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冷秋來到韋行的小院。
冷良在院子裡熬藥,冷秋問:「人還沒死嗎?」
冷良苦笑:「韓掌守了一夜,眼見快要支持不住了。」
冷秋道:「幸虧冷惡也受了重傷,否則,這個時候殺過來,我們只好投降算了。」
冷秋推門進去。
經過一夜,韋行依舊氣息微弱,看起來一條小命是揀了回來,功力能回復幾成,又要恢復多久就不可知。
不過,這條雞肋,雖是雞肋,倒底也有比沒有好。
即然活過來了,那就活下去吧。
冷秋過去,一隻手按在韋行背上,一股力量進去,將韓青的手輕輕彈開,勞累了一夜的韓青已是強弩之末,再不能夠了。掌心一震,心知來了後援,這一口氣卻無論如何逆不過來,手掌雖已離開,氣息卻依舊緩緩洩向四周,冷秋輕笑:「你還要淨化空氣不成?」
一隻手擋住韓青一隻手抵住韋行,內力深厚的前掌門,竟是獨立支撐,為兩個弟子同時療傷。
不過,韓青只是累了,被冷秋擋了一下子,內息已經歸位,起身閃到一旁,坐下緩緩調節內息,半個時辰的功夫,人已無事,不過損失的內力,尚需一段時日回復。
躺在床底下的冷惡,十分慶幸,好在他沒踢第二腳,不然這些人沒完沒了地治啊治地,他躺在床底下雖然不怕著涼,可是上廁所就成問題了。冷惡想,要不人家說折磨人不是好漢呢,真是的,下次時間空間不對,一定要直接把人弄死,雖然不好玩,但是比較安全。
按著冷家兩個大人物的功力,韋行的這條小命,應該已經救得差不多了。冷惡眼巴巴地看著外面日出的美麗霞光,聽到施施出門去,想是去別的房間給孩子餵奶。
如果施施想出賣冷惡,有足夠的時間與機會。
她也不是沒出賣過他,可是冷惡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老命交到施施手裡,他的這種近於本能的信賴,讓施施心碎。
如果說他不愛她,誰會信呢,可是他卻不肯承認這一點,並且拒絕帶施施走,他說:「五四三二一,你的時間到了。」他也拒絕善待施施。
這個人在冷家,從未被人善待過,所以,對一個人好,愛或被愛,在冷惡內心深處是一種可笑與可恥的行為,他萬萬不肯承認自己也是一個可笑的會產生那種軟弱混亂情緒的小丑。
如果一個人有弱點,他一定會全力掩飾。
掩飾過了頭,反而成了致命弱點。
一個從未愛與被愛的人,對待愛情會是什麼態度?極度渴望卻又極度恐懼。
不是不知道火會燒痛自己的手,依舊如飛蛾般撲上去撲上去。
那種清醒的,眼見自己走向死亡的痛苦,讓人渴望死亡快一些來臨。
施施再一次選擇沉默。
她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並決定擔當。
韋行睜開眼,看見眼前熟悉的帳子上的淡青影子,他微微震動,緩緩側頭,看見坐在旁邊的施施。
熬了一夜,已經臘黃的臉,半邊臉淤著血,韋行知道那一定是冷惡打的,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冷惡是不會殺施施的了,不過讓施施受傷,他還是有一點內疚,他不該賭氣離開,他問:「你受傷了嗎?」
施施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這個人,受了這樣的重傷,醒來第一句話,是問她受傷了嗎?
施施搖搖頭,如果韋行殺了她,那感覺或者會比現在好更一點。她對韋行的傷害,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
韋行轉頭向韓青,苦笑:「你又救了我一命。」
韓青道:「是師父與我。」
韋行歎口氣:「那老狗。」
韓青哭笑不得:「韋行!」
韋行道:「你去歇著吧,放心,我死不了。」
韓青道:「施施也徹夜未眠,讓她先休息吧。」
施施搖搖頭:「不,我在這兒。」
韋行看著施施的眼光,微微有一點溫和,韓青見他夫婦情義綿綿的樣子,不好意思堅持,起身道:「我先回去,一有異樣,馬上叫我。」
韋行道:「放心,我還會同你客氣?」
韓青離開。
韋行看到施施雙手顫抖,以為她受了驚嚇又一夜辛苦,可是他在施施的臉上看到恐懼。
然後床下人影一閃,胸前一片殷紅色的冷惡站到他床前。
韋行微微動一下,又停住。
不必了,他現在手無縛雞之力,等死就是了。
好在,那個人是不會傷害施施的。
可是這個人為什麼會在他的床底下?他什麼時候來的?施施——是知道的吧?
