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所謂一生的奮武,只不過為了曾在年幼時看見的那個凝固在思想深處的側影。——江南
胤成帝三年九月三十,帝都,天啟城。
池上蓮花已經落盡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條糾結在水面上,水上秋風蕭瑟。長長的步橋都是用取意天然的木板搭建,通往遠處的水閣。青衣的年輕人獨自站在步橋的盡頭,雙手抱在袖子,微微躬身,靜靜地等待著。
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而來的還有沉重的鐵靴聲。裹在黑氅的老人雷碧城在步橋前輕輕拉了拉馬韁,那匹彷彿鐵鑄的駿馬便在年輕人面前默默地立住,一雙沒有眼白的巨大馬眼筆直地盯著年輕人,雷碧城也在看年輕人。換了別人,看著這樣的一匹黑色神駿和三名巨神般的黑衣從者站在面前,總不免驚惶不安,而年輕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依舊攏手躬身而立,嘴角帶著一絲笑。那笑容淡泊和善,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親近的意思,可是看長了卻又覺得有些木然,因為那笑容彷彿是刻在年輕人嘴角邊的,久久的,也沒有任何改變。
「是雷碧城先生麼?我奉長公主的命令,已經在這裡等候了一個早晨。」年輕人朗聲問詢,聲音清潤溫和。
一名從者趨前跪在馬鞍下,雷碧城踏著他的背下馬:「是長公主的使節?如果我沒有猜錯,是寧卿公子吧?」
年輕人彬彬有禮地鞠躬:「正是。我姓百里,有個小名叫做寧卿,長公主和身邊的人也都那麼稱呼我。雷先生不見外的話,叫我寧卿就可以了。」
「百里?」雷碧城略略有些驚訝,「那麼公子和百里長青先生怎麼稱呼?」
「是寧卿的父親。」寧卿依然含笑。
雷碧城環顧四周,水面開闊,河岸上遍植柳樹,無邊無際:「這座府邸,本來應該是百里家的產業、百里氏主家的故宅。百里長青先生以擅權干政的罪名下獄之後,家產沒收,這座府邸才被賜予長公主殿下作為夏季的涼宮吧?」
「正是。我小的時候,還經常和父親一起在湖上泛舟。家母早亡,父親為了寄托哀思,經常折紙船作河燈,有時候一夜就在船上過去,幾十盞河燈在水上飄浮。」
「百里長青先生絕世之材,皇室重臣,卻因為小人的誣陷而獲罪處死,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事。卻沒有想到百里長青先生唯一的兒子,最後卻效命於殺死他的白氏。」雷碧城這麼說的時候,踏上一步,冷冷地看著這個年輕人,目光中藏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似乎想要從百里寧卿的眼神裡逼出些什麼來。
百里寧卿卻隨著雷碧城的進而微微退卻,他像是一根渾然不著力的柳條,將雷碧城咄咄逼人的勢頭無聲地化解了。他依舊帶著笑:「雷先生這麼說,大概也是責怪我這個未能盡孝、也背叛了家族的無用子孫吧?不過我是個沒什麼大用的人,小時候長在父親的羽翼之下,失去了庇護就活不下去。承蒙長公主的關懷,令我可以存活,好比覆巢之下保住了唯一的完卵,這是莫大的恩典,寧卿此生,不得不報答。況且,假使父親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更想看見我好好地活下去,而非為他報仇血恨吧?
