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裡的魚,大都拆開了賣,最初是因為魚價貴,一斤魚賣得將近一百文,尋常人家吃不起一整條,只能買一小份一小份的解饞,長久於此,賣全魚的越來越少,而會燒魚的廚子就更稀罕了。
上等的食店也有全魚賣,現殺現汆,澆個酸甜的汁水,就朝桌上端,夾一筷子,腥氣滿口,不過宋人都習慣了,認為吃魚就是吃這個腥味。但來自千年後的林依,哪怕在大宋也待了好幾年,還是受不了那味兒,看著桌上的燉魚,勾不起食慾。
張仲微卻極喜歡,吃了兩口,又分出一半,叫楊嬸與青苗端下去吃。
丁夫人這條魚,大概是自己做的,因不會調那個酸酸甜甜的汁,所以只好燉了,大宋沒有料酒,她也不曉得擱醋,別說吃,聞著都腥。
北宋的烹飪技巧,蒸炸煎煮,樣樣都有,調味料也還算豐富,為何就是燒不好魚?對此林依曾總結過,一是沒有料酒去腥,也不知巧用醋和飲用酒;二是食用油太珍貴了,大多人都捨不得放,甚至廚房裡根本沒有油這物事,一條油星子都無的魚,能好吃到哪裡去。
林依見張仲微吃得津津有味,伸頭瞧了瞧,好笑道:「這魚一看就沒擱油,還撲鼻的腥味,有甚麼好吃的?」
張仲微吐出一根魚刺,道:「從四川到東京,也就你一人捨得用油,連青菜裡也要擱一勺,你出去看看,就是那些正店的廚房,青菜也不會炒著吃。」
這些「奢侈」的習慣,林依可改不了,嘀咕道:「咱們又不是買不起油,為甚麼不吃,我看那些油炒的菜,你吃得比我還香甜。」
她回想到眉州張家小院的日子,頭一回到廚房與楊嬸幫忙,就炒了個白菘,方氏見她連青菜也用油炒,氣急敗壞,狠罵了她一通,不料嘗過了這一次,下頓再吃那清水燙的青菜時,左右都不對味,心想著反正家中有旱地,不愁油吃,就叫楊嬸也學會了炒青菜的手藝,從此張家的青菜做法,與其他人不同。
張仲微大概也想起了這段過往,呵呵直笑,林依白了他一眼,將那盤燉魚挪到了他面前去。
張仲微將魚全部吃完,才想起來問林依:「娘子,全魚價格不菲,丁夫人作甚麼送我們這份大禮?」
林依輕描淡寫道:「大概是因為她家的小妾找著了,心裡高興。」
「小妾?」張仲微愣了一愣,才想起是林娘子,高興道:「找著了?在哪裡?我拿她去見官。」
林依按住他道:「你糊塗了?火災雖因她而起,但縱火元兇並非是她,官府哪會審理她紅杏出牆的事。」
張仲微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這事兒該丁夫人管,林娘子手裡的錢不少,丁夫人這回財了,怪不得出手闊綽。」
林依也是這樣猜測,若不是丁夫人逼問出了林娘子的錢,絕沒能力買魚贈人。說起來,丁夫人真是好手段,林娘子的錢,祝婆婆和祝二都沒搜出來,卻讓她得手了。
但自從林娘子被帶回來,隔壁就一直沒聽見動靜,不知丁夫人使的是甚麼法子。林依很想學習一番,心癢難耐,待吃過飯,就將店中的按酒果子裝了一攢盒,命青苗送去隔壁作回禮,又悄悄與她道:「聽說丁夫人將林依抓回來了,你去瞧瞧詳細。」
打探消息,是青苗的一大愛好,聞言來了興致,捧著攢盒,精神抖擻地去了。林依沒等多久,就見青苗回來,忙問:「如何?」
青苗滿臉疑惑,道:「我見著林娘子了,臉上雖有淚痕,人卻是好端端的,衣著整齊,臉上連個紅印子都無。」
林依又問:「她對丁夫人的態度如何?」
「畢恭畢敬,隱約還有幾分懼意。」青苗答道。
林依愈好奇,丁夫人究竟使的是甚麼妙招?可惜她與丁夫人交情不深,沒法繼續打探。青苗也是好奇無比,出主意道:「八娘子與丁夫人可是至交好友,無話不談的,等她回來,叫她去打聽。」
林依點了點她額頭,笑道:「鬼主意可是你出的,與我沒干係。」
青苗一吐舌頭:「我出的就我出的,待八娘子回來,我與她說去。」
張仲微好奇朝她們這邊張望,問道:「娘子,你們講甚麼,也說來讓我高興高興。」
林依隨口玩笑道:「青苗說東街有個女孩兒,生得好顏色,她父母正欲賣她,我打算去問問價錢。」
張仲微不知是真沒聽懂,還是裝作沒聽懂,道:「僱人多便宜,為何非要買,若是個老實的倒還罷了,若走眼買個不好的,退貨或轉手,都麻煩的很。」
林依聽見「退貨」二字,饒是她已習慣大宋的人口買賣,也禁不住一愣,到底那些尊卑高下的思想,於張仲微這土生土長的宋人而言,更深刻入骨。
再好看的女孩兒,張仲微只把她當貨物,讓林依不知這玩笑該如何收場,正怔著,張仲微湊到她跟前,小聲道:「再試探,小心我當了真。」
林依一個激靈直起背來,朝張仲微看去時,他已走出店門去了,只回頭衝她笑了笑,卻讓人辨不出是甚麼意味。
林依追到門口,欲照著平常叮囑一句「不許吃花酒」,張口時,卻啞了嗓子,硬是出不了聲。她呆呆地走回裡間,倒在床上,落下幾點淚來,明曉得張仲微也是句玩笑話,可心裡就是堵得慌。
從鄉下,到城裡,環境在變,人也在變,尤其是張仲微的變化,尤其明顯,腦子靈活了,是否意味著心思也活絡了,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不用林依試探,他也會帶個人回家?
