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心思有些紛亂,沒有接他的話,獨自朝窗邊坐了,想著腦子裡的藥方,揣測楊氏的目的。她一直都以為這張藥方上所載的,只是普通的避子藥,甚至暗自雀躍了好幾日,但沒想到這幾味藥這般毒辣,竟是要害人斷子絕孫,只不知楊氏這張藥方,是要針對她,還只針對通房丫頭與妾室。
她仔細回憶當日情景,楊氏將這藥方交與她時,只講了與青苗服用,並未提及其他,想來只是好心幫她,並無加害之意。
張仲微見她在窗邊坐了許久,便走過去問道:「娘子有何難題想不開?」
林依輕輕一笑,掩飾情緒,問道:「聽說爹未回鄉時,曾有好些通房丫頭與妾室,不知有無留庶子?」
張仲微奇道:「你在這裡坐了半天,就想這個?」
林依扯了個謊,道:「我是聽說爹除了三郎外,還有個兒子。」她不過隨口一說,不料張仲微的回答大出她的意料之外:「豈止一個兒子,好幾個呢,不過都未養大。」他說完,狐疑看林依,問道:「你怎會突然問起這個,莫非是哥哥與你講了甚麼?」
這與張伯臨有甚麼干係?林依才是起先的問人,卻被張仲微弄糊塗了,遂要求他講清楚。張仲微見她原來不知情,就不肯開口了,走到桌邊,裝模作樣說要寫文章。林依心裡有貓爪子撓,豈肯放過他,腳跟腳地過去搗亂,一會兒將墨抹到他鼻子上,一會兒將紙揉作一團。張仲微心疼白紙,忙道:「莫要鬧了,怕你,附耳過來。」
林依得逞,心滿意足地把耳朵湊了過來,張仲微小聲道:「其實與哥哥並無干係,只不過是爹有一回與叔叔閒聊,被我和哥哥聽見。」
原來張三娘出生前,張棟的妾曾生過好幾個兒子閨女,可自從楊氏產下張三郎,他先前的妾也好,再納的妾也好,竟是再未生育過。
林依驚訝道:「爹是在懷疑娘麼?」
張仲微唬道:「休要瞎說,無事閒話罷了。」
林依想了想,又問:「那妾生的兒子與閨女們呢,現在何處?」
張仲微將她腦袋拍了一下兒,道:「若有庶子養大成*人,豈會將我過繼?」
林依吐笑,不再作聲,心下卻道,張棟膝下無子,多半不是天意,而是人為了。只是楊氏將這樣重要的一份藥方交與她,不怕被她猜出些端倪來?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得按下,將藥方仔細收好,以備不時之需。
中午吃飯,因張仲微病著,便叫青苗去與小二講,把飯食端到房內。一時小二托著食盤上來,一盤炒雞蛋,兩盤素菜,另將一大碗辣氣四溢的肉片擱到桌子中間,道:「這是洪官人送與二位的水煮牛肉。」
「水煮牛肉?」林依來到北宋,極少吃到牛肉,不禁驚喜萬分。張仲微卻皺了眉頭,問那小二道:「哪位洪官人?」
小二道:「就是昨晚先訂了房的洪官人,好像與客官家是舊識,正在樓下與您家兩位長輩吃酒呢。」
張仲微走出去,俯在欄杆上朝下一看,果真是舊識,你道是誰,卻是謝師恩那日贈妾不成惱羞退席的洪員外。張仲微見他與張棟張梁三人把酒甚歡,不禁暗暗稱奇,隨後走到隔壁敲門,向張伯臨道:「昨日訂房時,掌櫃的提起的洪官人,竟是洪員外,正在樓下與爹還有叔叔吃酒呢。」
張伯臨也到欄杆處瞧了一回,道:「怪不得方才小二端了水煮牛肉來,說是姓洪的官人所贈,原來是他。」說完又疑惑:「他怎地也在燮州?」
張仲微不以為然,道:「咱們不也是此,他在這裡又有甚麼意外?」
張伯臨奇道:「那你特特喚我出來看,是甚麼意思?」
張仲微擔憂道:「咱們佔了他兩間房,他為何不吵鬧,反而贈菜與我們?」
張伯臨記掛著屋裡的李舒害喜吃不下飯,略想了想,得不出結果,便道:「理他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說完抬腿進屋,哄李舒去了。
張仲微只得也回屋,向林依道:「你說這洪員外,向來有仇必報的,上回我與哥哥沒給他面子,這回咱們家又佔了他訂的兩間房,他不想著報復便罷了,怎還送上水煮牛肉來?」
林依剛夾起一塊牛肉,聞言手一抖,肉落回碗內,筷子掉了一根到桌上,驚慌道:「壞了,這肉裡該不會是下了毒罷?」