雷碧城微微愣了一下,饒有興致地打量這個年輕人,點了點頭,退了半步:「好,不愧是長公主身邊的人。你這番話,無懈可擊。不過你不是沒用的人,在我所遇的人中,能夠不避我的目光而堅持那麼久的人,你是唯一一個,絕無僅有!」
寧卿聽到這裡,忽地摀住嘴輕笑起來。
雷碧城長眉微微一挑,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我感覺到雷先生的敵意了,」寧卿撤去手,還是溫雅地淺笑著,「不過我笑並非嘲笑,而是雷先生絕世的人物,卻被我無意中騙了。」
「哦?」雷碧城問。
「我生來就是一個瞎子,這雙眼睛是廢的,從不曾見光。只是我的耳朵因此敏銳,所以剛才都是藉著聽力和雷先生應對的。我也聽說雷先生身懷神術,與人對視威若神臨,可惜這些對我這個瞎子偏偏都是沒有用的啊!」寧卿輕聲道。
「瞎子!?」雷碧城驚疑地看著對方那雙清澈的眼睛,只覺得那雙眼睛裡也帶著些溫和的笑意,令人自然而然地對這個年輕人生出好感來。他看了許久,直到隱約覺得百里寧卿的眼神確實顯得有些空虛無著,像是始終聚焦在空無一物的遠方,這才有些相信了。
「這樣的俊才卻天生目盲,令人惋惜。長公主在百里氏主家覆滅的時候保護公子,想必也是看中公子的才華。好,相逢幸甚,」雷碧城對這個年輕人也多了一分禮節,「請引路。」
「長公主已經在池中水閣裡等待半日了。雷先生從殤陽關而來,此時距離白毅將軍克復殤陽關不過兩天,雷先生的馬真是快。」寧卿轉身而行。他看不見東西,這是這條步橋是他幼年開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所以方向沒有絲毫差錯。雷碧城不帶從者,跟上了他的腳步。
這條步橋長達半里,行至橋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條窄窄的木橋在腳下搖晃著,放眼看向周圍,只有一片平靜的水,風來的時候波紋細碎。雷碧城停了一步,放眼遠眺,輕聲而漫長地歎息了一聲:「真是難得少見的勝景。只是這樣的幽靜,也太深了,顯得孤獨。」
「這是父親所喜歡的,這裡廣種蓮花,可惜現在都已經凋謝了。父親在世的時候,每當花開最盛的時候,他就獨自坐在水閣裡,整日地讚歎惋惜,為蓮池寫下的詩文,可以編作厚厚一本集子。他把盛開的白蓮稱為『千衣雪』,讚歎它『寒華哀婉』,當時幾位詩友卻都說蓮花花形盛大豐潤,並非哀婉的意境。父親解釋說,白蓮盛開的時候,也是由夏轉秋的時候,花形最盛大的時候,也是在風中搖曳,即將凋落的時候。所以它縱然華貴,卻像仕女身上披著輕紗,輕紗之上覆著白雪。這種華貴,華貴得讓人覺得寒冷。」寧卿道。
雷碧城沉思了片刻:「百里長青先生所說,是盛極必衰的道理吧?」
「其實我至今也沒有完全體會,」寧卿輕聲道,「不過也許是因為想起了我母親,便覺得母親留下的一切,包括這池蓮花,都有亡人之思。」
「原來最早種這池蓮花的是寧卿公子的母親。」雷碧城微微點頭。
「我父母,本該是相依靠著在那間水閣裡一起老去的兩個人。可惜母親去世太早,父親也不該入世。雷先生說得是,他確實是孤獨的人,自比蓮花,無慾無求。」寧卿低聲歎息,「我還記得父親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個瞎子,他說,『藕根也沒有眼睛,可是這天下最潔最淨的花,卻是藕根上開出來的。你看不見,卻不必拘泥於別人眼中所見,只要寫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筆之初終究還是臨描他所見的,而世上的至美,卻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這些話都在我心裡,一個字都不會錯的。」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里長青先生真絕代了。」
「請。」寧卿比了一個手勢。
雷碧城登上台階,走進了古雅的方形水閣。這座精緻卻樸實的建築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塊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見一枚鐵釘,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積木那樣壘了起來。它的年代已經很久了,色澤已經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見古樸絢麗的花紋。水閣四周無牆,風從水閣中穿行而過,撩動掛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紗幕。
