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得到了韋行的允諾。
可是他心中遲疑:「我這樣做,是真的愛那孩子嗎?」
回到自己院裡,隔窗聽到韋帥望正在清脆地唱歌:「四君子湯中和義,參術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陳名六君,祛痰補氣陽虛餌,除卻半夏名異功,或加香砂胃寒使,四物當歸地芍芎,血家百病此方通,八珍合入四君子,氣血雙療功獨崇,十全大補……」然後已看到韓青,忘了唱歌,笑道:「韓叔叔!」責備:「一大早,你到處亂跑什麼?」
韓青哭笑不得,過去拍拍帥望:「你這小子!」
帥望笑問:「你幹什麼去了?啊!」帥望那張小臉忽然黯淡了,韓青奇怪:「怎麼了?」
帥望垂下眼睛:「你身上沾著蒲公英種子,還能是哪?誰家院子裡長滿野草!」
韓青沉默一會兒,好一個聰敏的孩子:「是啊,我同你父親談過了。」
帥望說:「他把紫籐都拔了。」
韓青解釋:「那些紫籐也都枯萎了。」
帥望沉默:「是不是他不同意?」
韓青道:「不!他同意了!」
帥望一下抬起頭,張大眼睛,一張臉從驚訝立刻變成燦爛陽光的微笑,這笑容讓韓青覺得整個屋子都翊翊生光輝,你說,一個孩子這樣的快樂是不是比武功天下第一更值得?
帥望支起身子,一條腿蹦過去擁抱韓青,緊緊地擁抱,不必用語言表達。韓青抱著帥望,他想:「如果這個聰敏的孩子,真的耽誤在我手裡,我會內疚一輩子。」
小帥望在韓青的懷裡因著韓青的沉默而覺得異樣,他那場歡喜重又變得沉重,是真的嗎?他是真的就要擺脫那場噩夢了嗎?小小的韋帥望已看到自己的幸福如千斤巨石繫在一根頭絲上,搖搖欲墜。
他慢慢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著韓青的臉色:「真的?他真的同意了?」
韓青點點頭:「他同意。」
帥望輕輕揉揉韓青的額頭:「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韓青說:「我擔心你。」
帥望詫異:「我?」
韓青問:「帥望,如果不像你父親那樣逼你,你是不會那麼盡心盡力學武的,是嗎?」
帥望慢慢垂下眼睛:「師父,學會武功,能用來做什麼?不過伏屍一人,血流五步,成不得大事的小計,何必窮一生之力追求。」
韓青頓時一呆:「韋帥望,你好大口氣!」
韋帥望笑笑,呵一口氣:「我早飯吃了蒜!」這孩子知道逃離了苦海,立刻心頭輕鬆,竟不知深淺地開起玩笑。
韓青再一次哭笑不得:「帥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害你!」
韋帥望道:「師父,你怎麼知道我將來一定要在武功上得天下第一呢?也許我可以做華佗扁鵲呢,師父你倒說說,誰記得武功天下第一的是誰?人們記得的不過是誰是大將軍,因為他們平定天下,也記得誰是天下第一神醫,因為他們濟世救人,武功天下第一能做什麼?不過是獨善其身,像雜耍的一般。」
韓青費了很大很大的力氣,才扼制住給韋帥望一記耳光的衝動,原來他與韋行的蓋世武功在韋帥望眼裡不過同雜耍賣藝的一樣。
韓青這下子真是被氣得臉色鐵青:「好好,你倒說說看,你要學什麼!」
韋帥望笑瞇瞇地:「為了免得將來後悔,我每樣都學一點吧,將來覺得哪個重要再決定學哪個。」
如果不是韓青韓大人武功蓋世,他這下子非氣得「咕咚」一聲昏倒不可。
韓青大怒道:「我說不服你,我也不敢收你這個胸懷大志的學生,韋帥望,你請回吧!」
韓青推開帥望,帥望頓時站立不穩,一跤坐倒在地,那孩子愣愣地仰望韓青,竟是嚇呆了,半晌才見他眼圈通紅,淚水一串串落下,韓青狠著心,站在那兒不理。帥望哭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即時明白韓青不是開玩笑,他竟然真的要把自己送回到父親那裡去,韋帥望尖叫一聲,撲過去,抱住韓青腿:「韓叔叔,韓叔叔韓叔叔!」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又不肯認錯求饒,只得一聲聲慘叫:「韓叔叔!」
韓青被他哭得魂飛魄散,苦笑,難怪施施如此驕寵孩子,讓孩子這樣痛哭而不動心的除非是鐵人吧?
