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喻大師越想越驚奇,愈的感到這少女不簡單。自從出現在這冰獄中來,這不言不語的少女雖然不曾與他們有太多的接觸交流,但每一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背後,都有某種深遠的用意。不知不覺中,便改變了三人的生存條件與精神狀況。
先,是研磨卵殼包裹不知名的靈蟲幼卵,以靈土孵化靈蟲,終於讓三人得以繼續生存下去。
其次,是以靈氣溫養那一株看似柔弱的靈草,讓三人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看到了一點極可貴的綠意,也看到了一絲生的希望。
如今,她又將那神秘靈器放在地底數重法陣的陣眼中,莫不是想借助這聚靈盆的力量來吸收法陣本身的靈氣,從而削弱這法陣的力量?
想到這裡,梵喻大師不由得驚歎出聲來。
那邊,那少女拍了拍手掌,若無其事地回頭望了杜秋陵與梵喻大師一眼,便又光著腳丫子,輕盈地回到了自己的小窩裡去了。
一絲一縷的白色霧氣從冰結的地底各處冒出來,緩緩地在空中匯成靈氣的小溪與河流,滔滔不絕地往諸銅獸的口中流了進去。
杜秋陵立在那天地之間的迥絕孤峰上,面前是一座雄偉高大的山門。
山門上「鬼蜃幻境」四字,依然在金色的夕日下閃閃生光。黑色的大字,血色的邊緣,如蛇的走筆,森然的氣勢,尤其是那一個奇詭狂放的「鬼」字,更是有若一個可怕的面具,一個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窗口,冷冷地觀照著這個空間。
杜秋陵感到了一種仿如秋日般的蕭瑟涼意。
山門旁的玉碑上,「蜀山劍派」、「九洛門」、「鬼心崖」等幾個名字是亮著的。其它的許多名字雖然也亮著,但都無法引起杜秋陵的注意。他的手輕輕在「蜀山劍派」一行金字上劃過,略略猶豫了一下,終於按在了「鬼心崖」這三個黑色的小字上。
山門緩緩打開,前方出現了一條懸在半空的青石小路。
杜秋陵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邁步走了進去。山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將最後一縷金紅色的夕光慢慢收回。
天地一下子便陰了,一股涼意無端地寒上心頭。
懸空的青石小路之下,處處是茫茫的雲煙。淡淡的藍色,如透明的魂魄,散了,又聚攏過來。
青石小路的盡頭,隱隱約約的是一座黑色的孤峰。山勢並不如何峭拔,看起來似乎也並不太遙遠,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卻似是被一大塊沉重的黑暗填充了一般,窒息得難以呼吸。
淡藍色的雲煙如流水般從他的腳邊飄過,幽冥虛空中,風聲如孤魂一般歌唱地間的秋意更為凜冽了。
杜秋陵的指尖冰冷,步伐也沉重了許多。
黑色的山崖就在前方。腳步一踏在那深色的岩石上,身後的那條青石小路便轟然解體,無數青色大石紛紛直墜雲海,終於消失不見。
大風呼嘯,山崖兩旁的古木枝葉招搖,在那蔓延天地的沙沙之聲中,無邊落葉蕭蕭而下,一時人在風中,風在秋裡,心如無根孤葉。
這鬼心崖上,不知為何,種的竟全都是楓樹,黑色的楓樹!漫山黑楓,層林直上崖頂,其間雲煙繚繞,遠望去,便如濃淡不一的墨畫一般。
隱隱約約地,風中送來了一陣低沉的笛聲,和著那蕭蕭風聲葉聲,在楓林間低回纏綿。
不知為何,杜秋陵忽然感到背上一陣冷,那隱約縹緲的樂聲,便如一把無形的鉤子般,將他深埋在心頭的許多情思絲絲勾連了起來。
他幾乎便要停下腳步!無數隱約的記憶便似失去了控制,如影畫一般在識海中湧動重疊,幻生了無數景象。
慈祥的長明老人,噩夢般的葬劍鬼塚之戰;自己跋涉在最深的雨夜中,仰天向命運出的那一聲長嘯;天雪欲來時,與王師叔的那一夜醉酒長談;以及在雪鷹之上,衛蘭冰那玉蘭破蕊的那一笑……
他一時心亂如麻,只覺得有一股鈍鈍的痛楚正從那胸膛深處湧起,教他生出許多平日未覺的悲傷來。
他仰頭望了那縹緲笛聲傳來的崖頂一眼,心道:這曲子如此之美,可又為何偏生如此悲哀?
漫步直上,越過大片楓林,一路上黑雪紛飛,許多枯葉散落頭上肩上,被他輕輕拂去。
不一會兒,便已到了崖頂。
清冷的笛聲如一縷幽魂般鑽入骨頭,柔柔地吸吮著他的骨髓,透骨的涼,痛得優美。杜秋陵寒寒打了一個冷戰,心道:這……這曲子為何如此傷痛,竟然只需聽得一聽,便可令人心喪欲死,再看不見這世上萬種繁華?
但一仰頭見到黑崖天涯的那奇景時,杜秋陵又如遭雷擊,那神魂都似是被什麼釣了去一樣!
