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東京最冷的時節,黃雀祚很快就冷下來,任張仲微將其揣在懷裡也不管用。他自己也凍得慌,跺了左腳跺右腳,便繞到後面,欲到下等房裡去避避風。但白日裡的下等房,乃是賣蓋飯的地方,外面是排隊的顧客,裡面是盛飯菜的鐵皮餐車,還有忙個不停的青苗,他進去實在不合適。
於看廚房,鎖著門,也進不了,張仲微只好撿了個背風的角落,蹲了下來。幸好沒過多久,楊嬸來為酒客做個下酒小菜,這才將廚房門打開,將他拉了進去。
楊嬸是一手將張仲微帶大的人,此刻見他凍得鼻頭紅,心疼不已,就有些埋怨林依太過火,不該給張仲微臉子瞧。
張仲微搓了搓凍僵的手,將黃雀祚遞給楊嬸,叫她熱一熱,與林依送過去。楊嬸正氣著林依呢,便道:「二少爺也沒吃飯呢,待會兒晚飯時再熱。」
張仲微沒覺察出楊嬸的情緒,想了想,道:「也是,這時吃了,佔著肚子,晚飯就吃不下了。」
楊嬸見張仲微凍成這樣,還在替林依考慮,突然就覺得林依不懂事,只顧著設計方氏,沒想過張仲微的心情。但這念頭才剛閃過,她便自己啐了自己一口,這能怪林依麼,方氏那副討人嫌的模樣,任誰見了都能氣到思慮不周,就是她自己,還不是積極配合了一把。
灶膛裡的火燃起來了,楊嬸看著張仲微,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他推到灶後去烤火。
張仲微在廚房待著,好容易等到前面打烊,才端著熱好的黃雀祚進到店裡去。他偷偷瞧了瞧林依的臉色,覺得還算正常,這才走過去坐下,欲借黃雀祚來開場,但還沒張口,先連打三個噴嚏,接著咳嗽起來。
到底是夫妻,林依心裡再有氣,見著他這樣,還是著急,忙著遞手帕與他,又喚來楊嬸去廚下煮滾燙的薑湯來。
張仲微擦過鼻涕,擺著手道:「我沒事,娘子無須擔心。」說完指了那道黃雀祚,道:「特意給你買的,趕緊趁熱吃。」
林依取來一件厚實衣裳,叫他披上,又吩咐青苗把火爐撥旺些,搬到張仲微旁邊來,待得忙活完,才嘗了一口黃雀祚,連聲讚好吃。
張仲微見黃雀祚對了林依的口味,展顏笑了,道:「你喜歡吃,我明日還給你買。」
林依明白他是刻意討好,其實她也不想繼續冷戰,只是事情不挑開來講清楚,她心裡永遠有個結,於是決定自己先坦誠,道:「孝敬親娘,天經地義,只是用打借條的方式來行孝,太過匪夷所思,你要孝敬嬸娘,明著送錢便是,難不成我還能攔著?」
張仲微的腦子,始終沒轉過彎來,覺得打借條和明著送錢,是一回事,於是接著早上的話,繼續向林依解釋。
楊嬸端著薑湯上來,聽見張仲微的話,再一看林依,那臉色已黑得能拎出墨汁。她是過來人,曉得張仲微講錯了話,有心要幫他一把,便將碗塞進他手裡,再衝林依笑道:「二少爺已曉得錯了,二少夫人饒他這回罷,下回行事,他一定先考慮周全。」
張仲微欲分辨,被楊嬸一個眼神止住,只好點了點頭,道:「就依你,再不打借條。」
林依曉得他沒真意識到錯誤,但有些話,她不能講出來,不然太傷感情,只能裝作相信他,其他地方裝糊塗,讓事情就此揭過。
楊嬸又走到林依身後,輕輕推了推,林依以為是要她表態,便夾了一筷子黃雀祚,放到張仲微碗裡。
張仲微不是小氣的人,見此舉動,就當作是林依同意和解,舒了一口氣,將黃雀祚送進嘴裡。他朝四周看了看,不見張八娘,便問道:「八娘子呢?」
林依答道:「丁夫人家做了好菜,請她作客。」
其實張八娘是內疚自己將方氏帶了來,而且怕張仲微兩口子飯桌上吵架,才躲到了隔壁去。不過張仲微真正想問的人,並非張八娘,因此也不深究,只不住地朝門口張望。
林依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張仲微望的,定是方氏。畢竟他去翰林院時,方氏只是去酒樓吃酒,並沒說要回祥符縣,此時她心裡很矛盾,一方面,想主動將請走方氏的事講出來,以佔個先機,不然若讓方氏搶了先,白的都能講成黑的;另一方面,她又擔心張仲微聽了會生氣,畢竟那是他親娘,他肯定不願方氏丟醜。
