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微見林依進來,愈覺得沒臉,挨在凳子旁,不知是坐好,還是站好。林依奇道:「你這是作甚麼?」
張仲微取出方氏所借的兩貫多錢,放到桌上,頹然道:「我沒本事,嫂子那裡沒借到錢。」
林依笑了:「原來你是為這個。」說著捧過匣子,叫他看。張仲微一探頭,只見匣子裡擱著兩個銀元寶,他拿起來掂了掂份量,估摸著能換二十貫銅錢,這數目可不小,他十分奇怪,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林依道:「大嫂使人送來的,送錢的小廝剛走。」
張仲微更為奇怪了,問道:「嬸娘向大嫂借過的,她不是不肯借麼?」
李舒為何不借錢給方氏,林依不用想都知道,那小廝送錢來時,還特意叮囑,莫要將此事告訴方氏,以免她糾纏。李舒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她願意接濟小叔子,但不願將錢把給方氏.
張仲微還看著林依,等她回答,林依沒好氣戳了他一指頭,道:「你當官後多出來的機靈勁兒,一回二房就沒了?明曉得嬸娘與大嫂不對盤,還委託她去借,這能借得來?」
張仲微明白了:「這錢,是大嫂瞞著嬸娘借我們的。」
林依點了點頭,又道:「甚麼叫『瞞著』,別講得這樣難聽,這錢是大嫂的嫁妝錢,她借給誰,還消跟嬸娘報備?」
張仲微不明白「報備」的意思,但聽得出林依口氣不善,忙將借錢的話題就此打住,取出懷中的借條道:「我去與大嫂送借條。」
林依道:「不消你忙碌,我已寫了借條,交與小廝帶去祥符縣了。」她取過張仲微帶回來的兩貫餘錢,大略數了數,道:「是省陌,一貫不足一千文,你借條上可註明了?」
張仲微有些不高興,道:「嬸娘生我一場,跟她還計較這省陌足陌的事兒?」
既是借錢,不是孝敬,就一碼歸一碼,不然依著方氏那性子,又生出多少事來,林依不反對與方氏錢財,畢竟她生養了張仲微一場,但如今是兩家人,給多少錢,得走明路,稀里糊塗地給,就算給再多,方氏也敢稱沒收他們分文;更重要的是,若被正經婆婆楊氏知曉,如何交待?
這些瑣碎的道理,跟男人永遠講不明白,林依不想花冤枉功夫,只道:「我賺兩個錢也不容易,省陌的兩貫錢,我還,多出來的,你自己解決。」
張仲微負氣道:「都不消你管,我領了俸祿還錢。」
林依淡淡道:「沒問題,不過領了俸祿,得先把養家的錢給我,剩下的才能拿去還賬。」
張仲微沒想到林依如此精明厲害,唬住了。林依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急甚麼,嬸娘是你親母,難不成還給你算了利息,設了期限?」
期限、利息,自然是沒有的,但誰能保證方氏不會上門來討債?討兩貫多錢,張仲微不怕,可方氏接去的借條上,寫的是十貫,這若被林依知道……
一想到這個,張仲微冷汗直下,後背涼颼颼,心中升上悔意來,但他不願在林依面前露了怯,更怕林依讓他去把借條討回來。於是強作鎮定道:「你說的是,自個兒親娘,又沒設期限,不急,不急。」
林依瞧出了張仲微的異樣,但她沒往深處想,只以為是他擔心那幾個俸祿不夠還賬,其實她剛才也是一時氣話,若張仲微真拿不出錢來,她還能坐視不理?再說她開店賺錢,全靠張仲微朝廷官員的身份庇護,少了他,哪來這樣好的生意,實不該同他分甚麼彼此的。
夫妻倆各想著心思,但都沒開口,沉默坐了一會兒,張仲微起身,稱要去工地轉轉。
林依存心要讓他擔點責任,攔住他道:「大嫂說了,她陪嫁的田產都在四川,雖收了租,錢卻一時半會兒運不到東京來,加上二房開銷又大,她只拿得出這兩枚銀元寶,能值多少錢,想必你也看出來了。」