那裡有虹,一道黑色的虹!這夜虹淡然半透,宛如一條通向黑暗盡頭的奈何橋般,斜斜地從一輪藍色的月牙兒之間彎過。
就在那一彎縹緲之上,一個青色的人影正橫笛向天,自顧自地吹起那一曲殤曲。冷月萬里,這人沾一身清寒,一人孤立那黑色虹橋上,面對渺渺長空,似要隨著月笛之聲飄然飛去。
此人一身青衣飄漾,身姿虛靈有若水中寒影、月下幽魂,遙遠得似在生死彼岸的另一端般,滿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孤獨之意。
那聲聲笛音纏綿如水,絲絲繚繞月色,或如天界之清音,或如黃泉之魂吟,一下便將杜秋陵的七情六慾吹散在那夜月空靈之境,只餘一種莫名的悲愴與孤憤在血液中流動!
月是藍色刀月,虹是縹緲黑虹,人是仙鬼高人,曲乃葬心怨曲,這一月、一虹、一人、一曲,可謂世間絕無僅有,其清絕、孤絕、幽絕、鬼絕,令杜秋陵一時便渾然忘卻了天地本我。
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一個男子?
說此人是鬼,偏又一身清逸孤高,遺世獨立;說此人是仙,但一曲清笛中又蓄了滿襟的怨厲幽憤,哪有半分太上忘情的通脫逍遙?
只是為何,這人的身影,卻又隱約有一絲熟悉的感覺?
杜秋陵正震驚不已地胡思亂想之餘,那幽美清絕的笛音卻忽然戛然而止。
天地茫茫,鬼虹穿月,此時四方雖然空靈無聲,但那心聲卻是如浪如潮,再難止息。
縹緲鬼虹上的那青衣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玉笛,遙遙說了一聲:「你來了?」那聲音清冷和緩,帶著一種奇特的節奏與魅力,便如適才的曲子般,一下子便可魔住人心。
杜秋陵微微一怔,小心答道:「這位前輩,你……你認得在下?」
那男子並不轉過身來,也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繼續仰望青天月牙,緩聲說道:「這一《鬼清殤》如何?」
杜秋陵心中又是微微一驚,心道:這曲子原來名為《鬼清殤》,笛音聽起來如此優美,為何名字卻又如此可怕?
他愣了一愣,想起那男子還在等自己的回答,便期期艾艾地說道:「這曲子好聽,很好聽!」
這曲子哀怨孤憤,幽愁苦恨,當中不知寄托了多少銷.魂情殤,只是杜秋陵如今年紀還小,又未曾有過什麼愛恨生死的體驗,故而雖然感到優美哀婉的樂音後還糅合了許多複雜情意,但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乾巴巴地用兩個「好聽」來概括。
將這話說出來後,連他自己也是苦恨自己笨嘴笨舌,不能將心中湧起的萬種情思表達其一。
但立在黑色縹緲鬼虹上的那青衣男子卻是絲毫也不在意,又淡淡地問了他一句:「從前可曾學過樂理?」
杜秋陵又漲紅了臉,撓撓頭道:「不曾學過,只是以前在山中放牛時,曾經吹過幾次竹笛子。」
「這便夠了。」那青衣男子仍是背對著他,身影虛靈有若幽魂。
半轉過身來,大袖輕輕一揚,一根玉笛便飛越茫茫虛空,落到了立於鬼心崖之上的杜秋陵的身前。杜秋陵伸手握住那支玉笛,卻看見那青衣男子恰好半轉過頭來。
只隱約看到了一張英朗陰厲的側臉,髯長尺餘,凡絕倫。面上幽幽一層藍色鬼氣,其中亮出了一點攝人心魄的目光。
杜秋陵握著那支溫潤光滑的玉笛,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
那青衣人重又將頭轉向面前的萬里雲荒,冷冷說道:「往後無事,便來這裡學吹笛子好了。」那人的聲音清冷怨厲,便如刀子刮骨一般,雖然語氣並不如何嚴厲,但卻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杜秋陵手握玉笛,呆呆地應了一聲是。
那青衣人不知怎地,手上又變出了一支玉笛來。將玉笛放在嘴邊,迎著淡藍色的月光,那天籟般的樂聲便又嗚嗚裊升,如怨如慕,向上勾住夜月,向下傾瀉流入杜秋陵心中。
杜秋陵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青衣人,又低頭看看手上的玉笛。他的意思,是要讓自己跟他學習吹奏這一《鬼清殤》嗎?
他皺了皺眉,將那冰涼的玉笛放在唇邊,學著青衣人的姿勢,嗚嗚嗚地吹了起來。只是那聲音不成曲調,瘖啞乾澀,十分的難聽。
杜秋陵越吹越羞愧,只好停了下來。可空中的青衣人卻完全沒有停下來指點他的意思,似是有意讓他自己去感受模仿一樣。杜秋陵只好耐著性子聽他一遍又一遍地吹,一邊細細地揣摩這曲子的旋律變化。
只是這曲子聽起來優美無比,但曲調與旋律卻十分的難以掌握。在鬼心崖幻境中待了足足一夜,杜秋陵仍是不得其法。
但離開鬼蜃幻境後,這曲子便如在腦中生了根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迴響,令他心癢難耐。如此一來,他便將修習《青陽金劍訣》的時間勻出一半,時時到這鬼心崖上來隨那青衣人學吹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