林依煩惱極了,開始後悔當時沒多思量,單憑一時氣憤,做出了可能會影響夫妻感情事來。又或許,此事會被方氏利用,藉以挑撥她和張仲微的關係,要知道,方氏向來不介意做些損人不利已的事,大概會很樂意看著她和張仲微鬧矛盾。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林依思前想後,將心一橫,開口道:「咱們家沒住處,我叫叔叔來把嬸娘接回去了。」
張梁接方氏意味著甚麼,張仲微很清楚,當即臉色就變了,筷子一扔,起身朝外跑。林依撿起他滑落地下的衣裳,追了上去,喊道:「天都黑了,你去哪裡?才吃了薑湯,別又受了涼。」
張仲微推開她的手,臉上毫無表情,冷冷道:「我去祥符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娘挨打。」
林依聽他稱呼的是娘,而非嬸娘,整個人都僵住了。張仲微這回,是真生氣了。早知道就不逼著他為借條的事道歉了,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林依後悔莫及。
楊嬸不願看著小兩口就此傷感情,忙追上林依,提醒她道:「二少夫人,你打算讓二少爺走著去祥符縣?」
林依恍然大悟,忙奔回裡間取錢,再次追上張仲微,喘著氣道:「我錯了,你回頭再罰我,先去雇頂轎子。」
張仲微不理睬,繞過她繼續朝前跑,林依緊追上去,道:「那我陪你一同去。」
張仲微腳步一滯,側頭看了看林依通紅的臉,到底還是接過了錢,但並沒雇轎,而是雇了匹馬,飛馳而去。
林依又急又怕,又跑了這一段路,乍一停下來,直覺得渾身虛脫,幸好楊嬸和青苗就跟在後頭,忙上前將她扶了,趕回家中。青苗將幾塊紅碳放進手爐,塞進林依懷裡,抱怨道:「二少夫人不該講的,不然二少爺也不會跑。」
林依苦笑道:「紙包不住火,遲早會知道的。」
青苗卻道:「二房與我們來往並不多,一時半會知道不了,就算傳出來,二少夫人一口咬定二夫人胡謅,信你的信,准比信她的人多。」
楊嬸責備道:「你知道甚麼,只曉得添亂。」說著把她推了出去,轉身安慰林依道:「二少夫人別太自責,你是擔心店裡的生意,才起心趕二夫人走,這怪不得你。」
林依還是苦笑:「沒人願意留她,只是我不該請二老爺來。」楊嬸笑了:「二老爺不來,還真沒人能請二夫人回去。」
林依盯著楊嬸,認真道:「我還以為你怪我呢,沒想到只是為我開脫。」
楊嬸歎道:「我哪有資格怪二少夫人,說起來,叮囑豐和酒店掌櫃的不許賒賬,還是我的主意呢。」
林依只知方氏在豐和店丟盡了人,卻不曉得楊嬸在其中搗了鬼,她欲責備,但卻開不了口,說到底,這事兒還是方氏自身德行不夠,她又不是沒帶錢,卻拗著不肯給,只想著算計人,能怪誰?
楊嬸見林依默默不語,以為她在生氣,忙跪下道:「我自作主張,帶累了二少夫人,請二少夫人責罰。」
林依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卻沒成功,她閉了眼,輕聲道:「你去罷,我等二少爺回來。」
楊嬸想勸她回房去睡,但張了張口,沒講出來,心想男人都是愛弱者,興許張仲微回來見了林依這副憔悴模樣,心一軟,就不和她計較了。
楊嬸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將門帶上,林依自走去栓上門栓,再也忍不住,靠著門板慢慢蹲下,痛哭起來。
這婆媳間的關係,夫妻相處之道,怎就這樣難呢?比周旋於官宦夫人間難,比賺錢更難。林依再苦再累時,也沒這樣絕望過,她捂著臉,坐在冰冷的地上,直到沉沉睡去。
此時張仲微一路狂奔,剛到了祥符縣,在二房見著的一個人,是張伯臨.張伯臨才哄著李舒睡下,正準備到青蓮房裡,聽說張仲微深夜來訪,忙走到廳中相見,問道:「仲微,你怎麼這時候來,出了甚麼事?」
張仲微前心後背都是汗,朝後面望了一時,問道:「嬸娘今日安好?」
張伯臨比他精上許多,一聽他只問方氏不問張梁,就明白了他擔心的是甚麼。方氏是怎樣的一個人,張伯臨比張仲微看得清楚,他不願兄弟太過自責,又不好明著講方氏的不是,遂瞅著張仲微似笑非笑:「你嬸娘有我這兒子在身旁,卻要你深夜趕來問安,你叫我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