雷碧城聞見了極淡的水沉香氣息,隱隱約約看見紗幕中一人長衣廣袖,靜靜地端坐著。
他微微點頭,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紗幕對面的一張無腿竹塌上,和紗幕中的人相隔不遠凜然對視。他的平靜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寧卿走到雷碧城身邊,攏手在袖子裡,默默地侍立。
紗幕裡傳來女人低低的笑聲:「碧城先生,我們之間有多久沒有見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長公主還剛剛變成長公主的時候,我們在帝都見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時候嬴無翳還不是令人畏懼的雄獅,我們白氏的疆土也想鐵桶般穩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為,想請碧城先生留下來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說神意已經選中了另外一個人,所以縱然我屈膝懇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執意要去效忠於那人。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叫做嬴無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敵人。」長公主的聲音轉冷,「而今日嬴無翳已經威震東6四州十六國,便是白毅也不能將他阻擋在殤陽關下,碧城先生得償所願了。可是貴為離國的國師,碧城先生卻又回來找我了,讓我受寵若驚啊。」
雷碧城端坐不動,神情坦蕩:「長公主這番話,是說雷碧城是一個不知進退的人,該留下的時候沒有留下,不該回來的時候卻又回來,又或者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長公主沉默了一會兒,咯咯地輕笑起來:「好,碧城先生果然是不為名利所趨使的人,我這些話,別人聽來或者難堪,碧城先生卻不會。我既然今天在這裡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見這一面,自然不會因為當初我們未能成為朋友便記恨到如今。我相信碧城先生,跟十一年前沒有任何區別,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碧城先生這次是為了什麼而來,總不該是嬴無翳的使者吧?」
只是這淡淡的一笑,彷彿寒冰遇火,方才森冷的語調全都融化在了甜潤嫵媚的笑聲中。
「我想十一年前我已經說得很明白,我們只是跪拜在神的腳下,奉從他旨意行事的人。我們如果是使者,也只是神的使者。神選中嬴無翳,我們便效忠於離國,神選中長公主,我們也可以是長公主駕前的獵狗,任憑驅策。」雷碧城在竹塌上略略躬身致意。
長公主掩著嘴抵笑,「在我們這些凡俗的人看來,碧城先生這樣的人,便和神也沒有什麼區別了。哪敢說『驅策』?不過凡俗的人,也有凡俗的人的立場。」她的話鋒一轉,再現鋒芒,「敢問碧城先生,您所侍奉的神為何選擇嬴無翳那樣的逆賊,又為何會重新選擇我們白氏?」
「這太複雜,長公主不信奉我們的教義,我無法向長公主解釋。不過我倒是有幾個問題,想反過來請長公主為我解答。」
「知無不言。」長公主在紗幕中探出一隻白淨修長的手來,向著寧卿招了招,「既然是長談,難免口渴,給碧城先生奉茶。」
「不必,」雷碧城擺手阻止了寧卿走向水閣一角陳設的茶具,「我已經二十年不動食水了。」
「不動食水可以得長生麼?」長公主問。
「不,只會加死亡。」雷碧城微微一笑,笑意深玄不可測。
他整理黑袍正襟危坐:「我想知道的第一個問題是,當白毅已經拿下殤陽關,佔據了通往帝都的門戶,白氏皇族就欣然看著這件事生,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險?」
「危險?」長公主問。
「自從薔薇皇帝開國以來,殤陽關就是帝都的門戶,羽林天軍守衛的重鎮。第一個佔據它的諸侯是嬴無翳,第二個就是白毅。此時殤陽關裡有六國的聯軍,如果算起來白毅在突圍戰中死傷了四萬人,白毅手裡還有六萬精兵。我的第二個問題是,如今的東6,還有誰能夠阻擋統帥六萬精兵的舞陽侯白毅白將軍?」雷碧城的話鋒無聲無息地銳利起來。
長公主思索了片刻:「天下第一名將,六國的六萬精銳,這樣的兵團東6無人可以阻擋,即便此時的嬴無翳也不堪和白毅再戰。雖說,白毅也擋不住他歸國。」
雷碧城冷冷地一笑:「那麼如果白毅有上逼帝都,脅持皇帝的心思,他就是第二個嬴無翳!是不是這樣?」
