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歷二十四年冬。
「雪花飄,雪茫茫。白雪這邊是海角,白雪那邊是天涯。
雪花飄,雪落忙。疊成衣蓋我行囊,伴我從此去遠航……」
淒清的孺子歌,伴著漫天飄舞的雪花,散落天地間。
「玉兒,跟爹走。」
「嗯。」
稚嫩的聲音響起,大手牽著小手。
一老一少兩個蹣跚的身影在積滿雪的道路上留下兩道長長的腳印。
「這就是城?」
時則午時,舒父和他的女兒玉兒才一腳深一腳淺地進了城。像伏在枯葉上飄進大海的螞蟻,兩個無所適從的人試著極目遠望,怎麼也看不到街道盡頭,只看到人的背後還是人,房屋的背後依然是房屋……
八歲的舒玉兒,像一株冬天殘存的雜草,一個破棉襖裹披在她身上,圓圓的臉蛋給刺骨的寒風凍出一片不自然的紅色,竟然隱隱透出一種梅花傲雪般的媚。
玉兒跟著爹爹走,一邊努力地張大眼睛,看著這她從未看過的景色。腳下是平坦方正的石板,而不是泥濘不堪的泥路;路邊是一間挨著一間的店舖大宅,而不是泥為磚草為瓦的陋房;連飄進鼻子裡的也不再是女孩聞慣了的泥土味,而是甜甜的,膩人的香味。她呼一口氣,看著它在半空凝成了白霧。
她很乖巧的樣子,讓舒父摸摸她的頭。
「走。」舒父說道。
一場大旱,讓田里種下去的稻苗死的死,枯的枯,舒父每天挑著擔子到很遠的地方背水,結果仍顆粒無收,一家辛苦熬了半冬,終究還是熬不過。
玉兒走著,突然站在一攤賣薑糖的前面。
在陪著父母啃嚼了一個月的地瓜菜根後,她把很多味道都忘了。
薑糖,甜的?她疑惑地看著,眨眨一雙靈動的眼眸。
玉兒瞳兒很好看,像兩顆溫潤的黑珍珠。她餓得浮腫起來的小臉上也只有這點讓人看著稍稍順眼些。
舒父走上前去,給她買了幾顆。吃到薑糖的玉兒很高興,乖巧地讓爹爹牽著手,繼續走。
「咚咚咚……」
「求求你……」「不要不要!我們家不缺人!」
「咚咚咚……」
「求您,不要工錢,就求一口飯……」「你不要再說了,走吧。」
「咚咚咚……」
舒父挨家挨戶地敲門,不知疲倦地低聲求著。「求求您,這孩子能吃苦的,您就留下她吧。」舒父又敲開了一戶人家的大門,莊稼人的倔性子,只種他的田,沉默隱忍了半輩子,翻來覆去只有乾巴巴的幾句詞。這次一位善良的戶主瞧他黝黑老實的臉,沉默了。
這年頭誰的日子都不好過,都在緊巴巴地熬日子,要給家裡再添一張嘴,那是極重的負擔了。
「你的孩子?」
戶主探頭出門,望兩眼等在外面的舒父的女兒----女孩又瘦又小,一頭枯黃稀疏的,乍看就是只腫臉猴子。這都已經餓得整張臉浮腫起來了,怎麼看都是短命的相,戶主失望了,再也不顧舒父的哀求。「算了算了,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娃我要不起,家裡還有好幾張嘴壓著呢,我實在愛莫能助。」
舒父怔了怔,看著戶主迅地關上門。
「爹爹?」玉兒無辜地仰頭。「要回家了嗎?」
舒父抱著女兒。
回不去了,家裡鍋頭空空的,已經什麼吃的都沒有。
舒父只是告訴女兒要為她找個有飯吃的地方。
女孩笑了,聽話地點頭。
繼續千篇一律的敲門之路。不知什麼時候,天又開始下起了小雪。一片片雪連綿地下,剛掃清的道路漸漸地又積蓄了薄薄一層雪,踩上去卡吃卡吃地響。
或許是無聊,又或許是呆站著冷壞了,趁著舒父又跟某一位戶主說話的機會,等在外面的舒玉兒登登地撒腳丫跑開。
這城鎮對她而言,太新奇太可愛,她大眼滴溜溜地轉動,看中了停在道邊的一輛華麗的馬車。女孩跑到馬車後面去,車輿後面有綏,是車上的繩子,供人上車時拉手用的。看著掛在綏上面用上好的絲線吊串起的玉片,女孩挪不開眼。
這種顏色,是玉。女孩踮腳伸手去摸。
冰冰的,涼涼的,感覺像雪,卻是青色的雪。
她眼底極快地閃過一道光。
突然聽到親愛的爹爹在呼喊她的名字,玉兒馬上露出驚慌的神色。她急急地收回小手,跳下馬車時不小心撞上了東西,一頭往下咚地一聲趴雪地裡。
疼死了!
