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急著回去,回千疊樓裡去,是這樣地焦急,像準備撲火的流螢。
所以金禾兮父子再有趣,也沒用。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柳暗花明又一村。原來曾經一腳踢人脾氣暴躁的客棧老闆就是金禾兮的姐夫,男孩金浩的姑丈。
再次見到如意,留著八字鬍的客棧老闆正撥弄著他那比臉盤大三倍的桃木算盤,五指飛舞,弄得噠噠地響。
「可以。」老闆說道。
在試著詢問能不能有個辦法到內京去時,老闆這樣地回答,並向如意迅扔出來了一個大桶跟一塊濕濕的抹布。
「看在禾兮死去的姐姐份上,你在我這裡打雜一天,我幫你安排一下。」
開始拿筆在賬本上寫寫算算的老闆還有空抬頭瞟了如意一眼。
「你會做雜活兒的吧?」
瞧眼前這少年細皮嫩肉的,他擔憂。
如意捧著笨重的大桶,一把抓著抹布甩一下,動作瀟灑。
「放心,我很久沒有打碎過盤子了。」
……………
擦擦洗洗,不亦樂乎。聽說客棧裡來了一個美少年員工,附近的大媽大嬸加外向活潑的少女們都來湊熱鬧了。
原來對刻薄小氣的客棧老闆那個溫潤如玉的小舅子就覬覦已久,現在再來一個水靈得像新鮮桃子的美少年,特意來瞧的人多了,客棧就迎來了它最輝煌的一日,老闆的臉快跟得上菊花一樣綻放。
傍晚時候,又有一個從外面進城來的戲班子道客棧來投宿,上百號人,搬著幾大箱的東西進來,客棧後面的馬廄都塞下了滿額的馬匹,幾個店小二忙得腳後跟不沾地的在客棧跑來走去,客棧越來越熱鬧。
客棧老闆跟戲班的頭頭商量一下,就叫如意過來。
「我替你說了,剛剛好這個戲班也要上內京皇城區,結果他們同意順便帶上你,不過你一路要安分守己,時不時幫忙幹活,不許偷懶,那些其他的伙食費之類的他們就給你免了。」
還能怎麼樣,猛點頭就是了。
什麼都有著落,在金禾兮父子家裡過一夜過後就跟戲班走,算算幾天就內回去了,如意一身輕鬆。
用過簡單的晚餐,一夜到來。
金禾兮父子的家就是田園風,夜裡清新的泥土香氣溢滿鼻尖。星光燦爛,水洗過的夜空就是這樣的璀璨,粒粒閃爍的星星好似伸手可摘,偶爾一陣舒爽的夾著花香的夜風吹來,又吹響門前懸掛的風鈴,叮噹叮噹,分外悅耳喜人。
哄完男孩金浩睡下後,聽到門口出來的聲響,金禾兮拿出一件外衣,摸著牆走到了門口。
幾隻碗盛著一點水,一字排開在面前,用筷子輕輕一敲,出不同音階的音色,清脆響亮。
叮叮咚咚,心情很好的如意在門口一個人玩耍。散漫隨意地敲,敲出一節奏輕鬆,俏皮可愛的小曲,混合著叮噹的風鈴聲,編織出著一夜最美妙甜潤的樂聲。
忽而一件外衣溫柔地披到身上,正忘情的她嚇一跳,回頭,就見了站在身後的男子。
「吵到你了?」
說謝謝,她拉一下這月白色的外衣,笑著問道。
「不是。」
自然地在如意身邊坐下,月光溫柔地打下來,金禾兮的側臉看起來有珠玉般的光澤,眉間純淨如稚子。
「明天走?」他朗聲問。
「嗯。」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爬滿牽牛花的籬笆下,幾棵剛剛種下的菜著嫩嫩的新芽,在月光下如嬰兒般地呼吸。敲三下面前其中的一隻碗,覺響聲有異,如意把它拿起來,用筷子濾著,一點一點倒出了清水,滋潤了一地肥沃的春泥。
不多不少,倒掉四分之一的水,再敲,聲音改變,聽起來清越動聽多了。
如意滿意地笑了笑,正準備再來一曲,旁邊的金禾兮卻輕輕遞過來一包東西。
「記得路上小心。」
禾兮他遞給如意一些銀子,這樣淺笑著說道,動作大方,笑裡帶著已經熟悉的羞澀。慢條斯理的聲音是普普通通的一位二十來歲的男子聲,但從他嘴中吐出來分外地乾淨,像涓涓清泉,清脆但不浮躁,纏綿悠遠,清耳悅心。
如意在深山上聽了四個月的水滴聲,現在覺得這一把聲音是最美麗的聲音了。
禾兮他的話總是這樣溫軟輕柔,一聲聲擊著人心深處,灑散在初春的土地上,就滋潤了生機的綠芽,比任何陽光雨露都有效。
溫馨,情重。
又是這一種錯覺,就好似如意是他一個很重要的家人,而如今就是他送著這個重要的親人出門。
不問為什麼她這樣地焦急焚心地想離開,也不問這次萍水相逢在她眼裡算什麼,他說路上小心,帶著淡淡的笑意,就好像……他會等你回來。
如意一愣,赧然。
「我不能拿……」
一定不能拿,萍水相逢的,她已經欠這人很多了。這樣想著,結果當眼前溫潤如玉的男子微微側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神色後,如意迅地敗下來了。