韓青歎息一聲,俯身抱起帥望:「我收你為徒,你也是你父親的兒子,如果他覺得師父教得不好,隨時可以來指教你,你明白了嗎?」
帥望點頭點頭再點頭,然後全身顫抖著緊緊抱住韓青。
叔叔畢竟只是叔叔,不是親媽,也不是親爹。
韓青苦笑,他竟不得不恐嚇這孩子,親愛的孩子,原諒我用下流手段,我是真的希望你好。
韓青把帥望放下,為他的手腳換藥,輕輕按摩腳腕,帥望不時地抽噎著,臉上始終有一絲憂色,好像千斤巨石始終在頭上一樣,韓青輕聲道:「只要你盡力,帥望,你只要盡力而為。」帥望點點頭,擦擦眼淚。不過盡心盡力,已經是一件很疲憊的事。當然了,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讓人疲憊的事。生命中充滿無奈。
韓青對於向他的師父通報此事有點猶豫,冷秋與他師徒關係一向非常好,可是冷秋最恨他這點善良,雖然正是這點善良讓冷秋決定由他來擔掌門這個擔子,可是冷前掌門希望韓青這份善良只用在自己身上,對於他竟敢對別的人善良,冷秋深惡痛絕。
不過,用不著他通報,冷秋已過光臨他的寒舍了,在門口就一腳把不夠結實的柴扉踢飛,韓青聽到動靜趕出去迎接,迎面接到冷秋一記大耳光。
韓青看到冷秋身後跟著的韋行,頓時明白東窗事已。
他「撲通」一聲跪倒,低頭:「師父!」
冷秋冷笑:「聽說你要收徒弟,我特來賀喜!」
韓青沉默,可是他的身子挺直,一動不動。
冷秋怒喝:「你瘋了嗎?」
韓青依舊沉默,冷秋道:「你以為你還只是韓青嗎?想施捨什麼就施捨什麼,你是韓掌門,記得自己一舉一動事關冷家的利益!」也事關他們師徒一夥的利益。
韓青沉默。
冷秋的臉色變得難看:「怎麼?我這麼說還不能讓你醒悟嗎?」
韓青依舊沉默。
他沒有醒悟,韋行倒是醒悟了,呵,原來那個孩子,竟真的是冷惡的孩子!這些年來,原來他錯怪了冷秋。
可恨韓青枉為他兄弟,竟然一字不露。
冷秋的聲音低沉:「怎麼?你真的要我動家法嗎?冷家雖沒有對掌門人動家法的傳統,不過你既然還是我的弟子……」
韓青低著頭,依舊不動,只低聲回答:「弟子情願受罰。」
冷秋氣得臉色鐵青,韓青說他情願受罰,分明是無論如何也要收這個徒弟了!他抬舉這名小徒弟做掌門,多年來,受的是太上皇般的尊重,無論大事小事,韓青總是願意請教與商量,今天這樣一件芝麻綠豆般的事,冷秋以為他來給他一巴掌就能讓他清醒,誰知,他竟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冷秋明白了,這件事大約又事關道德與韓青的良心,這世上他唯一鬥不過的就是韓青那可氣可恨的道德與良心,知道自己即將再一次敗在韓青的良心手下,冷秋再也忍不住,一腳踢過去,韓青被他踢倒在地,心裡倒是一喜,既然冷秋沒說出別的什麼要脅的話來,這頓打大約說明冷秋已認命了。
冷秋轉過頭去尋找打人的東西,一隻手已握住門邊的花鋤,耳聽得一聲尖叫:「別打韓叔叔!」眼角看見從門裡蹦出來個不知是大兔子還是小猴子的東西,那小東西跌跌撞撞直撞到韓青身上,兩手緊抓韓青的衣服,慘叫著:「別打別打!」
冷秋離著有兩步遠,已經禁不住用手摸摸耳朵,想來韓青近在咫尺,怕是已經震聾了。
他好奇地過去看看是什麼東西出這樣刺耳的燥音,可是忘了自己一隻手裡還握著花鋤,韓青背上那怪物,見他過來更是出沒命的尖叫聲,且死命地抓住韓青衣服不放,韓青幾次都沒能將他從自己背上扯下來,直急得額頭冒汗,同時兩耳轟鳴不已,再這樣下去,他不聾也會瘋掉。
冷秋俯下身來,看到那個緊緊抓著韓青衣裳,正張大嘴尖叫的孩子,英俊神武的冷秋竟然呆了,半晌,他微微挺直身子苦笑:「他這個表情,倒很像一個人!」這驚恐的表情,冷秋曾經見過,冷秋微笑:「小傢伙,躲遠點,不然我可打到你了!」
韋帥望結結巴巴地:「你你你,你,打我吧,別,別打,我韓叔叔!」這樣英雄豪傑的一句話,讓小傢伙結結巴巴地說出來,逗得冷秋禁不住嘴角**:「打你?你這麼小,兩下就打死了,你韓叔叔也不會同意的!」
冷秋說:「韓青,把這小傢伙弄走!」
韓青一直在弄啊,可是那個小傢伙是真的拼了命了,他一雙手本來就磨爛了,輕輕一拉扯就迸裂流血,韓青的淡青色衣衫上已經沾滿了小小血手印,讓他如何忍心力?
可是冷秋的耐心是有限度他不想他師父的怒火轉移到這個小人身上,那後果是極端可怕的,是他不想見到的,韓青到此時只得雙手一扯,扯爛衣衫,然後把外衣與小帥望一起甩脫,再用扯成兩半的衣服將小帥望包住,不讓那兩隻章魚觸角一樣的手抓住他一片衣角,韓青喘口氣,怒喝:「帥望!你不得放肆!」
帥望掙了幾下掙不開,眼淚不斷地流了下來,張開嘴竟然哽咽難言,韓青扼住他雙臂,輕輕搖晃他:「帥望,韓叔叔是大人,挨幾下打不要緊的。」
帥望尖叫:「不!我不要拜師了!」
韓青呆住!