玉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捂著腦袋繞開馬車跑著回到爹爹身邊。茫茫雪蔽目,舒父問她去哪兒了,她揚起紅撲撲的臉,拚命地搖頭。
「爹爹,那是什麼?」
女孩的聲音在抖,是給凍著的,但這掩蓋不了她語氣中的好奇。走著,她故意又指著那輛華麗馬車。順著她所指,就看到一位穿華貴厚重的狐裘的妖嬈女子笑得萬種風情,只手挽著個男子,施施然上了那車。
「那是……」舒父眼瞳微縮,「是妓。」
舒父的語氣跟往常不同。
玉兒她眨了眨眼,「妓?是什麼,爹爹?」她不無羨慕地笑,用軟軟的聲調說道:「爹爹,我們去問問那個漂亮的姐姐,讓她給玉兒飯吃好不好?」那個妓女看起來比舒父之前敲門家的人都富有多了。
舒父震怒,「丫頭!」哪怕還有一種選擇,舒父也不會願意把女兒送進那種鬼地方糟蹋。很明顯被女兒天真無邪的話刺激到了,舒父大聲對女兒吼。
「再胡說爹不饒你!」
死死地拉著委屈地欲哭的舒玉兒,舒父大步大步地走,疲憊的背影看起來越慘淡。
「玉兒懂事,跟爹爹走。」
玉兒抽鼻子急急地說軟軟的話,一邊用膽怯的目光小心地看生氣的爹爹。
似乎也知道自己這火氣來得莫名其妙,嚇著了一向乖巧的女兒,舒父沉默一會兒,僵硬地再揉揉女兒的。玉兒還是怕,抬頭偷看爹爹的表情----莊稼人不懂歎氣,舒父的表情像那天他看著乾裂的田地時候一樣,安寧,麻木。
總得尋個法子熬過再說,他可能這樣默默地想著,緊了緊握著女兒的那隻手。
玉兒乖乖地跟著爹爹走,她不敢再惹爹爹生氣了。一陣寒風夾雪下吹過,她哆嗦一下,把另一隻小手貼著背藏在身後,上面似乎揣著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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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一家地敲門,哀求,失敗,再哀求,再失敗。舒父不放棄,以老牛一般倔氣堅持敲下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城裡各家炊煙升起,街道上沒有多少人在行走,女孩冷得很,卻不敢說話,她見雪花大片大片地飄落,積在爹爹的頭頂、肩上。
夜風寒,又冷又餓的舒父被最後一戶人家拒之門外後,就站在街道中央,再也不走了。
玉兒抱著爹爹僵直的腿,凍得直哆嗦。
天寒地凍,全世界好像只剩下這對可憐的父女倆。
「……玉兒,跟爹回家,回家。」舒父忽然說。
回家。回那個早就一貧如洗的家,一起等死。
舒玉兒愣愣地點頭。
回家的路,應該會很長,很黑,很冷吧?
「哇!」玉兒驚叫。
有兩輛馬車,篤噠篤噠地停在舒父與女兒的身前。一輛正是今日他們見過的,妖嬈妓女的華麗馬車。但馬車是一輛比一輛華麗,另一輛馬車更華美更富麗----拱頂的馬車車頭一匹健壯的四蹄踏雪純色馬,車不知是用什麼木做的,聞著奇香,車頂掛下彩紗,紗迎雪飄動,像一朵妖花在午夜粲然綻放。
突然而至的馬車帶起一陣強風,玉兒整個人突然被揪起來了。
「可找到你這偷玉片的小偷兒了!」
那一位妖嬈妓女跳下車,一臉陰毒地用尖刻的女聲吼道。
「死丫頭,真狗大的膽了你!玉片呢?交出來!」她就揪著人不放,做摑打玉兒的樣子,打得玉兒哇哇地叫。
舒父全身一震,跪倒在車前。
「姑娘息怒,我的娃不會偷你東西的啊!」
啪地一聲,他話音沒落,就見著一片大大的玉片兒劃著一道優美的弧線,從女兒的手裡跑出來了。碧色的玉片靜靜躺在白雪上,看上去甚美麗華貴。舒父臉色馬上一片慘白。那女子揀起玉片,冷笑著直哼哼。
玉兒給打得受不住,哇一下掙開那妓女的魔爪,就往另一輛馬車躲去。
她小手剛搭上車身,就聽見有人說話了。
「什麼人?」
是車內人淡淡地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