林依知道自己胡思亂想了,可這也怨不得她,只怪大宋風氣如此,誘惑太多,就算男人納妾,也是合理合法,她連個訴苦的地兒都無。
躺了沒多大會兒,林依就抹去了眼淚,翻身下床,開始算賬,錢在自己手裡,擔心那許多作甚,有功夫瞎操心,不如想辦法多掙幾個錢。孤女出身,受苦無數的林依,只有錢最能給她安全感了。
賬本不翻則已,一翻驚人,林依盯著一大筆支出,愣了半晌,才想起來,今兒才又買了一批磚頭,她急急地撥起算盤,算完之後,呆住了,照這樣下去,等房子蓋好,連粉刷牆壁的錢都無,更別裝飾花門,置辦桌椅酒器了。
怎麼辦?面對眼前實際的問題,林依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胡亂猜疑,實在幼稚得可笑。
她在屋內走來走去,心內焦急,眼神茫然。楊嬸進來送茶,見了她這副模樣,問道:「二少夫人怎地了,可是遇上了難事?」
難事,的確是難事,林依胡亂點了點頭。
楊嬸見她不開口,身為下人,不便細問,只好道:「我把二少爺叫回來,你們商量商量?」
林依的腳步停了下來,是該叫張仲微回來一起煩惱煩惱,家庭的重擔,不能壓在她一人身上,就算張仲微夠自覺,也該時不時地提醒他,男人肩上負有養家餬口的責任,免得女人太過能幹,反叫他生出些壞毛病來。
她沖楊嬸點了點頭,楊嬸便去了,逕直到工地,將張仲微請了回來。林依見他進屋,也不言語,只把賬本攤到他面前,指了蓋房的支出與他瞧。
磚石樓房的成本,比木樓高出許多,這巨額支出,張仲微早就料到了,只是他並不清楚林依的家底,因此不曾過問。
而林依,為了地皮和這棟房子,已把出嫁時瞞報的錢都拿出來了,若在房門完工前湊不到錢,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
想在短期內靠張家腳店賺夠錢,是不可能了,張仲微想了想,道:「我去找同僚借。」
林依好笑道:「他們那點兒家底,你還不曉得?沒向我們借就算好的了。」
這倒也是,比如趙翰林家,都窮到要賣祖屋了。張仲微將腦袋撓了又撓,道:「向叔叔嬸嬸借罷。」
林依瞅了他一眼,沒作聲。向方氏借錢,她可沒那膽量,萬一被纏上,生出許多事,不過,若瞞著方氏向張梁借錢,倒是可行的,只是聽說張梁開館入不敷出,吃酒還要搶方氏零嘴兒的錢呢。
方氏是怎樣的人,張仲微也曉得,但心想到底是新娘,虧待不了兒子,便自個兒作主,把此事定了下來,又想到張梁夫妻錢不多,就算借,還是有缺口,遂道:「找哥哥嫂嫂再借點?」
林依並不知他已拿定了主意要向方氏借錢,還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向張伯臨兩口子借,便笑道:「使得,嫂子有錢,而且大方,不過親兄弟,明算賬,借條還是要寫的。」
張仲微應了,照著賬本上的預算,開始寫借條,林依只高興張仲微在替家中困難出主意,就沒留意那借條,寫了兩張。
張仲微寫好借條,揣進懷裡,道:「趁著天還沒黑,我到祥符縣走一趟,這錢,早借早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