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是真惹一場大病了。
神情帶一點細微的悲意,如意輕輕對丫鬟說道:「嬤嬤連飯菜都不用了嗎?」
還冒著熱氣的精緻菜色,清羹肉粥,軟糕濃湯,引人食指大動,但卻勾不起這位老婦人半點用餐興趣,丫鬟委屈地應聲:「嬤嬤只用了一點,就說沒胃口了。」
換成煙重色廂房內,如意正靜坐案幾之前執筆描畫,樓主柳怡宴往昔除了嗜酒如命,手邊少不得一壺暖酒,還素愛侍弄丹青,雕鶴澄泥硯因為多次被使用,並以打蠟油保養,表面磨出了淡淡柔和光暈,兩隻臨洲而立的白鶴栩栩如生,硯研也,可研墨使之濡也,剪下描金邊加有制墨印章的墨塊潤入硯台,慢慢研磨出絲緞一般的質感,墨香四溢,筆而待。
三位貴篁在她身側,看著她挽袖落下第一筆,姿態嫻熟不見生硬幹澀,竟一筆悠蕩,執筆、運筆、點畫和佈局,潤峭,全章貫氣,筆下意態得樓主柳怡宴幾分相似的神韻,就多少表露出有點驚訝的神情。
官妓藝人需習得的八大藝,如意都一一略有涉獵,至於其莫名而融會貫通的制釵辨寶的才能,樓裡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是樓主給如意開小灶又可以是如意無師自通……但她們只是沒猜想想像出來,如意還擅舞文弄墨。
臨摹一貼風骨豐麗之千字文,落款時候她側頸沉吟,悄然動了眉,好像給難住了的樣子,綣玉棠就笑道:「這表情要不得,我們柳妹妹的臉上可從未呈現這種表情,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認真聆聽綣玉棠的教誨,如意頷以對,「如意少見樓主作畫弄文,不知幾位師傅們可知曉,樓主所用的印章是……?」抑或能找到柳怡宴以前所作之品,她也可暗中依葫蘆畫瓢模出難辨真假的假印章。遺憾幾位貴篁皆搖頭,柳怡宴所作之畫抑或是書法之作,皆是由本人畫完就親手焚燒一淨,不留半點痕跡。「那既然樓主的作品並沒有流傳在外,幾位師傅何要求如意精練書法?」
魚牽機漠然說道:「怡宴早年也有將畫作送贈與人。」
防範於未然,言至此已足。
官爺們也沒她們想像中這樣悠閒無為。日日逛花樓聽曲看美人。早日在清晨地薄霧淡雪中。有人聽到整肅齊聲地腳步聲。從紅雀大街地街頭流竄到街道尾。消在城門開啟時候沉重地巨響。邊境是怎麼一回事。竟然連著常年駐守皇城內地皇家精銳之軍也要整裝動身。不知是否是錯覺。皇城漸漸空蕩起來。走在路上地行人若失魂地。全城散爛頹廢之氣。更旺與往昔昨日。何嗟及。若山鬼暗啼風雨。
「亡國最好。」
樓裡姑娘聊起來說害怕。這國事她們不懂。她們只怕一朝失去千疊樓裡奢華安適地生活。跌落塵埃衣裙染污。
如意假扮樓主大人。在眾位丫鬟簇擁之下輕移蓮步經過。就幽幽地說一句。手中地金扇開合若有蓮花燦華。遽然一笑。倚欄回顧。就嚇得人心跳烈。
「千疊樓。誰喜歡便要去。」嘴角含笑。身姿慵懶。給人以強大沒頂地壓力。一直困惑於樓主柳怡宴言行之中無意展露地懾人氣勢。直到許久以後。很多人才曉得。那是所謂地皇室血統。不可欺地赫凜然。
……樓樓樓主大人?!
