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帷小轎從千疊樓出,向著皇宮西門駛前進,今日天公不作美,連綿的烏雲掛在天際,變成春季裡最讓人厭煩的霪雨墜落,淒淒慘慘慼慼,讓這個濕冷的清早更加顯得寂寞孤清,皇宮的西門名為「練瑕」,是皇城裡七大門之一,百丈高的牆,刷著鐵灰色的石灰,紅漆大門出歎息一般的聲響,咿呀咿呀,好像是來自很遙遠的一個地方,傳入耳朵酥麻的疼感。
傳說中,在這一道門後,就是皇宮,國中最尊貴的男人和他的妻妾居住的地方;傳說中,門後面內殿宇臨立,景觀密佈,有高大巍峨的宮殿,又有碧波蕩漾的三海,挺拔秀美的景山;還傳說,這皇宮裡的宮殿和御苑,兼具四季之美,從高處俯瞰,看那相映成趣,渾然一體的格局佈置就一瞬間看盡了夏冬又一春,花開花落。
小巧秀氣的轎子像一隻誤闖入來的小動物,怯生生地,彷徨而行。
一隻佈滿厚繭的手輕輕地撥開水色簾子,半掩著臉,一雙清澈烏黑的大眼眸向外瞧上幾眼,瞧那層層紅牆黃瓦圍起、結構奇特而緊湊的建築,不消半會兒,人又很快地躲回了轎子裡。
這個人,當然就是如意。
練瑕門望之高聳入雲,站在門下,撲面而來的是透不過氣的壓迫感。
那高高的門後面,就是要困住她半年的牢籠。
「別下來,等轎子一直行到麗景軒。」
宮裡來接人的那位婦人這樣吩咐,並順手拿出一梅花盒,打開,用描筆沾上一點裡面盛著的香濃金汁,在如意光潔的額間開始描畫起來,寥落地清描幾筆,勾出了一朵妖冶的三瓣金色虞美人,筆落,畫成,感覺著額間異樣冰涼的觸感,如意遲疑一下,慢慢抬手,用尾指輕柔地剃了一下眉角,消去臉上的剛強倔狠,化柔了輪廓。
婦人很滿意了。「這是樂子的印記,這半年裡都會伴隨你,宮裡的人見了這個印記就明白你的身份,日後你在這裡的半年裡,需謹言慎行。」
怔怔地答應,到一聲沉重的聲響從轎子後面傳來,如意心裡徒然一哆嗦,愕然地回頭,之間那肅然道死氣沉沉的練瑕門看似緩慢卻平穩地關上了,紛紛飛舞的雨絲被永遠地隔絕在了門外。
門後面的她,兩汪清水似的眸子浮上清淼水霧。
回去的路,已經沒有了。
…………
華帷小轎又施施而行了好久,躲在昏暗無光的轎子裡面,覺心裡像有些什麼失落了,又像被些什麼塞滿了,如意一路上一言不。四周靜得可怕,只有轎子出的咿呀咿呀聲。
忽然,停了下來,嗒一聲,落地,有人翻開了簾子。
「到了。」
扶著婦人伸過來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下了轎子,現轎子就停在了一道門前----又是門,今天見的都是門,這個叫麗景軒的,跨過門檻,門後園裡的景色盡入眼底,面闊連廊十間,進深四間,當中五間各開四扇雙交四?菱花?扇門,兩梢間為磚砌坎牆,各開四扇雙交四?菱花?扇窗。重簷廡殿頂,雕樑畫棟,富麗堂皇。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階,左右各出一階,台上陳鎏金銅香爐四座。東西兩山設卡牆,各開垂花門,可通後院。其廊邊正幾株桃花盛開,在白牆黃色琉璃瓦映襯中更顯嬌嫩欲滴,嫵媚嬌人。
被引著往廊廡裡面走,一路婦人還在教導如意。
「走路的時候,不要過分招搖,身體保持正直,也不左顧右盼或頻頻回,眸子直視前方,要遇上了宮女嬤嬤或太監的,須恭敬地行禮,不許直視對方,步履輕捷不要拖拉,做到輕,靈,巧,給人優雅輕盈的美態。」婦人說著,好像想起了些什麼,接著緩緩說道:「進了宮,就忘記以前你們樓裡教予的簡陋技巧,日後宮裡的嬤嬤自然會來教導你一個宮娥應有的身段姿態,而外面那些一直都是落了俗套的野路子,教人搔弄姿,粗俗難看,上不了檯面。」
「……是。」從描鸚鵡牡丹圖案的青花乳足爐中飄散出的香味不似千疊樓裡的紫述香清醇,它嗅著就一陣目眩,濃郁得醉人,卻是最香品高雅,為眾香之的阿迦?香(女人香)。
最陌生最壯麗輝煌的皇宮,從來沒有這樣真實過,存著考古學家書如意的記憶,她明白後世的皇宮是怎麼一個模樣,也清楚那一隻青花乳足爐中點燃了香會是怎麼樣一個光景,但那隔著厚厚玻璃牆,對著清晰高分辨率的照片看的,又哪裡能跟現在親身體驗來得震撼來得絢麗,前進中步過那敞開全鑲嵌琉璃的花窗,看著上面模糊的自己的影子,如意的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彼方。
婦人帶著如意到了其中一間廂房,房裡早就有幾個同樣額描金色虞美人的少女在等待。
盈盈十五,娟娟二八,名花傾國共聚堂。
「湘教坊,倪素素。」衣袖口和領子繡白蘭花的少女。
「皖教坊,桑熙。」笑起來最甜美的少女。
「蘇教坊,青容止水。」年紀最小的少女。
「以後一段時間,你們四個就住在一起,要好好相處。」宮裡的尚儀女官微笑著。
所有人都看著如意。
「京都教坊,」知道這跟五年前進千疊樓的情況不一樣,如意平靜地斂起裙裾,掩去因沾著點雨水而略顯不雅的繡花鞋子,一雙玉臂微微交疊,作為最後一位進宮的樂子,她輕咬著唇,裝出嬌弱無力的樣子。
「……綣胭脂。」
把我弄進宮裡來,就不介意我用一下你乖徒弟的名字吧,親愛的綣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