「這種猜測未免囂張了!」長公主的語氣再變,冷然帶著怒意,「碧城先生是離國的國師,嬴無翳所倚重的人,如今不但忽然到訪,而且以這種無中生有的話來遊說我,不覺得有離間皇室和忠臣的嫌疑麼?我所認識的碧城先生,應該不是誇誇其談的說客和謠言惑眾的小人!」
雷碧城幽幽地長歎一聲,撫摸著自己的膝蓋:「長公主,我們既然已經坐在這裡了,何不坦誠一些,對彼此都有好處。」
兩人都是沉默。片刻,長公主再次咯咯地笑了起來,彷彿春風化凍,鳥語花香般的煦暖:「碧城先生說得對,我那些作態,不過是女人的一點曲折心思,但是瞞不過碧城先生的眼睛。」
她也是幽幽地長歎:「其實早在離國攻入帝都之前,我們白氏對於東6的控制已經無從談起。風炎皇帝在位的時候,諸侯還對皇室保有敬畏,可是如今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我這樣的宗室之女,雖然焦慮卻沒有用武之地。嬴無翳不過把皇室虛弱的一面徹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已。現在嬴無翳剛走,白毅所帶諸侯聯軍卻掌握了帝都的門戶,若是白毅果有不臣之心,變生肘腋,防都來不及。這其中的危險,皇帝和親近的臣子間也早有議論,可是如今還沒想出什麼辦法,只能期望祖宗的英靈保佑,或許我白氏不該絕於此處。」
「皇室現在還有多少兵力可以調用呢?」雷碧城問。
「四萬,原本羽林天軍一共三萬騎甲,衛戍帝都。嬴無翳擅自裁減為兩萬,而且將羽林天軍的主營移到城外七十里的承恩鎮。我於是勸說皇帝,以皇室內庫的錢養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衛,這些年來這支金吾衛的人數年年增長,如今大約又有兩萬人。這些事我想碧城先生的主上離國公也看在眼裡,不過他倒沒有威逼皇帝裁撤兵馬,我想是金吾衛的威脅還不在他眼裡,這些世家子弟,嬌生慣養,雖然也痛恨逆賊亂黨,可若是放在兩軍陣前,可能三千赤旅也可以叫他們全軍覆沒。」長公主恨聲道,「有時候我也是恨鐵不成鋼,又覺得中了離國公的設計,耗費了大量的內庫錢財,卻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軍隊。」
「跟我估計得完全一樣。」雷碧城微微點頭,「不過,徒有其形得軍隊未必不能作戰。」
「作戰?」長公主聲音裡透著疑慮,「跟誰作戰?」
「長公主以為,兩萬羽林天軍和兩萬徒具其形的金吾衛可以和誰作戰?」
長公主遲疑片刻,搖了搖頭:「以現在的規模和訓練,只怕這支軍隊不要說和離國的勁旅抗衡,即便是諸侯中的下唐、楚衛、晉北、淳國也都可以輕易地擊潰之。」
「不錯。恕我直言,」雷碧城道,「長公主可以勸說皇帝調用皇室的大軍,可是這支大軍跟諸侯的兵力相比,就像一頭瘦狼和一群猛虎。它若是驟然衝進猛虎們搏鬥的戰場上,也許立刻就被撕碎了。」
「雖然這話不好聽,但也要承認真是實話。」長公主的聲音裡終究還是透出了沮喪。
「不過,」雷碧城話鋒一轉,「如果猛虎們已經陷入了不可停止的搏殺,瘦狼窺伺在旁邊,卻可能輕易的咬死勝出的那只猛虎。這支猛虎已經身受重傷,而其他的猛虎已經喪生在它嘴裡了。這就像長公主設下龐大的計劃,引嬴無翳和諸侯聯軍決戰,希望從中取利。這個招數再用一次,怎麼樣?」
雷碧城雙目忽然神光如炬,彷彿可以洞穿一切般的亮。隔著紗幕,依然可以看見長公主身子一震,像是被這話驚住了。
「再用……一次?」她遲疑道。
「猛虎們已經廝殺過一場了,現在彼此都受了傷。可是他們之間還沒有完全地分出勝負來,長公主只要再逼他們一次,讓他們再戰一場。到時候必然會有一隻死去,即使還剩下一隻,也不足以和長公主在帝都的兵力抗衡了。」雷碧城幽然道,聲音飄忽,高深難測。
「怎麼逼?」
「不准任何人踏上帝都的土地!而白毅請求覲見皇帝的表章,我想已經在路上了。」
「不准他踏上帝都又如何?」
「很快,第二場戰爭就會開始。不!這場戰爭還遠未結束!」
「哪一隻老虎……會死?」長公主的聲音因為克制不住的激動而顫抖。
「白毅。」
「白毅?」
「白毅、息衍、岡無畏、費安、程奎,還有古月衣。諸侯的名將們將和他們的大軍一起葬身!殤陽關會在他們的面前變成囚牢,他們踏了進去卻不能出來,那是我為他們準備好的,無還之土。」雷碧城微微瞇起眼睛,抬起頭目光從紗幕上方飛越出去,彷彿直到天地盡頭,已經看見了那一戰的落幕,名將們的頭顱被懸掛在枯朽的老樹上,周圍無不是屍骸。
長公主沉默良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碧城先生,真有這樣的把握?」