那樣冷硬的一個人,事到如今,也微微有一點想落淚的感覺了。可是流淚對於韋行來說是一件永無可能的事。所以他只是慢慢咬緊牙齒。
為什麼人在受了傷害時,總是咬緊牙齒?是一種原始本能吧,想咬回去
冷惡笑:「從你身上我得到教訓,要殺人一定要馬上動手。」
他剛要動手,施施已經撲到韋行身上,冷惡笑罵:「***,你要殉情嗎?你愛的不是我嗎?」他捉住施施雙手,施施那雙手不肯放開,冷惡微微加力,施施的臉漸漸慘白,她不肯放手,冷惡堅持要她放手。
只聽「卡嚓」一聲,施施左手手腕忽然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折向一邊,冷惡白著臉,怒罵:「賤貨!」施施軟軟地倒下去。
冷惡把施施拎起來,對著那張慘白的臉,笑:「你看你現在多可笑,你是打算做我們兩個人的烈女嗎?賤人!你從靈魂到**都不能忠貞嗎?」
施施的臉色慘白得像個死人,她已痛得不能出聲,可是她的眼神卻忽然間變得駭人。
漂亮的眼睛,原本淡藍色的眼白忽然多了許多條血絲。
冷惡看著那雙眼睛,看著白眼球上,一絲絲增加的越來越粗越來越多的血管。真是可怕。那雙曾經美麗,現在竟然猙獰的眼睛。
冷惡輕聲說:「我不僅要殺他,而且要先閹了他,再砍下他的四肢,讓他流盡每一滴血。」
施施忽然低頭,一口血噴在冷惡胸前。
冷惡低下頭,著著自己胸前,她的血與他的血交溶,一點一點滴下來。他的惡狠狠裡忽然有一點悲哀。
一直覺得這個世界欠他良多,所以從不把人命當回事,只要好玩,只要能讓自己高興,什麼都可以做。
可是現在他要做的事,他曾經喜歡做的事,不能讓他快樂。不知道為什麼,他與施施的相聚漸漸有了一種悲哀的底色,讓他不快,讓他的遊戲不好玩。可是他卻像著了魔一樣不住地回頭來找施施,好像他會對痛苦的味道上癮一般。
他鬆開手,讓施施軟倒在地上,來到韋行面前,希望韋行的面孔,能讓自己再起殺機。
韋行有眼裡有一種奇怪的悲哀悲憤悲痛,韋行看著施施的眼光那樣複雜,冷惡很討厭他這樣看著施施,可是這張悲愴面孔不能讓他覺得有趣,他還是覺得悲哀。
是什麼讓他悲哀?
他的女人,為了別的男人吐血。
她愛他,可是她出賣他,她嫁了別的人,她為別的男人吐血。
可是,他的悲哀還不是這樣的,不是因為這個。
是為什麼?人要明白自己,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冷惡笑了,這個荒謬的世界,這個荒謬的女人。
冷惡用一種出奇的溫柔口氣對施施說:「如果我不殺他,你與他是否會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白頭到老?」
施施坐在地上,仰起頭看著冷惡那高大冷酷身影,那張冰冷地笑著的臉,那張微笑的臉,卻有一雙脆弱的眼睛。
那雙眼睛有一種天真的脆弱,即使那張臉邪惡而扭曲,那雙眼睛依舊天真,好像一個五歲孩子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在一張滄桑的面孔上拒絕長大拒絕老去,可是它那脆弱的白色,好似隨時會崩潰下來。
他總是微笑,永遠微笑,如果你與他離得遠,你會覺得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啊,可是施施離他太近,近得能看到那雙透明的眼睛裡住著一個哭泣的孩子,他眼睛裡的神氣,常讓施施想擁抱他,告訴他:「不怕不怕,我在這裡,我同你在一起。」可是,冷惡是那樣竭盡全力地保守著他的秘密,如果施施過來擁抱他,如果施施說自己看到了那個哭泣的孩子,他怕是會遠遠逃開永不再回來吧?
或者,那只是施施拿來騙自己的幻覺?
施施回答:「不,冷惡。」
冷惡作出個大吃一驚的表情:是不?我還以為你不知道,你的夢醒了?」
施施說:「我不會忘記你,永不。」
冷惡沉默,他心裡有一個聲音,一個輕輕哭泣的聲音:「帶她走,帶她離開。」
可是另一個聲音說不,絕不。為什麼不?不為什麼,就是不要不想不願意,那個聲音說:「不,我不愛她,我不能帶她走,那會拖累我,我終究有一天會再厭煩她,如不,那更可怕,愛上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可怕的一件事,難道要我天天守在她身邊保護她守護她?就像那個可愛的韋行一樣?
冷惡上下打量施施,不過是個女人罷了,這個女人,有一身好外皮,除此之外,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有什麼了不起?
冷惡對自己一時的軟弱,表現出極大的厭惡,他皺著眉:「那麼,你是打算留這個蠢男人平時給你解悶嗎?」
施施慢慢覺得無力,她沒有任何辦法可以保住韋行的性命,不過讓韋行在生前白受折磨,她呆了一會兒,輕聲道:「不,你殺了他吧。」
沒有表情沒有眼淚,可是她眼裡有比淚水更痛苦的絕望。
放棄掙扎了。
她欠韋行很多,可是她連為他而做的掙扎也放棄了,這場折磨,顯然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
如果冷惡殺了韋行,她會做什麼可想而知。
把一個玩具玩殘玩死是很容易的事,玩得好不等於玩死她。
冷惡微笑:「如果有日我死傷於韋行手下,你又做何感想呢?」
冷惡低下頭對韋行說:「你老婆讓我殺了你呢,她想通了,她不需要你這蠢貨來給她解悶,因為我,偉大的冷惡冷教主,是任何人無法取代的,是你這種蠢貨永遠代替不了的。」他在韋行臉上吐了一口唾沫,轉身走了。
冷惡有一點不舒服,他從施施的眼神裡看到死亡,施施的死亡。
他並不理解施施的決定,可是他知道。這個女人無法抉擇,無法兩全,怎麼做都是錯的,以施施的智慧,她可能只會選擇這種解脫方式。蠢女人,冷惡想,如果真的帶她走,十年八年都要不住替她解決這種麻煩,不能兩全有什麼了不起?誰能對得起所有人,選擇一個犧牲掉就是了,比如——冷惡忽然笑了,啊比如,比如冷惡不肯帶她走,所以她是絕對不該犧牲掉韋行的,比如,她可以選擇出賣冷惡,殺死冷惡,絕了自己的念想,永除後患。
冷惡的靈魂像是忽然被什麼撞了一下,這個蠢女人,或者他所愛的正是她的愚蠢。
冷惡回望冷家,輕聲:「可惜,我只願享受你的愚蠢帶來的好處,至於你的愚蠢帶來的麻煩,你自己消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