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男子甚是奇怪。既不說起自己的名字來歷,也從不問杜秋陵的姓名及到此目的,只是領著他一遍又一遍地模仿這清幽奇絕的曲子。
杜秋陵的手指笨拙地在笛孔上舞動,努力跟上那人的節奏。但他的眼睛,卻時不時瞟向空中的青衣人。
那人一身青衣衣袂飛舞,孤獨的背影立在廣袤空曠的天宇之中,仿若一隻棲在黑梅枝上的青鶴。
寂寞青天冷,揀盡寒枝不肯棲。振翅欲飛,卻不知道,何處可再覓一個春天?
此人的清冷孤高、鬼氣絕俗,都與傳說中的那人如此相似,莫非……
陰冷的鬼心崖上,一高一低兩段笛聲仿如兩隻鬼蝶,在月下徘徊輕舞。只是其中一隻翩躚輕盈,另一隻卻總有些狼狽,不是飛得高了,就是飛得低了,始終跟不上另一隻的舞蹈。
如此,在鬼蜃幻境中浸淫了約一個月之後,杜秋陵終於勉強掌握了這《鬼清殤》的節奏變化及吹奏法子。自己一人獨自吹奏的時候,雖然曲調尚未完全能夠駕馭,但也勉強能夠吹個像模像樣。
不知為何,待到後來,當他緩緩沉浸在這如水的傷曲中時,心中卻常常想起了那冰雪一樣的女子,想起她在雪鷹之上對著夕陽的驚艷一笑,想起在穆靈峰的小樹林中相互依偎的溫柔一幕,想起蒼雪靈峰的聖壇前指劍對峙的矛盾煎熬……
到如今,一切都已如夢如幻,如泡影水月,隔了無限年光、千山萬水的無望與悲涼。
他終於現,自己對於這曲子中的傷情與旋律,開始慢慢懂了一點了。
一個月後的一夜,杜秋陵獨登鬼心崖,在漫天飛舞的黑色楓葉之中,卻極為異常地沒有聽到風中傳來淒美怨厲的笛聲。
杜秋陵大為驚奇,在崖頂上遠望空中的一彎孤虹,卻見那青衣男子正負手而立,在青天,藍月,黑虹間獨攬一身清輝,氣質甚是孤絕塵世。
聽得杜秋陵的聲音,那青衣男子頭也不回,一雙點漆星眸仍是冷冷地凝著無盡蒼穹深處的那一輪彎月。
「你來了。」此人的聲音低沉而空靈,其中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魔力。
杜秋陵豎起玉笛,弓身行禮道:「晚輩到了。」
那人舉起自己手中的碧綠玉笛,蒼白的手指輕輕地在微涼的笛身上撫摸了一下。「你修煉這《鬼清殤》一個多月,有否感到吐納煉氣之時的一些奇妙變化?」
杜秋陵先是一驚,臉上又迅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前輩,這也正是晚輩感到驚奇的地方。這《鬼清殤》雖然只是一曲子,但曲中的韻律變化,卻是隱約暗合某種修煉吐納的道真法則。這些時日,晚輩為這《鬼清殤》曲如癡如狂,終於現其中有九大變化!每種變化間,卻又是環環相扣,生息和順,便似扣住了天地宇宙的某種神秘律動一般,一陰一陽,一起一伏,無不暗合萬化歸一之道,實在是玄妙無窮!」
那人冷笑一聲,說道:「你天資庸凡愚鈍,好在還算勤奮用心,至少也知道這曲中還有著九大變化,本尊總算沒有白教你一場。只是這《鬼清殤》絕不止九大變化這麼簡單。每一大變化中,還有著九種微小變化。大小變化間玄妙無窮,倘能窮此至理,天地武道,只怕便可明瞭七八成。」
杜秋陵臉上不由得一熱,彎腰說道:「晚輩丟了前輩的臉,讓前輩見笑了。」
那人舉起玉笛,臉上不知為何,竟露出了幾分落寞之色。
「此曲之中的情感,你能夠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便將這曲子當作煉氣養氣的一個法門好了。老夫……倒情願你永遠不要懂才好……」
藍月下,清夜中,那鬼虹上的青衣男子,似是輕輕歎了一聲,整個天地的夜色都彷彿一下子沉重了下來。
「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杜秋陵一驚,愕然抬頭道:「前輩……」
那青衣男子有些不耐煩地一拂衣袖,仰頭望向了天空!「老夫自命半仙半鬼,如此陰森清寒之界,只屬於老夫一個人。你本來便不屬於這裡,以後,便不要再來了。」
不知怎地,這人的聲音忽然陰冷了下來,整個鬼心崖上的空氣忽然都變得冷了許多,一股無形的氣勢從空中覆壓而下,便如萬千幽魂陡然出現在了杜秋陵頭頂一般!
他嚇了一驚,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再抬頭時,卻是已經不見了那青衣人的身影!