張仲微看了看錢匣子,又看了看方氏所借的兩貫余銅錢,問道:「錢還不夠?」
林依丟了賬本到他跟前,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就這幾個錢,哪裡夠用,等酒樓蓋成,外面要搭花門,裡面要刷牆,購置桌椅器皿,還要僱人,採辦酒水,照我估算,咱們至少得準備五十貫足陌,現今已有了二十二貫,還剩二十八貫沒著落。」
二十八貫,對比張仲微每月五貫的俸祿,簡直就是天文數字,他捧著腦袋想了又想,也沒能想出招來。
其實林依早有了主意,偏要他也體會下賺錢的艱辛,就是按著不說。直到吃過晚飯,見張仲微仍舊愁眉苦臉,才裝作與楊嬸、青苗聊天,道:「等新酒樓蓋起來,咱們把關得嚴些,不能甚麼人都放進來,沒得衝撞了貴人。」
楊嬸想起曾到店中搗亂的娘子,心有餘悸,連連點頭稱是。林依又道:「我有一法子,能叫閒雜人等進不來,只不知好使不好使。」
楊嬸頗有興趣問道:「甚麼法子,二少夫人講來聽聽。」
林依的法子,便是後世的會員制,凡是想入張家腳店吃酒的,得先進行資格審查,驗明身份,交足會費,成為會員後方能入內吃酒。
楊嬸對生意一事一竅不通,青苗卻有幾分天賦,道:「這法子倒是不錯,既能保證入內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又能籌措一筆錢,使咱們手頭寬裕些。」
最後半句,算是講到點子上了,這丫頭沒白教,林依讚許點頭,卻又擔憂:「若是咱們把會員交上來的錢都花了,而這時她們又反悔,想要把錢拿回去,該如何是好?」
青苗道:「這有何難,交錢時定個契約即可,若是反悔,叫她與府尹說去。」
楊嬸附和道:「正經娘子,哪個敢上公堂,只要稍微提一提,就自動打消討回錢的念頭了。」
有這樣簡單?私下訂立的這種契約,應是違法的罷?林依將信將疑,眼神祇望著張仲微那邊瞟。
張仲微好笑道:「別望了,想曉得詳細,直接來問我便是,竟同我耍花招。」
青苗吃吃笑了起來,楊嬸瞪她一眼,把她拉出去了。
林依見屋裡只剩下她夫妻兩人,佯裝生氣,將桌子一拍,道:「這店不是你的?曉得些甚麼,主地勸報上來,還要我去問你?」
張仲微到底氣勢強不過她,乖乖坐過去,道:「私下訂契約,到了堂上,是不作數的。」
果然如此,林依滿臉的失望神色,掩也掩不住。
張仲微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叫道:「大冬天的,熱茶也沒得一盞。」
林依猜到他下面還有轉折,才在這裡裝模作樣,狠剜他一眼,喚青苗倒上茶吃了,問道:「怎樣做才能合法?」
張仲微被她晾了半天,想要報仇,裝作沒聽見,捶著腿道:「趕了半天的路,累著了。」
林依咬牙道:「趕緊說,叫我滿意了,借嬸娘的錢,不消你操心。」
一提借方氏錢的事,張仲微就心虛,再不敢拿勢,道:「想要合法,很簡單,簽完契約後,到官府繳納稅款,蓋個印信,使之變成紅契即可。」
林依不相信,一般買賣土地房屋時,才繳稅辦紅契,會員契約,官府恐怕是見都沒見過罷。
張仲微嫌她膽子小,道:「只要你肯繳稅,官府就敢蓋章,有了章,日後有事,官府不能不管,這樣你還怕甚麼?」
林依上下打量他兩眼,行哪,當了幾天官,膽子也肥了,不過他是北宋本土人士,又在官場混跡,講的道理,大概是可行的。
張仲微見她仍舊猶豫不決,道:「你放心,待酒店開張,請參政夫人多過來坐坐,準保沒人敢把已交的……甚麼會員……錢再討回去。」
參政夫人的名號,的確好使,林依吃了定心丸,又開始打量張仲微,問道:「你就這樣相信我?也不問問這會員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張仲微苦笑道:「酒樓不久就要完工,手裡卻無錢。火燒眉毛的事,我管甚麼制,只要能賺錢,不違法,就成。」
