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可不敢相信方氏的話,還是先去問李舒。她本以為李舒一貫大方,在對待洪寒梅上也不會例外,不料李舒思考過後卻告訴她道:「就照二夫人的意思行事。」她看出林依眼中有驚訝,主動解釋道:「咱們對她並不知根知底,還是刻薄些好,免得被她惦記上——濫好人可做不得。」
林依受教,回去稟報楊氏,楊氏亦覺得有理,遂派遣流霞去向洪寒梅收取飯食錢與租船費用,前一份錢交與林依,後一份錢送到李舒那裡。
那位洪小娘子交了錢,大概是覺得張家人太小氣,不大好相與,因此在旅途間,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張家女人們都認為她如此守規矩,再好不過,若是個孟浪的,不知引來多少麻煩。
一大兩小三艘船,過燮州,瞿塘,入三峽,一路山水壯麗,自不必說,所謂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經巫山,過巴東、秭歸等地,眾人順利出峽,留荊州品嚐過美味黃魚,再度,經淮水、汴水,於秋末冬初抵達大宋都城——東京。
他們的船到達碼頭時,已是入夜,楊氏遂與眾人商議:「天已黑了,不如還在船上住一宿,等到明日天亮,遣人去將房屋租賃好,咱們再下船。」
張家眾人中,大部分都到過東京,並無十分興奮的感覺,因此都點頭同意。林依自來到大宋,就窩在眉州鄉下,極想盡早瞧一瞧東京繁華,但無奈天色已晚,又不願與他人起衝突,因此只好忍下,隨張仲微回房。
但她很是興奮,根本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推醒張仲微道:「咱們上岸去走走罷。」
張仲微迷迷糊糊揉眼,好笑道:「深更半夜,上哪裡去逛,再說娘不是囑咐過,讓咱們先把宅子賃好再下船麼,免得全家人走散了。」
林依頓時洩了氣,但還是睡不著,遂穿好衣裳,趴到窗邊等天亮。張仲微被吵醒,一時難以再入睡,又覺得她這番小兒舉動,實在好笑又可愛,於是也穿衣起床,陪她坐著看星星。
睡不著的不僅僅有他們,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琴聲,林依向張仲微笑道:「這是哪位,同咱們一樣睡不著。」
張仲微在州學時,曾隨一位教授學過琴,側耳聽了會兒,道:「琴聲哀傷,這位彈琴人,心情不大好呢。」
林依偏頭想了想,道:「必是那位洪小娘子無疑。」
張仲微道:「何以見得?」
林依拍了他一掌,道:「與你何相干,問這麼多作甚。」
張仲微見她莫名其妙就惱了,忙獻慇勤道:「我也會彈琴,我彈與娘子聽。」
林依想聽,但卻擔心被別個誤認為是琴聲相和,便道:「你想彈,我卻沒琴。」
張仲微就摟了她的肩膀道:「既是無琴,咱們趕緊睡罷,不養足精神,明日怎麼逛街?」
逛街一事對林依有足夠的吸引力,遂乖乖爬上了床,接著睡覺。
二日天亮,吃過早飯,眾人又聚到楊氏房中,商議由誰下船去租房。
張棟先提議道:「咱們是來選官的,還指不定要去哪裡赴任,不如兩房人都住到一起,便宜行事。」
他們在東京,的確只是暫住,於是紛紛點了頭。
方氏本著省錢原則,道:「都說東京物價貴,還是叫他們年輕人去,免得要租轎子租馬。」
她好容易講一回有道理的話,人人都讚許,張棟主動道:「那我就不去了,二郎也來過東京,叫他去便得。」
張梁亦道:「那咱們二房就由伯臨去。」