「……那,謝謝你了。」
訥訥地接過來。
金禾兮他安靜在坐在那裡,身姿像春裡新的一枝柳條,柔軟堅韌,讓人自然地對他生出許多許多的好感。那一雙月輝下依舊漆黑的眸子清澈,要仔細地看許久,直到隱約覺得那瞳之中確實顯得有些空虛,像是始終聚焦在眺望不存在的遠方,才能微微傷心地相信----這的確是一雙屬於瞎子的眼眸。
「以後你跟金浩一起要是來京都紅雀大街上來玩,可以來找我。」
禾兮聽懂了,嘴角的微笑清潤似露。
「會的。」
估計永遠不會的。
「要不記得寫信給我,我留下地址。」
「也好。」
如意起身要尋筆紙,禾兮卻搖搖頭。
他向如意伸出一隻手掌。
「你在我掌心劃,我記得住。」
如意握起他紋理細膩的手,看一下,自己手全是的老繭,尷尬地嘿嘿笑幾下,扔了筷子,用食指專心地一筆一劃寫地址。
「記住了?」
「可以。」
「真的?」
「嗯。」
在聽他真的一字無差重複了一遍那又臭又長的地址,她沒轍了。
「內京裡面是怎麼樣的?」夜涼如水,如意漫無目的亂敲出來樂聲,安靜傾聽著的禾兮露出些許微妙的神色,突然問道,語氣好奇。
如意於是跟他說紅雀大街,跟他說內京裡大門大戶的人們過的奢華日子。而最後,如意還是問了。
「你為什麼不參加科考什麼的,做官呢?」
禾兮怔了怔,半響,偏過頭來。「姐姐的遺願,不希望我做官。」不慌不忙地回答,也不忸怩,只是很自然地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我一個瞎子,應該做不了父母官的。」
「那……經商也行,你頭腦這麼好。」
「姐姐也不願意見我經商。」
「……」
不許做官,不許經商,甚至不許金禾兮走出這個地方,給自己純良的弟弟留一個嚴密的牢籠,金禾兮那死去的姐姐什麼詭異的心思。
不過人都已經死了。
從金禾兮的眉宇間,如意沒能看到一絲的不滿跟怨氣。
無聊敲一下面前的一隻隻小碗,她問。
「……想學嗎?很好玩,我教你敲這個。」
乾癟癟又生硬的一句,她轉移話題的本事五年過去,都是不變的糟糕。
糟就糟糕吧,有人受用就行。
夜風吹過,臉頰一側的絲輕撫,禾兮點頭,笑裡不染塵埃的乾淨。
…………
第二天天明,在金禾兮父子相送下,帶著一個小包袱的如意準備跟著那個戲班走了。
客棧老闆不放心,再叮囑一次。
「這戲班子是大家子的,國中很出名,你跟著他們走一定要自重,別丟了我的老臉。」
看如意那秀氣乾淨的模樣,很多人都以為她是一個逃家出來遊玩,個性散漫的公子哥兒,就是瞧清了如意雙手上的厚厚老繭後,客棧老闆還是將信將疑地,不太信得過如意的樣子。
整個戲班紀律嚴明,上下所有人穿著整齊的青竹色衣衫,男子系黑色腰帶,女子掛橘黃頭巾,看著就男的精神,女的嬌俏。
這戲班子規模的確很大,上百號人,各自有專職,單單是負責奏樂的樂班就有幾十人,鼓瑟吹笙,奏琴敲鐘,一應俱全。也只有這種大戲班的,才敢進京都來表演,誰不知道京都教坊最強,裡面美人如雲,個個才藝出眾,每每上台出演都讓京都人們驚歎不已,這民間戲班的要真沒個斤兩,哪敢進京都最央的皇城跟教坊比較。
「有緣再見。」
雖然僅僅相處了一天,但感覺就是像認識了許久的朋友。終究釀出了一點不捨,穿回原來的衣裳,一身書生打扮的如意最後跟人道別。
「走就走,誰想再見你,哼。」
男孩金浩嘟嘴,從年輕的父親身後冒出來,扭捏的樣子。
心口不一的小傢伙,如意蹲下來信手就弄亂他一頭微卷的。「好好照顧你爹,小傢伙。」
金浩原來是一個孤兒,3歲前跟著老乞丐在街頭浪蕩過,老乞丐死了,他餓倒在金禾兮的門口,才給心腸好的金禾兮撿回來當了兒子。難怪金浩小傢伙那性子怎麼看著有一點ど妹的影子。這樣也好,有個堅強聰慧的金浩在身邊,能守護一下性格溫和純良的金禾兮。
「不許叫我小傢伙!你以為比我大很多嗎?我再過四年就及冠了,是大人了!」拍開她的手,金浩氣極。「到時候我一定是比你娘娘腔強十倍的男子漢大丈夫!」
再作弄一下金浩後,戲班在催促要出了,如意於是終上了馬車。
篤噠篤噠,戲班的長長車隊慢慢離開,好像想到了什麼,她猛地從車窗裡探頭出來。
「禾兮--!」
牽著男孩站在路邊的溫良男子側頭,回傾聽。
「學拉一下二胡吧!」
……二……胡……清脆帶笑的少年音隨著馬車的離遠而越飄越遠,一句話飄回,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空氣裡迴盪瀰散。
不知道何時,才會有再相見的一天。
趴在車窗邊的如意興奮地笑了。
千疊樓,我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