原來他的想法,這樣簡單,林依望了望門口,瞟見楊嬸與青苗的身影,暗道,她們的心思大概也一樣,只要能籌到錢就行,至於怎樣操作,隨林依去。
招募會員,籌措資金,不是件小事。林依認為自己該下參政夫人商量商量,便欲前往歐陽參政家,但又怕自己這一過去,停留的時間太久,惹人生疑,於是等到二日張家腳店重新開門開業,命楊嬸打著店中進了新酒的名號,將參政夫人請了來。
參政夫人進了門,不見楊嬸將她朝屏風後引,而是把她朝裡間帶,就猜到林依是有正事,笑道:「張翰林夫人備了甚麼好酒,特特請我來吃?」
林依等楊嬸出去帶上了門,方才回話道:「等咱們的新酒樓開了張,要甚麼樣的酒都有。」
參政夫人聽出她話中有話,問道:「怎麼,蓋房短錢使了?」
林依點了點頭,笑道:「參政夫人神機妙算。」
參政夫人歎道:「你又是買地皮,又是蓋酒樓,我早料到本金不夠,只可惜我是自身難保,衡娘子的嫁妝錢,還是找你借的。」
林依道:「參政夫人不必為難,我已有了法子,想請參政夫人幫我拿個主意。」
參政夫人喜道:「快快講來。」
林依將會員制的想法講了一遍,故意隱去紅契一節不提,參政夫人聽後,給出的建議,與張仲微不差分毫,林依這才真的覺得此計可行——她不是不相信張仲微,而他到底涉世不深,擔心他的閱歷。
林依有了參政夫人撐腰,一顆心終於定定的,笑道:「咱們不過是確保萬無一失罷了,就沖參政夫人的面子,誰人敢退款?」
參政夫人搖了搖頭,道:「咱們的關係,不能向外人道,若真有那毀約的,也莫把我抬出來,只叫她吃官司。」
這道理林依懂得,忙點頭稱是。參政夫人見她再無別的事情,便起身出去吃酒了,說是怕在裡間待久了,讓人生疑。
林依為了避嫌,沒有跟出去,只叫楊嬸好生伺候著。開門時,她現丁夫人儼然也在酒客中,身後站著林娘子,畢恭畢敬捧著酒壺,比尋常丫頭還低眉順眼。丁夫人到底是怎麼馴服她的,林依好奇心又起,只盼著張八娘快快回來,幫她去打探。
晚上打烊後,楊嬸稱店中人手不夠,問林依是否請肖嫂子來幫忙,林依正盼張八娘回來呢,便叫青苗吃過飯,趁著天還沒黑,去祥符縣與張八娘報信。
當時天色晚了,方氏不許張八娘走夜路,因此耽擱了一夜。
二日一大早,林依正與張仲微喝粥吃包子,瞧見張八娘邁進了店門,忙招呼她道:「這樣早就來了?想必沒吃早飯罷,快來坐下,嘗嘗你二哥買的包子。」
青苗也想早點知道丁夫人的妙招,忙著添碗添筷子,慇勤備至。張八娘卻扭捏著,不肯入座,眼睛直朝門口瞟。
林依兩口子心下奇怪,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登時都愣住了——方氏拎著個包袱,就站在門口,盯著他倆看,大概是在等人去迎接。
真是擔心甚麼來甚麼,這親娘,也來的太快了些,張仲微心裡一慌,率先跳將起來,一個箭步衝到門口,接過包袱,挽住方氏,背對著林依悄聲道:「嬸娘,還你的錢,我還沒湊夠,且容我兩天,先別跟三娘講。」
方氏奇道:「我昨兒才借錢給你,哪會今日就來討要。」
張仲微摸了摸腦袋,疑惑道:「那嬸娘……」
方氏氣道:「無事就不能來瞧瞧你?」
張仲微光顧著錢,輸了理,忙扶了方氏,請她進門。方氏卻不動身,眼睛只盯著林依,那意思,是非要林依過來扶她。
林依絲毫不介意做做表面文章,以彰顯她的賢惠,小步疾走上前,與張仲微一左一右將方氏攙了,笑道:「嬸娘真是疼愛閨女,還親自送八娘過來,叫我這自小沒娘的人,好生羨慕。」
方氏明明是來瞧兒子的,怎變成了送閨女?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林依的話兒又挑不出差錯來,若反駁,叫張八娘怎麼想?
