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她摘下枝椏上含苞待放的粉色花苞。
「如果這裡有相機就好了,就能擁有你們的照片……」
想著無人能理解的隻言片語,身後遺落數十頁塗滿墨字的紙張,聽到身後有人輕聲在喚,她回眸揚了揚手中新摘的花苞,剛摘下時候就後悔了,她素來不是看景悲秋之人,枝頭花朵何其無辜,庭院被風吹著傳來一陣陣幽淡香味,池中彩鯉自由自在地在清澈見底的水裡擺尾遊走,守候四周的宮人木訥僵硬的神情如同木偶,她張了張嘴欲叫喚,結果什麼都沒有說出來,青蔥般指尖上的花苞很快就凋謝了。
「伊香都被送進宮來了,還會有什麼更令人驚奇的,不知道其他人下落如何。」
繡架被拋棄擱置一邊,彩絲線亂成一團,案幾上宣紙有一角壓不好迎著風微微揚起,剛才還有人坐在那兒作畫,游龍般蒼勁有力的筆法描畫世間最幽雅精緻的景色,畫未成人卻成空,她把花苞靜靜放到桌面,現才鉤畫寥寥數筆的畫裡有她的影子。寶青錦盒盛著一方拳頭大的印章,印泥泛紅,雕刻精細的瑜東二字,不過試著雕出來的粗製濫造品,沒想過會被當成珍寶這樣珍惜使用的。
既然雕得出這個,你當然能把玉璽修補。
因為她即便恢復聽力,卻一直口不能言,洩氣的御醫們都搖頭歎氣地說,可能她幾乎沒有機會再恢復嗓音了。李靖皓尚特意過來質問過她是否曾經私自服毒,以至於混合毒素最終解毒不成反弄成這樣,以為萬事皆在掌握之中的皇太子殿下也感覺有某些人某些事掌控不住了麼,才如斯失態地對著她質問,那日青宮有狂風暴虐,天上的歸雁都要被驚嚇震落,她只在眾人合不攏嘴以及錯愕的目光之下,從容地把長長的簪拔下擱手掌背面,平攤在鋪著織錦綢布的梳妝台之上的手,再找不到往昔的平整。
一旦她做到,會被像無用的棋子一樣放棄吧,也許還會連累別人。
是你不肯說話,不要怪本王逼你。
李靖皓陰冷的話語尚在耳.畔,忽而有男子悄悄地走近她,將重色繡梅枝的披風溫柔地置她肩上,並握住留著淡淡傷疤的她的手。
「好驚喜的神情,怎麼疏忽變成絲.絲失望了,別傷心,因為我不是你心裡惦記的那個姓懷的?」
…………
稀鬆平常的月中,皇恩浩蕩,一.紙諭旨,懷家長子被賜婚。
無乃太匆忙,她被帶著走去面見到病重的樂帝,兩.張如斯相似的面孔一個用狀似溫柔實質冷酷的眼神看著她,另一個什麼都沒有說。
「卿鴻是笨人,不識變通,御賜默認的婚事也該逃避,.但瑞之不同,他從來都是聰明絕頂,更有卿鴻這個鮮明前車之鑒,他更識得如何處理。」俊美陰柔的皇太子殿下站於昏迷不醒的樂帝床榻邊,似笑非笑地看著眾人,一拂手還一臉冷漠地打翻了秦少監送上來的藥湯。
意思是懷瑞之不似卿鴻死心眼認死理,會乖乖.地聽話迎娶被指定娶回府的妻子麼,是示威是試探還屬報復,警告她其實在任何人眼中,什麼都不是麼。
「父王不過是病.重,他還活著一日,南江還會是樂歷年,本王比你有耐心能等下去。」
至其月末,樂正氏皇后在黔龍宮撲倒樂帝僵的身軀上作癲狂狀,又哭又笑。
樂帝這個南江國史上最窩囊外傳最深情可悲的皇帝陛下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好似滿足又似帶憾地閉上雙目,悄然駕崩了,那個從樂帝手中拔下的玉扳指李靖皓看都不看,嫌惡地撇過臉,將之扔到棺木中。「自小父王就珍愛這一枚玉扳指,說要傳給繼承他龍位的人,無論幼年的本王如何哀求都得不到,現在它就配陪著父王一起沉睡吧。」自從從宮人口中知道當時樂帝曾有意將玉扳指交給另一個人時候,李靖皓整整沉默半日,走出黔龍宮樂帝寢宮之後就整個人生微妙的變化了。
正如他所言,當沉默平和的面具被撕毀,什麼都無需再掩飾。
「本王宣佈,父王還活得好好的,來人,把母后帶回瑞寧宮,嚴加看管。」
因為生親愛的皇哥的氣,以為李靖皓有心不陪伴她,還要將她遠送到外面嫁人,芸公主反而掉頭經常找瑜東玩耍,對於這位與李靖皓面容酷似但氣味不同的另一位皇哥,芸公主喜愛得不得了。「芸兒喜愛跟這位皇哥相處嗎,芸兒不再聽本王的話了嗎,本王留你何用?」在幽禁生母以後,李靖皓一反以往寵溺的態度,將芸公主的鸞宮變為日夜可以聽到淒厲啼哭的地方,堂堂南江國公主從被人人寵愛的地位貶落塵埃。
「女人啊,若你沒有價值的話,在本王眼中就不值一文了,本文憑什麼要留著你呢?」
折磨完芸公主,再面對癲狂不清醒的樂正氏皇后,李靖皓瘋了。
「書如意,本文保證,不會讓任何人如意,」他拉著她的手怒道:「聽得到嗎,書如意,你廢了一雙手,本王就廢你身邊所有人,你令本王登不了基,本王也不會讓你好過。」
一朝子夜夢驚醒,她懵懂茫然走出去,才現自己穿著白如雪花刺眼的衣裳,月華打落她的臉上,鏤刻陰影,通過門扉她突然轉過頭。
「是噩夢一場,什麼都不會生,不會的……」
她跌跌撞撞跑出青宮,在接近練瑕門時候被人逮住了抬回李靖皓面前。
「都可以了,我幫你做玉璽,你讓我做什麼我都去做,只要你不要傷害他,千萬不要……」髻打散,長整個流瀉而下,烏遮蓋臉,她夢囈一般低語,扯著李靖皓的衣袍。
小姐,小姐,耳邊有人用稚嫩的聲音哭喊著,她張開眼看到哭花臉的小伊香。
懷家怎麼樣了?
