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我先告訴你,別去恨那些一直在作弄你的傢伙,他們不過是妒忌,而妒忌是人的天性。你這孩子還沒學會愛可別先學會恨,那東西折磨人。」
情切的諄諄教導猶在耳邊。教授,我害死人了……
「你這孩子啊,也別去想報復,害人這種事,無論一開始有意還是無意,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甚至第三次,無限循環下去,最後得苦果的只是你自己。」
教授,我……
「答應我啊,如意?嗯,不然可能死了後,我也不能安心啊……」
…………
幾個太監給喚來,看一眼,就罵罵咧咧地把屍體抬走。
蕭嬪那一撞太決絕,一個被幽禁多年的老人選擇以這種方式宣洩出了十幾年積壓的怨氣,走得灑脫痛快,留給旁人的卻是無邊無際痛苦。癡癡地看著太監們粗手粗腳地把老人屍體用草蓆裹全,粗魯地抬走,如意僵住全身,耳邊只剩下自己瘋狂的心跳聲。
她害人了……
她害死一個人……
一下子從草蓆旁漏出來,滿是皺紋的手,好像在無聲地指責著她,她渾身一震,軟下身子,輕輕地跪下。「你起來,別裝模作樣,你這種丫頭,哪裡配跪死人,現在贖罪太遲了,起來!」蘇嬤嬤背手而站,大聲呵責。
如意卻哇一聲,伏在地上。
「你們這種早就被教壞,心狠手辣的樂子害起人來當然是駕輕就熟,你有怨氣,覺得自己到了暴人庫受委屈,就拿這些可憐的失寵妃子出氣,怎麼,現在死人了,你裝此懊悔模樣是給誰看?」早對如意有先入為主的極惡劣印象,蘇嬤嬤一句一字冷酷,毫不留情。「後宮的女人狠毒,是因為進了這吃人的地方,不得不流著血和淚學會的,你們這些樂子,天生就是被教導成為害人的妖孽,一個個的血都是冷的,斗死鬥殘自己同類還不滿足,連無還手之力的老弱病殘也不放過,真是喪心病狂。」
空曠陰森的冷宮中,平日那些可憐女子的鬼哭狼嚎都斷了,止住,好像也知曉了這個冷宮中,終於有一個生命得到了解脫,沒有往常淒厲的哭聲,蘇嬤嬤飽含怒意的咆哮聲成為了今日冷宮的主旋律。
「別頂著那張純真的臉,這又不是你第一次害人,你是你們樓裡千挑萬選送進宮來的精英,害人的功夫自然要跟你的才藝一樣出色出眾。」
如意潸然淚下,對著蕭嬪消失的方向直磕頭,好似悔恨不已的樣子,看著的蘇嬤嬤只感到一陣陣難忍的厭惡。
才聽聞今年送進宮來的樂子比往年的行事猖獗,更凶殘,毫不尊重生命,果不其然,短短半個月就去了八人,此等駭人的事件宮中前所未見,此後讓宮中的人一旦談起都是搖頭歎氣不已。剛剛得知有一個樂子要被送來她這兒的時候,蘇嬤嬤不滿且不悅,一直沒有好臉色表現出來,在她眼中,如意幾乎就是一個人形的禍害,如今如意間接害死了蕭嬪,蘇嬤嬤更是恨不得在如意身上打上了此為妖孽不可教也的印章。
貫穿整張臉的傷痕因了憤怒而顫動,更顯了猙獰,蘇嬤嬤冷冷地說道:「蠢丫頭,你愛害人,可以,以後這整個齋宮裡的大小事務都由你幹,裡面的人也全數由你照顧,日後餓死病死任何一個,都算你頭上,你就等著墊屍底。」
她再不願意看如意一眼。
前代帝王薨,冷宮裡的女人殉葬入墓或是直接被賜死,又近年有病死老死者,倘大的齋宮清走了很多人,目前還存的約三十人,其中患有重病四人,而因年老而行動不便,小疼小病纏身,時刻需人照顧的更多,後宮裡的奴才們一個個長著勢利眼,這齋宮他們是能不來就不來,往時照顧這些可憐人的責任全是落在暴人庫的蘇嬤嬤身上,在幹完各殿各宮扔過來的粗重活兒還要跑到這齋宮來伺候這些老婦,也不清楚蘇嬤嬤是怎麼樣熬過來,但如今蘇嬤嬤人被激怒了,一怒之下就把照顧整個齋宮的責任全數壓到如意瘦弱的肩上。
奄奄一息躺在那兒,小半個身子全是膿包的老人翻了翻眼,張開嘴想對眼前的少女說什麼,出口的卻只有咿咿呀呀。