「在東6,要殺死白毅和息衍這樣的人,誰都不敢說自己有把握。我能做的,也只是試一試,只看長公主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做這次嘗試。」雷碧城淡淡地笑,「而我,既然是挑起這場戰爭的人,我會作為人質留在這裡,直到戰爭的結束。長公主如果覺得有需要,任何時候都可以拿走我的頭顱。」
一陣風來,像是蕭煞的空氣從戰場上忽然來到這裡,涼得令人忍不住哆嗦。紗幕飛揚,雷碧城的黑袍也鼓著風,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他手籠在衣袖裡扶著竹塌兩側得把手,挺直腰背巍然而坐。一隻手忽地從紗幕中透出,紗幕被掀起,長公主衰老中依舊透出絕艷的一張臉暴露出來,她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緊緊盯住雷碧城,許久不一言。
「能這樣則是上天賜予我們白氏轉機,」她終於說話了,緩慢清晰,聲調毫無起伏,「這是碧城先生的神賜給我們的麼?神對碧城先生的旨意到底是什麼?他希望嬴無翳取得天下,還是我們白氏國祚綿長?相比白毅可能帶來的危險,我們白氏和嬴無翳之間,更是你死我活,決不能共存的關係!碧城先生是希望我協助嬴無翳殺死白毅,那麼白毅死了,誰來保障我們的安全?」
「當我把我的計劃全部告訴長公主,這個問題自然就被回答了。當這場戰爭最終落幕的時候,無論嬴無翳或者白毅,都不再能撼動長公主的地位。長公主也無需再靠任何人去保護。至於我所信奉的神,它並不偏袒長公主,也不偏袒嬴無翳,長公主被它選中,只是長公主今時今日的地位和目標,恰恰是它所需要的。所以它差遣了我來,把它巨大的力量賜予長公主使用。」
長公主和雷碧城對視,兩個人都不肯移開絲毫,甚至根本不眨眼,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這次注視中推過去壓倒對方。他們的身形繃緊,彷彿即將撲向食物的豹子,看不見的獠牙畢露。
最後終於長公主無法抗拒雷碧城眼裡那種神降般的威嚴,喘息著後仰,重新合上了紗幕:「碧城先生的目光,還是十一年前那樣的可敬可畏。可是,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如果僅憑這番話,未免顯得我太可笑了一些。」
「敢問長公主,在皇室衰微的時候,你一個女人,為什麼要頂著歷代祖先的遺志站出來?」雷碧城聲音平靜,問題卻銳利如刀。
長公主並不因為這個問題的無禮而動怒,反而是沉思了片刻,才謹慎地回答:「因為誰也不甘被別人左右自己的命運。我們白氏,薔薇皇帝不甘心,風炎皇帝不甘心,我是他們的後人,雖然是一個女流,也不能甘心聽從擺佈。」
「那如何才可以不受擺佈?」雷碧城如影隨形地追問。
「力量,」長公主回答,「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力量,便如軍隊,便如金錢。」
「那麼長公主,什麼是世間最偉大的力量?」
這一次長公主沉吟了許久,她像是忽然領悟了,高聲道:「是人心!得人心者,天下賓服!」
「不!」雷碧城霍然而起,「不是人心!是神的主宰!神的主宰,是這個世界得以運行的根本!」
「神的主宰?」長公主駭然。
此時的雷碧城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怒而威,全身似乎有無窮的力量向著四面八方放射出去。他踏步如虎行,伸展了雙臂,仰面向天空。他的呼吸沉雄悠長,雪白的長被風吹動般狂亂不安。
雷碧城大步而出,踏上了步橋。此時他暴露在天空下,黑袍飛揚,像是隨時可以凌空升起。不知何時天空已經烏雲密佈,本該是正午時分,即便陰天也是光線充足的,可是這個時候周圍黑得像是夜裡。狂風中像是帶著鬼神的怒吼一樣,吹得天地間飛沙走石。長公主驚恐地衝出紗幕拉著寧卿的手,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見雷碧城一個孤零零的黑影站在上下起伏的步橋上。
「神的主宰,從天地的開闢,到萬物的生長,到靈魂的凝聚和潰散,無處不在。它是不可抗拒的規則,是不能逃避的囚禁,是籠罩在世界上方的手,轉動著時間的輪盤。」雷碧城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轟隆隆地帶著回聲,震耳欲聾,「臣服於它的人得到它賜予的福祉,妄想掙脫的人被迫臣服。沒有一片空間,沒有一點時間能夠逃脫規則的掌握,它就在我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比鋼鐵更堅固、比岩石更沉重地存在著!」
風勢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而改變,風化為了龍卷,數十頃水面上,狂風帶著數十條水龍升空而去。銀色的水龍在一片漆黑中反射不知哪裡來的光,長公主能夠清楚地看見水龍中裹著無數的蓮花殘枝。