在方氏思考的時候,林依已同張仲微將她攙到了桌前,青苗捧上粥碗,楊嬸遞過筷子,她也只好就勢坐下,準備先把肚子填飽,再思考她來的目的。
林依舊店還開著,新店也在籌備中,正是忙的時候,方氏這時候來添甚麼亂。她好不埋怨張八娘,就把張仲微瞪了一眼,瞪得他膽戰心驚。
張八娘覺得有愧於林依,難過得吃不下飯,筷子在碗裡直扒拉。
青苗站在方氏身後,眼瞪得溜圓,恨不得能靠眼刀把她給瞪回祥符縣去。楊嬸怕青苗的小動作被瞧見,忙著拉她,急得滿頭是汗。
當事人方氏卻渾然不覺,吃完一碗粥,還要添二碗,林依存心要做好面子工程,放著下人不使喚,親自與她盛粥。楊嬸趁機讚了句:「二少夫人真是孝順,就算是親婆母,也不過如此了。」
這話氣得方氏摔了筷子,林依忙幫她撿起來,假意責備楊嬸道:「這話說的,嬸娘一樣要孝順。」
方氏覺得林依今日格外乖巧,就平了氣,接過筷子,繼續吃飯。絲毫沒覺,這主僕二人一來一去,已將她的身份界定——她只是嬸娘而已,並非親婆母。
這層意思,方氏沒聽出來,張仲微卻聽出來了,他縱然有幾分不高興,但也曉得親疏遠近有別,若林依待方氏太親熱,傳到楊氏耳裡,一定不好聽,因此在林依又要親手與方氏取包子時,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讓下人們來。
看來他還不算太糊塗,林依暗自欣慰,不顧方氏殺人似的目光,將本欲遞給她的包子,放進了張仲微的碗裡。
張八娘沒瞧出桌上的風雲暗湧,但她天生敏感,察覺出氣氛不對,就起身欲溜,正好林依想叫她去隔壁探消息,便同她一起離桌,上裡間嘀咕去了。
林依一走,方氏就佔了她的位子,坐到張仲微身旁,抱怨個不停,講李舒不孝順,講張伯臨耳根軟,講張梁愛偷她的錢。
張仲微一直默默聽著,左耳進,右耳出,直到方氏開始數落林依的不是,他的眉頭才稍稍皺了下。林依方纔如何待方氏,他是瞧得清清楚楚,可沒一丁點兒失禮的地方,方氏還要這樣說她,實在是有些雞蛋裡挑骨頭了。
方氏自從娘家失勢,多了門看臉色的本事,瞧出張仲微的不耐煩,忙變換話題道:「仲微,我瞧你這屋子夠大,就在你這裡住兩天。」
她使用的是陳述句,根本不帶個問號,顯然是自己替張仲微兩口子作了主,完全沒考慮過他們的感受。
張仲微此時已經傻了眼,他想過方氏要來討錢,想過她要來鬧事,可就是沒想過,她會要來住兩天,這事兒他可不敢作主,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