如此安排,兩房人都沒有意見,就準備散去。林依急得直拽張仲微袖子,小聲道:「不帶我去?」
張仲微昨日答應過她,今兒不大好反悔,只好向張棟與楊氏道:「娘,我帶娘子上岸逛逛。」
楊氏很理解林依的心情,但還是駁道:「城中不比鄉下,若坐轎子還罷了,貿然上大街上走動,卻是不大好。」
林依心道,東京物價雖貴,但轎子應該還是坐得起的,於是忙道:「那我就坐轎子。」
楊氏看了看張伯臨,他有個好娘子,想必也是坐得起轎子的,便點了點頭,道:「到街上買個蓋頭,下轎便戴上。」
只要能逛街,林依甘願麻煩些,於是愉快應下。她愉快,方氏卻不樂意了,唬著臉道:「才講好走著去,節省幾個錢,怎麼又要坐轎子。」
楊氏耐心解釋:「二郎轉眼就是個官,官宦人家須得有些規矩……」
方氏打斷她道:「規矩自然是要講的,她不去便得,留在船上,再規矩不過。」
林依氣得直掐張仲微的胳膊,不過坐個轎子,有必要這般刁難麼,再說她花的乃是自己的錢,又沒花她方氏的。
張仲微胳膊吃痛,又不好躲開,好生為難。其實他自己都覺得方氏是無理取鬧,但他身為親兒,能講甚麼好,惟有一言不,任憑娘子出氣。
屋中最生氣的,不是林依,而是張棟與楊氏,方氏三番兩次干涉大房事務,時不時「提醒」眾人,她才是張仲微親娘,這讓張棟與楊氏都十分地不悅。
張梁見方氏言後,艙中安靜異常,心下十分奇怪,再一看大房眾人,臉色都不好看,便拉方氏道:「大哥大嫂家的事,何時輪到你來管,還不快跟我回去。」
張棟與楊氏想講又不敢講的話,終於讓張梁講了出來,老兩口立時感到心情舒暢。楊氏和藹道:「都快回去收拾行李罷,待得大郎二郎回來,咱們就下船。」
這話便是送客了,李舒因方氏又在眾人面前丟臉,早就坐立不安,聞言一個起身離去,張伯臨緊隨其後。方氏還不大願意走,被張梁壓迫硬拽著出去了。
林依瞧出張棟與楊氏的心情,與她一樣不大好,想了想,便道:「哥哥與仲微,都只不過在東京小住了幾個月,哪比得上爹娘熟悉情況,反正可以坐轎子,不如咱們一家人同去。」
楊氏聽了她的邀請,很是高興,但還是搖頭道:「多雇兩頂轎子,又要多花錢,還是算了。」
林依笑道:「若我們被坑了,多花的冤枉錢,不知能雇多少頂轎子。」
張棟深以為然,向楊氏道:「那你就陪孩子們走一遭。」楊氏不知想起了甚麼,突然就笑了,點頭道:「那就麻煩媳婦我雇一頂轎子。」
林依問道:「爹不與我們同去?」
張棟搖頭,上船頭瞧風景去了。
楊氏笑道:「你爹才來東京時,就差點被坑了,幸虧遇見了我,才把錢討回來。」
女人的想像力總是很豐富,林依由這句話擴展開去,暗自驚訝,真沒想到張棟與楊氏還是「自由戀愛」呢。
待到他們帶上錢下船時,現碼頭上已有好幾乘轎子候著了,原來東京人轎夫極會做生意,每見有大船靠岸,便蜂擁而至,客人方便,他們賺錢,兩下便宜。
流霞與青苗挑了四頂轎子,正要請主人們上轎,方氏風風火火地從船上跑下來,喘著氣問楊氏:「大嫂怎麼也去?」
楊氏帶了些得意,道:「兒媳請我坐轎子,為何不去。」
這回輪到方氏氣結,就拿眼看張伯臨,道:「我也要去。」
李舒在船上瞧見,哪怕聽不見方氏講話,都曉得她是去丟臉的,趕忙遣錦:「趕緊去瞧瞧,甚麼要求都答應她。」
錦書應了一聲,飛跑下船,問道:「二夫人這是作甚麼?」
方氏見李舒的人來,哼道:「別人家的兒媳,都曉得雇轎子與婆母坐,只有我家的不懂事。」
錦:「哪裡是大少夫人不願意,明明是二夫人自己說還要省錢。」
方氏噎住,氣呼呼地朝回走,張伯臨雖也覺得方氏無理,但怎容許一個通房丫頭在眾人面前與自家親娘難堪,遂斥錦:「好大膽的妮子,竟敢對二夫人出言不遜,自己去向大少夫人領罰。」說完快步上前,拉住方氏道:「娘,莫與一個丫頭置氣,咱們坐轎進城去。」