慢慢悠悠懶懶散散,熟悉無比地聲音和那說話間的神韻,那些官妓們大大地吃一驚,定眼看著人神思飄搖不定,半晌都忘記呼氣,憋得臉通紅之後,才憶起來,她們敬愛的樓主大人早失蹤許久,現在是三位貴篁逼鴨子上架,讓如意丫頭在假扮樓主柳怡宴呢!「如,如意?」她們愕然問道,好一陣不敢確定。
剛才如意說話地樣子,一顰一笑的確十足像了那個任性孤傲的佳人。
有人在寂靜中拍起手,三位貴篁站出來,最苛刻的魚牽機也點頭了。「地確像是怡宴會說的話,看來我們之中,如意你最瞭解她,下來小心應付那些官員,應當沒有大問題。」
「怎麼說是我們柳妹妹會說的話,就不會是如意丫頭自己也是這樣想著麼?」綣玉棠看著如意那身打扮,從中看出某個痛恨了半輩子的人的影子,更是眼前閃過森然精光,笑著打趣,譏諷的話語就順出口了。「明日起我們幾個就沒空照看你了,我地便宜徒兒,你既然接得下這難題,就需好好辦妥,沒事少踏出廂房免得惹出風波,我好忘記說了,明年春初日暖花開之時,那花魁之爭,我們還要好好詳談一番,重新決定人選。」
呼一下撐開全把金扇輕掩眼下,如意笑笑,一寸秋波,存千斛明珠。
見此景腦海剎那間浮現某人身影,綣玉棠心中微微一惱,於是皮笑肉不笑地又道。
「丫頭,你還裝上癮了。」
…………
「見過千疊樓美貌絕倫才藝出眾的樓主大人,你的病可是好了?」
夢裡才出現過的聲音,她要說一句……久違了。
如意沒想到,會在這種狀況之下,再次見到懷瑞之這個男人。
是皇太子李靖皓終於坐不住,派出懷瑞之這個心腹大臣來千疊樓一試虛假嗎,還懷瑞之這個傢伙……終於要兌現誓言。百花園入冬以來清幽,萬花凋殺時刻唯有淡淡梅香,清雪壓枝椏,無處話淒涼。相逢此刻卻不得不當不識,他輕輕一笑,樣子沒有當日的憔悴疲態,清朗乾淨地俊臉上洋溢一種明媚,他直勾勾地看著樓中的她,眸中閃過的迷惑逃不過她地眼,但她什麼都不能說,不能表露,只呆呆地看著他,聽他說每一句。
懷瑞之今日一身皂領袖素裳深衣,衣黑而裳素,腰纏三指寬玉帶,在這肅殺深冬,百花凋殘園子裡,她不言不語看著他,胸口某處柔軟脆弱,那麼羞澀而生澀的,緩緩綻放開來。
他喊地是樓主大人,四字若是在她與他之間隔出千山萬水,有裂帛之痛。
他沒能認出她。
「懷大人莫非跟我們樓主相交有緣?往日沒見過懷大人你這位年輕俊傑常光臨我們的千疊樓,是我們奴婢眼拙,還是大人從別處知曉我們樓主之事?」樓裡有人問道,想著懷瑞之在外素有倜儻公子之稱,最會憐香惜玉,待人以厚,再瞧著人是只身前來地,姑娘們膽子也大了,鶯鶯燕燕聚在一起,粉面含春,燕語鶯啼較是少一點拘束。更有功利心重欲與這位前途無量的年輕官爺生點風流韻事的官妓上前挑逗,大膽地笑道:「大人,我們樓主大病初癒,不見客,就由奴家給大人起舞侍酒可好?」
她想過問他,為什麼一個月不來信,是皇太子李靖皓又在暗中吩咐你做何事,讓你分身不得,就是我們千疊樓出這樣驚駭之事,你也絲毫未能察覺。
「那,本公子想見一見你們樓裡一個叫如意的丫頭,勞煩你們通傳一下。
卻不會明白,今日是誓見不到「如意」的人了,他說起她名字時候,目光會變得柔和起來,說著還鄭重地朝她這個「千疊樓樓主柳怡宴」使眼色,正色說道:「既然樓主美人是身子骨欠佳,本公子就先不打攪了,美人可要好好養病。」
笨蛋。
不忍睹,她頭也不回地轉身。
…………
「煙柳閣那位如師姑娘還見不見?」
身為樓主去探望養病中的教行嬤嬤,是份屬應當,如意帶著幾個丫鬟,去看望嬤嬤。
「廚房給你做了些容易下肚的暖食,嬤嬤還是快快享用,才能擺脫病魔。」教行嬤嬤坐在榻上,髻衣裳一絲不芶,只是臉色看起來真的不太好,每一道皺紋隱隱泛著一種灰黑。嬤嬤看到怕進來的如意剎那,雙目睜大一些,張嘴就要問出樓主為什麼回來了,是生生剎住口,用驚不定的眼神打量如意半晌,似乎內心翻騰,是待聽到了如意以原本的嗓音開口說話,嬤嬤才好像想開了,緩和了臉色暗中洩一口氣的樣子。
「幾位貴篁就想出這種主意?」教行嬤嬤頓一下,僵直著手和脖子,接過如意送過來的暖手爐。這個年邁但強撐著的老婦人佝著背子,像一張拉緊的弓,對丫鬟們呈上來的飯菜看都不看一眼,只顧看著表情淡然的如意,看著如意那一身打扮,目光複雜,好像在緬懷著什麼,片刻後再緩緩搖頭,一字一句緩慢地說道,「她們三個既然這樣想,樓裡會配合。」算肯了讓如意暫時頂替。
教行嬤嬤身邊不缺服侍的丫頭,也早該有機靈的丫頭在嬤嬤耳邊一五一十報告樓裡的情況,如意相信其實教行嬤嬤早曉得三位貴篁的打算,不過一支在猶豫贊同與否,是今日親眼見了如意,確定如意有把握裝下去,才勉強同意這所謂千疊樓的規矩,所謂天理常綱,對這位老嬤嬤來說,真的這樣重要嗎?那為什麼對於樓主柳怡宴的失蹤,這位老人如老蚌撬不開嘴半句不提。
對於如意問還否需要見那位如師姑娘,教行嬤嬤沉思一會兒,篤定地點頭。「人還是見一見妥當。」
大而亮的雙眸再沒有冗余的雜質,如意撩起裙擺坐在榻邊,優雅正確的姿態得到嬤嬤的滿意。她臉上不喜不憂,如陌上桑花孤寂獨開,淡淡地說道:「幾位師傅說明年春再選新人參選花魁,如意去見不盡這位如師姑娘,都不甚重要了,還是退了罷。」
嬤嬤沉默一下,咚一聲重重地放下暖手爐,老臉繃緊沉下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