電光割裂了烏雲密佈的天空,雷聲像是敲打著一面碩大無朋的鐵鍋,而這面鐵鍋,就扣在世界的上方。它被電光割裂的地方,短暫地露出了外面比太陽耀眼一千倍的神光。
傾盆大雨,剛才被龍卷迅抽走的水以同樣的度返還了人間,根本沒有所謂的雨點,雨落的時候,就是一根根手指粗的水柱筆直地下墜,打在步橋上辟啪作響。雷碧城的黑影還在那裡,張開了雙臂,任雨水沖擊自己的身體。
長公主覺得水閣就要塌了,她像是個孩子一樣,在自然的偉大力量面前無所適從。她一手抱著頭,一手抱住寧卿的腰,放聲大喊。可是她的聲音被雨聲和風聲完全吞沒。
雨下得極快,停得也極快。天空中的烏雲從正中裂開了一個口子,天光如柱,從那個缺口灑了下來。從那個缺口開始,雲層一片一片地崩潰掉。劇烈的風從天空正中央向著四面八方席捲而去,把雲層的碎片掃蕩一空,轉眼就是烈日如焚。
長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著嫩綠色的蓮葉尖從水面下升起,不是一處,而是同時數百數千數萬枝。蓮葉展開,亭亭如少女以足尖而立,而後再展開如圓盤,池面上一瞬間滿是綠意,青蛙躍入水中,水波瀲灩。漣漪中白色的蓮花花蕾冉冉從水中升起,花蕾上的水珠尤然沒有落下,蓮花已經盛開。成千上萬的花,風吹來像是仕女的衣袖那樣盈盈舞動。
此時的雷碧城含笑而立,他從身邊摘下一朵蓮花,平平地捧在掌中。
他摘完了,風就變得微微涼了起來,一陣一陣地掃過池面。秋意濃郁,充塞四周,熾烈的陽光不知何時消彌得無影無蹤了,一片片的花瓣在風裡零落,復而飛揚,重又落在水面上,悠悠地旋轉,沉入水底,像是一場盛大的雪。
那些縱橫在池面上的枝條褪去了綠色,變得漆黑醜陋,盤結在水面上,極遙遠的地方,有人奏箜篌放歌,質樸蒼涼:
「為卿採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長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
為卿白兮緩緩歌。」
歌聲隱沒,一切便彷彿夢境般消散。依舊是一池平靜的水面,橫著秋末的蓮枝,一個黑袍老人站在步橋之上,他的掌中平托一支還沾著露水的白蓮花。長公主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只覺得許久以來自己所相信的太多事情都在瞬間被摧毀了,整個世界空蕩蕩的,一切都是虛幻。
雷碧城再次踏入水閣,將那支白蓮恭恭敬敬地獻給長公主:「這便是神的力量,生死榮衰盈虧往復,無不可以被駕馭。我不過是它的一個使者,它的力量跟我相比就像是大海之於水珠。而它已經把這偉大的權柄賜予了長公主。」
長公主呆呆地握住那支蓮花,用盡全力,把花梗都擠出水來。那是一朵真正的蓮花,是這裡生長的蓮花。這裡是她的涼宮,她熟悉這裡盛開的花,這是不可能被偽造的。而在深秋一切凋謝的時候,一種她不曾真正領略的偉大力量讓她看見時間的迅流動和造物的生死輪轉。
她顫抖著把蓮花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地對著雷碧城俯拜下去。
雷碧城也跪下向著她俯拜,像是奴僕面對主人那樣。
「為什麼?」長公主的魂魄像是已被抽走,她搖著頭,「像你們這樣的人會挑選我們?你們有無可比擬的力量,你們可以做到一切。」
「你們就像古倫俄!對,你們和古倫俄是一樣的!」她想起了這個名字,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烏散亂,「你們是神的使節,無論是帶來毀滅還是恩賜,都沒有人能拒絕的。」
雷碧城似乎也因展示這樣的神跡而疲憊不堪,他委頓在地上,微微地喘息著:「因為神的力量雖然無處不在,無所不能,但是它有一個缺點,連我們這些信奉和追隨它的人都不能諱言。神的力量,無法改變人的心。」
「人的……心?」長公主看著他,目光裡滿是茫然。
寧卿上前一步彎腰,準確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枝白蓮。他用自己的臉輕輕蹭著白蓮的花瓣,像是孩子依偎在父母胸口似的:「雷先生的神跡,連我這樣的瞎子都能夠感覺到。剛才風初起時候,忽然覺得像是聽見父親又在對我說話。空氣裡,滿是小時候的味道。」
雷碧城抬頭看著這個平靜如初的年輕人,忽然有種強烈的警覺。他想起剛才的整個過程裡,這個年輕人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任長公主摟著,他沒有挪動,臉上帶著淡泊優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