方氏覺得兒子替她挽回了面子,很是得意,提了裙兒,率先上了轎子。
林依暗自搖頭,扶楊氏上了轎子,自己也準備上轎。張仲微扶了她一把,道:「我就不坐轎子了,隨著轎走罷。」
林依朝旁邊看了看,張伯臨已在彎腰上轎,便道:「都上轎子了,你同下人一道走著,像甚麼樣子,趕緊上去。」
張仲微輕聲道:「總花你的錢……能省就省罷。」
林依笑道:「一輩子這樣長,還怕你賴賬?」
張仲微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說法,愣了。林依拍他道:「方纔掐疼了你胳膊,這會兒請你坐轎子,當是賠罪了。」
張仲微還在琢磨那句話,其他幾乘轎子已出,張伯臨路過他們旁邊,自轎窗裡探出頭來,笑道:「若是捨不得分開,坐同一頂轎子便是。」
這話叫底下的二人都紅了臉,連忙分開,各自登轎。
一溜五頂轎子朝城裡去,東京的轎夫極盡職盡責,不但抬轎,還負責充當導遊,行一路,介紹一路,這讓頭一回來東京的林依很是歡喜。
自碼頭出來,先見到的是東京外城,方圓四十餘里,由一城壕圍繞,壕內外遍植楊柳,煞是好看。聽轎夫介紹,此城壕名曰護龍河,河畔粉牆朱戶,都是禁人來往的。
東京城門眾多,正門有四,為南薰門、新鄭門、新宋門、封丘門。林依一行未走正門,乃是自東南的陳州門入,門旁有一河,名曰惠民河,但因此河通蔡州,東京當地人便只以蔡河呼之。
因林依上轎前就給過了賞錢,因此那講解的轎夫十分賣力,講完這段還提醒她,在東京行走時,若提起此河,要稱之為蔡河,莫要叫惠民河,免得被人認出是外鄉人,在買賣上受欺負。
原來欺生在哪朝哪代都有,林依暗道。
說話間已進城,街上的人多起來,林依記得楊氏的叮囑,便放下了轎簾。不多時,流霞來傳話,問林依道:「前面有家賣蓋頭的,大夫人遣我來問問,二少夫人要不要就在這裡買一頂?」
林依隔著轎簾,小聲問她道:「流霞,戴了蓋頭,能掀簾瞧風景麼?」
流霞笑道:「大夫人就是擔心二少夫人瞧不見,這才叫你提早買呢。」
林依感激道:「替我謝謝娘親。」又問流霞:「一頂蓋頭,須得幾多錢?」
流霞道:「蓋頭店裡,來往的都是娘子們,二少夫人不妨下轎去看?」
林依聽了這話,獨自坐在轎中就笑開了,歡喜道:「那你去瞧瞧附近有無茶肆,請兩位少爺稍歇,咱們去逛蓋頭店。」
東京的茶肆與小酒館極為達,隨處就能挑出一個來,但張伯臨與張仲微聽說女人們要買蓋頭,都道:「何必去花那些錢,咱們不拘在哪裡逛一逛便得。」
林依下轎,衝他們感激福了一福,挽著楊氏,喚了方氏,一齊朝蓋頭店裡去。
這家蓋頭店店面不大,僅有一個櫃檯,櫃檯後的架子上,擺放著十數頂蓋頭。林依一一看去,這些蓋頭,大抵分為三種,一種既是成親時,新娘子頭上所蓋的紅蓋頭;一種形為風帽,乃一塊方幅紫色紗羅,戴上後障蔽半身;還有一種則是女人家居時所戴,上覆於頂,下垂於肩。
林依很快挑好一塊紫羅蓋頭,當即戴了起來,那紫羅雖還算透明,但到底有顏色,世界立時就變得朦朧,叫她好一陣不習慣。
方氏也試了一頂羅紗蓋頭,一樣的不習慣,遂挑了一頂家居蓋頭,道:「我平素在家裡,也是戴這個,不如還買一樣的。」
楊氏不悅道:「咱們如今是在外面,哪能同家裡一樣,弟妹還是挑一頂羅紗的。」
方氏還言道:「大嫂怎麼只叫我們買,你自己卻不動?」
楊氏淡淡道:「我有一頂舊的,就在轎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