩位將軍見笑了。」
白毅面無表情:「息將軍有一百五十人,都死了,費安帶了三百人來,程奎也帶了三百人,如今還在下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今古將軍所部不下五百人,佔盡兵力和地利的優勢,古將軍有什麼打算麼?」
古月衣微微歎息:「我知道我這番舉動已經令白將軍鄙夷了。可惜我是臣子,出仕於晉北,必須服從君命。不過主上臨行前曾說,若是為此需和白將軍息將軍對敵,則切不可為之。他說多年前在秋葉山城曾和兩位將軍並肩作戰,心下懷念。」
息衍笑了笑:「晉侯雷千葉,真是北方的一隻白虎,氣度令人心折。代我謝謝他當年所贈的瓷器,這麼些年來,都沒能當面道謝。」
「好說,還有什麼月衣可以為兩位將軍效勞的麼?」
「如果能請古將軍在這裡駐守一刻,等我安排人手過來為這些死者收拾屍骨,就很感恩德了。」息衍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領息將軍令。」古月衣一按佩刀刀柄,沉聲回答。
白毅和息衍各自上馬,呂歸塵引著葉離紅,息轅抱著小公主,出雲騎軍讓開通道讓他們離開。走了幾步,忽然有輕微卻淒厲的叫喊從井下傳了出來,在井中迴盪不休,總也不斷絕。呂歸塵想到下面依舊拔刀相向的幾十名軍士和那些衣衫襤褸的女人,心裡知道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他心裡不忍,緩了一步。
息衍卻拉了他一把:「塵少主,不要回頭。這時候,有些事,也不是我們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