這是另一個可憐的妃子,比蕭嬪可悲十倍的老人,這輩子活了十五年,如意第一次這樣恨自己的無知無能。
或許是百香縈繞的千疊樓裡的人都真是太寵她,在樓裡,即使折磨苦難,也披上一層華麗外皮,永遠光鮮亮麗,正如千疊樓,正如千疊樓裡的美麗傳說,像一個青春常駐,永不言遲暮的美人。又或許是在樓裡待慣了,見慣了奢靡的華貴的,卻從未見過如眼前這樣**的醜陋的,沒想到在富麗堂皇的皇宮中,層層精緻的紅牆黃瓦背後,有這樣一個人間地獄,回過神來的時候,如意已經緊抱著眼前老人,泣哭得聲嘶力竭。
接下來的日子,餵飯餵水,擦身洗衣,熬得衣裳襤褸污沾鞋,累得面黃肌瘦塵滿面,不復初進宮的俏麗樂子模樣,如意短短時間裡變成徹頭徹尾的蓬頭垢面醜丫頭,若碰上颳風下雨,冷宮有老人關節痛,她就要整夜整夜地伺候,聽著老人不斷哀鳴,半步不需離開,照顧不過來時候,她留下待一夜,綣著身子,和這些可憐老人一起睡在冰冷陰森的齋宮中。過去一個月裡,怕如意真的虐待齋宮裡的人,蘇嬤嬤來看過幾次,每一次看到如意悉心照料老人們,她的眼神都生一點微妙的變化,於是不出幾日後,如意再不用同時干暴人庫那裡的粗重活兒,小半年裡,只需一心一意照顧齋宮裡的老人。
麗景軒的姑姑薇玲曾經來過暴人庫,找到蘇嬤嬤說她想見見如意,但如意搖頭,求蘇嬤嬤代為拒絕了----無論是從何等角度出,都不該再與薇玲有聯繫。如意怕再拖累薇玲,更怕的是自己忍不住,又選擇躲在薇玲的羽翼之下。
離開的薇玲沒能告訴如意,就在如意被罰到暴人庫後幾天,有個少監曾來到麗景軒,開口要找一個樂子。
那個少監這樣說道:「姑姑你什麼也不用多問,把人交給咱家就是,咱家主子虧待不了人。咱家主子說了,就是想再見一見那個糊塗跑進念樨殿後院打擾他的少女。哎,主子沒能說得更清楚,就道要找的人有金色虞美人印記,咱家想這沒辦法,才來拜託姑姑你的。」
在尋遍整個麗景軒都找不到要找的人,那個少監很頭痛無奈。
「這叫咱家如何跟主子交代,唉。姑姑,你確定今年進宮的全部樂子都在這裡了嗎?」
出於小心謹慎保護如意的心理,薇玲沒有告訴那個少監如意的存在,此次她來找如意,其實也是想問一句。
如意,你在念樨殿後院裡,到底遇上了什麼人?
齋宮裡依舊荒涼,陰森,裡面的女人依舊活得痛苦,但起碼如意在努力,讓裡面的人穿得乾淨一點,吃得好一點,睡得舒服一點。齋宮裡什麼都沒有,所以很多老人寂寞,只得日復一日地哭泣悲歎,如意某日在齋宮裡尋得一把破舊的小阮,她沒想得更多,毫不猶豫地就花去了自己那點可憐的睡眠時間,辛苦把破阮修好,還削幾個竹片當撥器,試著彈著。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
清脆、明亮的聲,因為木弦破舊,還參雜些許細微雜音,猶如少女在笑中帶淚地述說青澀初戀,一份遺憾一份甜,一份美好一份苦。某次蘇嬤嬤經過時候聽到了,一怔,竟呆站在牆外,聽著樂聲歌聲,漸漸露出一個懷念的神情。
彈奏著小阮,不知以何等心態來唱著蕭嬪生前最愛的《采薇》,如意勉強自己,唱得越來越大聲。
「采薇采薇--」
對不起,我沒用。
「曰歸曰歸--」
我照顧,我照顧好你們,好不好,誰也不要當第二個蕭嬪了。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個心地善良而沒有實力的人,和一個有實力而心狠的人,同樣都會害人。你必須堅強一點,再堅強一點,書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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