那青冥夜空之上,便只餘了彎彎的一弦勾月,還有那斜過月中天的一道陰森鬼色黑虹。
一股大風從杜秋陵身後湧來,席捲了萬千黑色楓樹枯葉,紛紛揚揚地向天空飛去。
鬼心崖上,便如突然飛起了一大群黑色烏鴉一般,剎那間便遮蓋了整片夜空。
杜秋陵悚然生驚,這才深深地感到了一種涼徹骨髓的孤獨之意。
空中的孤月,與那一道奈何橋般的黑虹,夜夜聆聽這蒼涼的曲子,究竟聽了多少年?
自從那一夜之後,這鬼心崖上便再也不見那青衣男子的身影了。萬籟俱寂,天地無言。鬼心崖上,彎月夜夜如鉤,一道鬼虹長臥天外,不知渡了多少相思幽魂,多少愛恨。
還有那漫天飛揚的黑楓枯葉,如鴉如蝶,穿越重重雲煙霞氣,似是迷離了前世今生的一場幻夢。
卻,終不得度。
杜秋陵、梵喻大師與神秘少女一起呆呆地看著冰洞正中的聚靈盆,神色都是說不出的沮喪。
足足一個月,借助這聚靈盆的力量日夜吸收冰獄禁制中的靈氣,但今日再次嘗試破陣時,他們還是失敗了。梵喻大師還好一些,杜秋陵與神秘少女則早已難掩臉上的失望之色。
少女默默地坐在冰洞的邊緣上,呆呆地看著那光芒黯淡的聚靈盆,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杜秋陵輕歎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冰笛,輕輕放在了唇邊。鬼蜃幻境中的玉笛只是幻象,自然不可能帶到現實中來。杜秋陵依照幻境中的玉笛樣式,自己以冰獄中的堅冰製作了這樣一支簡陋的冰笛。
一陣清脆悠揚的笛音裊裊而生,仿如塵世中最美的一個幻影,仿如幽冥之中最傷感的一個幽魂,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拂之還來。
杜秋陵吹得其實並不算好,但這哀怨動人的曲子自有一種擊潰心情的魔力,便是梵喻大師這種得道高僧,竟然也聽得心動神搖!
他看著正在凝神吹奏的杜秋陵,赫然現杜秋陵的眉目間竟出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悲傷神色來,心中不由得劇烈一顫!
那少女被他的笛聲所吸引,也側過臉來看著他。
長長的黑遮住了她臉上那醜陋的紅斑,絲之間,露出了一隻清澈如水的眼睛。隨著這樂音的流淌,那清澈的瞳孔中也慢慢露出了幾分月光般的哀愁來。
「這曲子,很好聽。」
她忽然輕輕張開小口,似怯似歎地說了一句話。
笛聲戛然而止,杜秋陵的身子僵硬有若石雕。他難以置信地望著那少女,過了不知道多久,才如夢初醒一般問道:「你……你竟然會說話?」
那少女過了好一會兒,才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杜秋陵回過神來,有些哭笑不得地問道:「那你為何一直不開口與我說話?害我一直以為你又聾又啞。」
少女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這才微撅小嘴說道:「娘親說過,世上男子,多是卑鄙、虛偽、狡飾之輩。她說我天真善良,容易受騙,所以吩咐我不要與陌生男子說話。」
杜秋陵撓撓頭,很是無奈地說道:「莫非我看起來就如此像那些卑鄙虛偽的男子?」
少女乾脆利落地說道:「你不像,但你很可能就是。知人口面不知心。」她瞪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杜秋陵,目光裡滿是「世界很複雜,本姑娘很單純」的意味。
杜秋陵一時語塞,只好又撓頭說道:「我們在一起住了很久,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那種人。」
少女臉上泛起微紅,怪怪地看著他說:「沒想到你這個人看起來這麼老實,卻這麼會占女孩子便宜。」
杜秋陵一愣,這才想起「我們在一起住了很久」這句話確實說得太曖昧,頭上一時冒了汗,慌忙結結巴巴地辯解道:「不不,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的意思不是我們睡在了一起……」
少女猛地抬頭,墨色琉璃一般的眸子中露出了一種「你好壞喲」的神色。杜秋陵腦子裡嗡的炸了一聲,心想壞了壞了,這怎麼就越描越黑了呢……
他對著少女手忙腳亂地辯解了一會兒,最後終於在她鄙夷的神色面前敗下陣來。他苦著臉,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我……我笨嘴笨舌,實在是不會說話。你,你認為我是什麼人,我就是什麼人吧。」
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少女彎彎的眼角處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她說道:「我知道你是好人。聽你的曲子就知道了,不然我也不會開口和你說話了。我叫慕容小凝。未請教少俠高姓大名?」
杜秋陵剛才被她那鄙夷的神色與綿裡藏針的話逼得狼狽不堪,現在見她換了話題,終於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叫杜秋陵,是點蒼教弟子。那邊的大師法號梵喻,是梵天寺的高僧。」
梵喻大師面帶微笑,向著她微微頷行禮。慕容小凝合掌還禮,一雙白生生的手十分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