韋帥望也呆住,他是生生被這一群大人逼出這句話的,可是說完了他也現,只有這句話可以讓他最愛的韓叔叔免受責罰。
韓青在他眼裡至高至大無所不能完美無缺,他不可能眼看著別人打罵侮辱他的偶像他的神明,帥望喃喃:「不,不要。」不要什麼?是不要拜師,還是不要再打?
那個孩子,小小的身體裹在扯碎的衣服裡,小小的人包得像個粽子,可是這個小人盡自己所有保護韓青,他所有的,不過是一個希望,一個對平和美好有愛的生活的希望,剛剛那令一室生光輝的笑容,就這麼輕易地碎成一萬片,韋帥望的眼睛裡有一種曾經看過天堂卻又重新置身地獄的悲愴,被緊緊縛住的那個連手都拿不出來的孩子,用他的天堂,交換了韓青的安全。
韓青呆住了。
那個嚎哭著緊緊抱住他腿哀求的孩子,就這樣放棄了嗎?因為他不想讓他的韓青叔叔痛苦難堪?他看過韋帥望嚇得抖的樣子,甚至現在,在他的手中,仍可感覺到帥望那小小的身體在抖。對小帥望來說放棄拜師大約與死亡等同吧?
這個孩子保護他的意志,比他保護這個孩子的意志更堅決。
韓青輕輕抱住帥望:「別怕,帥望,韓叔叔沒事,韓叔叔是大人,知道該如何處理,你放心。」
帥望搖頭:「不,不不!」
淚水流下來,如果韓青真的能解決該多麼好,他是真的再也不想靠近韋行一步了。
冷秋笑了,看著他最心愛的小徒弟與一個幼兒相擁並深情對望,此情此景令他噴飯,可是,他也明白了,為什麼韓青堅持要收這樣一個孩子做弟子。
不但冷秋明白了,韋行也明白了。
原來韋帥望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只是他可愛的一面沒有對他表露,也許永遠不會對他表露。
韋行想,也許又有一些本該屬於他的美好的東西已經不可逆轉地失去了。
一個人要是想噴飯,那打人的念頭就淡了許多,冷秋過去,把韋帥望自韓青手裡拎出來:「來,好孩子,跟爺爺說說,你想跟誰學藝?」
韋帥望側著頭用目光向韓青求救,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終於在他父親手裡知道當有所畏,現在他不敢說話了。的a1
韓青站起來:「師父!」
冷秋怒吼:「你閉嘴!跪下!」
韓青緩緩跪下。
冷秋轉過來,仍然微笑,可是已經感覺到手中的小帥望在抖,他微笑與韋帥望深情對視,結果在韋帥望的雙眼中看到刻骨仇恨,真他媽奇了,冷秋想,我沒招惹過他啊!這仇恨甚至比對韋行的還要深,難道是冷惡附體了?冷秋很想一拳把附在韋帥望身上的冷惡打出來,可是他也知道如果那樣的話他的兩個弟子都會同他沒完,所以他忍了忍,放開手:「好,帥望,你自己選,不管是誰,你過去磕三個頭,就是你師父!」
韋帥望狐疑地看著他,冷秋笑:「去啊!我言而有信。」
韋帥望站在地中央,韓青已伸手:「帥望,來!」
帥望緩緩回頭望了他一眼,韓青從不知一個孩子眼裡會有那樣的生離死別般的傷痛,淚水自帥望的面孔緩緩滑了下來。
他緩緩向韋行那邊邁了一步,受傷的腳一痛,他跌倒在地。
韓青驚叫:「帥望!」然後哀求:「師父,帥望腳腕受了傷!」
冷秋笑道:「他剛剛蹦出來象隻兔子,一點也沒受傷的樣子啊!」
帥望從地上爬起來,好像忽然間失去感覺,一瘸一拐地緩緩地艱難地卻不停地向韋行那邊走去,他走過去的樣子像一只待宰的小動物,而且還是自己送上門去請人家宰的小動物,他跪倒在韋行面前,他的樣子更像是跌倒在韋行面前,淚水與冷汗一齊滴在面前的泥地裡,韋帥望行了拜師禮,他磕了最後一個頭,沒有起來,整個身子伏在地上抖,他不肯起來面對他的未來。
韓青慢慢挺直身子,他沒有出聲,可是他的表情裡有一種凜然的堅定。
冷秋大笑:「好孩子,這才是一個有擔當的好孩子!」儼然又一個小韓青,冷秋伸手把韋帥望從地上抱起來:「來來來,師爺喜歡你,師爺帶你去玩。」他走了兩步,回頭:「韋行你怎麼有空回來?我聽著京城那邊的事辦得很不好,你最好馬上給我滾回去。這孩子嘛,我留著玩幾天。」
韓青的面孔,微微變得柔和,而韋行再一次臉色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