到底……怎麼樣……了……
太遲了。
「本王以為你是愛著瑞之,原來你還同時惦記著本王那個可憐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兄啊,本王那聰慧無比的皇姐教導出來的徒兒如斯多情麼,書如意,那你到底要求本王幫你救哪個?」緩緩摘下王冠,垂下頭,當聽說她居然遺忘掉那日想刑場被逼著觀看的斬情節時候,李靖皓領略到她軟弱一面,先不為所動,後來以狐疑的目光凝視,她或許又是那沒有掩飾1ou骨陰寒的眼神讓他自己也覺得不太妥當,略微轉移視線以後,他重新1ou出一個溫柔仁厚的假象。
「二選一,本王足夠仁厚體貼,你說出一個名字,本王就赦免之。」
另一張臉反覆出現在她眼中,她終於被逼近的裊裊香煙熏得雙目淌淚,不能自拔。
「以往我面前只有書畫筆墨,也許有點寂寞吧,可是,當我看著你長大以後,終於明白一件事,原來我是很幸福的,只要擁有一位人陪伴著便已足夠,除了怡宴,就還有你,我擁有了兩位,加上內心懷抱著思念,我會看到有人微笑,有個人生氣,有個人慢慢蛻變長大,任我慢慢看著,有個人當我回想起來內心便感到十分欣慰————是的,這麼長久的時間以來,一直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幸福,但現在不一樣,如意。」
還沾著墨香的袖子遮住她沉默的容顏,她看不到他說話時候的臉色神情,只能任由真切的話語充斥心靈。
「懷公子對你用情至深,他也許很難過了,你先別哭,」他的聲音還是這樣獨特,在記憶中輕輕地笑,帶著她坐在念樨殿後院桂花樹下,漫天飄落的花飛絮如雪,他的保護姿態一直輕巧細膩,好像不要她現一樣,左臉頰的深紅刺青灼灼然,他連著踏出的腳步都是惟恐打攪她的輕盈無聲。不出聲打岔,僅是默默打理一切,面對無助的抬望眼神,面1ou輕笑,他的眉寫著隱秘深邃的深意,「如何是好,皇太子殿下好似現在是什麼都聽不進耳了,他恨我和怡宴搶去太多屬於他的東西,你和懷公子被牽涉進來真是不值。」
他笑著,留給她一幅也許永久不能完成的書幀,她把手絹鋪展在他臉上。
……………
她整日看著那幅不能完成的畫作,把手中的花苞放下再拿起來,根本不清醒地認識自己在做什麼。
有日她記起一個人,無神失焦的一雙大眼眸閃爍淚光,噙著淚水抬起臉扁著嘴偏頭問旁人。
連他也不在了嗎?哦,我忘記了什麼,為什麼要用連字呢……
「伊香,我快記不住很多人了,現在是樂歷幾年來著?ど妹明月她們在哪兒,幾位貴篁師傅現在怎麼樣了?我怎麼記得好像有人死掉一樣了。」「小姐,懷家被人誣陷犯謀反之罪,全家抄斬,這已經是半月前的事情了,小姐你清醒一下……」小宮女裝扮的伊香哭得浠瀝嘩啦的樣子,在她眼中變成另一個熟悉的人物————「雪歌,是雪歌你麼?你不要說謊,是我害你對不起你,但你不要這樣說他……不會的……」她斷斷續續細若游絲地說出兩句,垂眉看到手心的疤痕就剎那失神,倏忽吐出口腥紅血水!「如果……就好了,我就能……」
不要太早下來,你還有未完成的事情。
也不要太遲。
「……下面會好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