張仲微朝桌上一看,那碗水煮牛肉已是被林依吃得七零八落,他從未見過林依這樣饞嘴,不禁好笑,故意慌道:「啊呀,沒想到這一層,怎辦,趕緊去請郎中來。」
他太不會做戲,林依一眼就瞧出他是裝的,將手中僅剩的一隻筷子擲過去,沒好氣道:「嚇唬人有趣麼?」
張仲微忙過去將另一雙乾淨筷子塞到她手裡,道:「連小二都曉得這牛肉是洪員外送的,若咱們吃了有意外,豈不是他的責任?」
林依毫不客氣接了筷子,又夾了一塊牛肉吃了,笑道:「沒想到你還有幾分聰明勁兒。」
張仲微道:「不是我聰明,是你太笨,這樣簡單道理,都想不過來。」
林依眼一瞪:「張仲微你真是越來越壞了,竟敢罵我笨?」
張仲微把臉一板:「你叫我甚麼?」
林依背過身去不理他,過了好一時,不見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張仲微已將那雙髒筷子撿了起來,正加勁吃牛肉。她驚呼一聲撲上桌子,爭搶起來,一面與他筷子打架,一面責問:「這筷子才落到了地上,你洗過沒有?」
張仲微嘴裡含著牛肉,含混道:「在身上擦了兩下,乾淨了。」
林依忙去瞧他身上,果然袖子處有兩道油漬,混合著灰塵,她一時氣惱,大吼一聲:「張仲微!」
張仲微以為林依是怪他偷吃了牛肉,忙道:「我就吃了五塊,都與你留著呢……」話未完,後半截吞回了喉嚨裡,林依奇怪,回身一看,原來方氏托著一碗水煮牛肉,正站在門口,大概是聽見了林依的那聲大吼,目瞪口呆。
林依記得房門明明是關著的,方氏怎地進來了,正疑惑,青苗在門外嘀咕:「二夫人你也太性急,等我通傳一下不行?自己就推門進去了。」
方氏已回過神來,咬牙切齒道:「我進自己親兒的屋裡,還消你通傳?」她嘴裡罵的是青苗,眼睛卻瞪著林依。林依自覺理虧,一聲也不吭,乖乖垂手立到一旁。
方氏氣她吼了張仲微,也吼她道:「杵在那裡作甚麼,還不趕緊上來接把手。」
林依連忙上前,將那碗水煮牛肉接了,賠笑道:「我們這裡有呢,嬸娘怎麼又端一碗過來,留著自己吃罷。」
方氏看了看他們那碗已快見底兒的水煮牛肉,哼道:「這樣大一碗,只與我兒吃五塊,幸虧我又端一碗過來,你還好意思說。」
林依只恨自己沒栓門,怨不得旁人,縮了縮脖子,退到一旁,故意向張仲微道:「我不吃了,官人快吃罷。」
張仲微怕她有後招,只敢動筷子,偏方氏又在一旁看著,一副你不吃完我就不走的架勢,他真是左右為難,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楊氏聽見這邊吵鬧,聞聲而來,先在門口向青苗問了詳情,不禁好笑,明明是小兒女閨中作戲,她去橫插一槓作甚,真是叫人笑掉大牙。流霞道:「侄兒與侄兒媳在房中吃飯,嬸娘去作甚麼?大夫人該進去管管。」
楊氏沉吟片刻,真走了進去,此時房內仍是僵持局面,張仲微坐在桌前,手捏筷子卻不伸手,只道:「娘,我吃飽了,放著待會兒再吃。」
方氏不依不饒:「你不是才說只吃了五塊,哪裡能飽?」
楊氏笑道:「弟妹又與他們端了一碗牛肉來?怎麼不留著自己吃,莫要慣著他們。」
方氏想也不想便答:「自己親兒,慣著點又何妨。」
楊氏臉一沉,卻不回嘴,只把流霞看了一眼,流霞便笑道:「二夫人把牛肉與了二少爺,不怕大少爺怪你偏心?」
方氏沒想到過這層,就愣了,流霞趁這空檔,忙上去將她攙了,一面朝外走,一面笑道:「方纔大少爺還問起二夫人呢,說是怕你那碗牛肉不夠吃,要把他的與你送去,我陪二夫人回去瞧瞧,看送來了不曾。」
方氏雖偏疼小兒,但到底還是顧及大兒想法,生怕張伯臨到她房裡,現她將牛肉與張仲微送了來,便連忙甩開流霞,一面暗自編造理由,一面飛奔回房去了。
楊氏看了看張仲微,有些莫名傷感,暗自歎氣,良久方道:「你們吃飯罷。」
林依送她到門口,謝了又謝,道:「我方才得罪了嬸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虧娘前來解圍。」
楊氏輕笑道:「你與二郎在自己房中閒話,與他人甚麼相干,休要想多了,倒是青苗守門不力,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