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荇望著急馳過去的駿馬,體內的血液差乎要沸騰似的,說道:「徐汝愚領兵渡過下阿溪沒幾日,東海就敗了。」
許景澄望了躍躍欲試的應荇一眼,想到自己少年時也熱衷於打殺之事,全無畏懼,輕歎一聲,正要說什麼,身後響起腳步聲,無需回頭,已知是紈兒的父親應明俞來到身後。
應明俞年逾五旬,長鬚及頷,面容清矍,目光炯然,一襲青袍,卻有幾分飄逸之姿,走到許景澄的身側,望著蹄踏殘雪的奔馬,說道:「陳預卻是敗得稀里糊塗。」
許景澄微微一笑,說道:「當年我與徐汝愚在溧水相爭,打眼沒瞧得起他過……」說到這裡,又輕笑了兩聲,「潛龍藏淵,莫不能揣測也,陳預如此敗了,我倒不覺得意外。」
「景澄以為徐汝愚人傑哉,梟雄哉?」
許景澄微微一怔,側首望了應明俞一眼,視野遠處,妻子應紈兒正抱著幼子向這邊走來,想必也讓適才經過的數十騎奔馬驚動了。許景澄眼裡透出一絲迷惘,說道:「我這些年來多讀史,大凶以仁義為面目者尤多,即便徐汝愚一心為民,然而執著己念而害天下者,也史不絕書。人傑者、梟雄者,哪裡是那麼容易分辨出來的?」
「且不論徐汝愚人傑、梟雄,其意在天下,已是定論。天下四分,我倒更願意徐汝愚來坐天下。」
許景澄卻讓妻子的話一驚,擰過頭來,問道:「紈兒為何會說這番話?」
應紈兒說道:「大哥與父親關注徐汝愚的品性,心裡卻有出仕的念頭?」
應明俞輕咳一聲,說道:「紈兒為女中豪傑,為父多有不及。」
許景澄微微一笑,也不急著否認。
應紈兒望了許景澄,眼裡流露出脈脈深情,說道:「大哥光明磊落,當知有可為有可不為。徐汝愚為江寧之主,問其品性,需觀江寧政事,大哥以為江寧諸政中,有什麼大錯處?」
許景澄與應明俞相視一笑,沒有答話。
應紈兒說道:「呼蘭蹄殘北地,徐汝愚不思聯絡各家,共禦外侮,反而興兵東海,大哥視之為大錯?」
許景澄說道:「相比六十餘年前的那次大入侵,此番異族禍事更為凶烈,徐汝愚為天下念,當與各家聯起手來,共禦外侮才是。」
應紈兒說道:「去年,呼蘭入寇幽冀,東海兵在何處?」
許景澄一怔:呼蘭入寇幽冀,張季道將東海精兵圍彭城,致使青州兵不能援幽冀。
應紈兒將懷中幼兒遞給應荇,一邊蹲下,一邊說道:「這戰打得蹊蹺,大哥到現在還沒有看明白嗎?」
許景澄俯身下望,卻見應紈兒拿她那纖柔玉指在一堆殘雪上縱橫畫著,頃刻間,殘雪上現出一副東海郡地形圖。
應紈兒手落在益陽城的位置上,說道:「劉昭禹率領東海主力沒敢避入龍游,而是去了益陽,大哥知道他是為了那般?」
許景澄說道:「張仲道率領江寧四萬精銳圍攻新姿,新姿若是失陷,龍游也有被圍困的可能,不單劉昭禹不敢避入龍游城中,只怕萬嶸也正在考慮早日逃離此地。」
應紈兒說道:「江寧攻陷新姿,萬嶸必棄城而走,除了往東與張季道匯合之外,萬嶸沒有別的退路可以選擇。江寧攻陷新姿,大哥以為定遠的曾益行會有什麼反應?」
「棄定遠,走避毗陵。啊……」
許景澄訝然大驚,曾益行兵退毗陵、劉昭禹進益陽,將控制東海郡中部的毗陵、泰如兩府,而張季道與萬嶸的兩部兵馬則在泰如南境。
張季道苦心經營儀興府,進而謀取東海營軍的兵權,不可謂不成功。若是領兵滯留在東海南境,遠離經營多年的儀興府,形勢卻大不妙。
「徐汝愚大動干戈,用意卻在這裡?」許景澄眼裡疑惑更深,「陳預被圍枋山東南,這個結如何解?」
「我們能看到徐汝愚興兵之意在阻止張季道謀取東海,因為我們是局外之人,局外人眼明也。此時卻又看不分明了,紈兒愚純得很。」
應明俞哈哈大笑,說道:「紈兒勝過男兒多矣。」
應紈兒俊臉一紅,卻見許景澄臉上遲疑,嘴裡喃喃自語:「或許在西線……」
應明俞朗聲說道:「張仲道將四萬精兵困新姿,指日可下,曾益行走避毗陵,津水東畔、流民南下的道路將打開,徐汝愚再無理由拒流民於江寧之外。我倒要見一見這位名聞天下的青鳳將軍。」
應紈兒說道:「紈兒猜錯又當如何?」
徐汝愚意不在「阻張季道取東海」,流民淹留東海,對江寧有利處甚多,徐汝愚又怎會同意流民南下,分去東海的壓力。
許景澄毅然說道:「若是猜錯,也要為流民請命。」
應荇堅持隨行,許景澄不放心紈兒一人留在流民大營中。此時,餘杭軍樊延譽率領一萬精兵與梅立亭兵合一處,在龍游西境游弋,沈翼領一萬精銳駐廣陵,萬嶸只憂心江寧過來圍城,不敢驅兵出城活動,流民聚集在龍游西南、小揚河北岸,也不怕龍游城裡的兵將出來騷擾。
四人牽來馬匹,帶著一名幼兒,往青池枋山方向而去。
劉昭禹領兵撤出青池,陳預率領南營一萬餘精兵斷後。
東海兵馬不少於江寧,然而東海兵散於多處,江寧兵聚於一地,東海絕無勝機。
江寧十四萬兵馬都在白石附近,張仲道將四萬精兵困新姿,梅立亭將三萬精兵在白石以東、龍游西境游弋。徐汝愚親率四萬兵馬困陳預南營軍於枋山東南的平野,樊文龍將兩萬兵馬在外圍策應。
許景澄欲來見徐汝愚,在龍游境內,先與梅立亭聯絡過。梅立亭派出一名少年將校、數名精騎領著他們前來青池,一路上甚為便當。
那個少年將校,與應荇一般大小,頸上繫著紅綢巾,青鬃駿馬側腹懸著一桿銀槍,腰佩流雲劍,明光鎧甲,然而讓梟首盔遮住小半的臉上卻是與年紀不相襯的淡漠,眼裡藏著憂傷。
少年將校不喜言語,應荇只知他名喚蔡景略,其他一概不知,一路上尋他說話,也不見理睬。許景澄見他年紀尚小,修為卻高出應荇許多,心想或許是蔡氏直系子弟,也沒想到會是蔡逸幼子。
應荇粗習武學,直至許景澄與應紈兒相識之後,才有機會修習上乘丹息術,這兩年來,進展卻是極速。
許景澄等人策馬進入青池境內,只見下阿溪北岸營幕連天,游弋往來的哨騎不絕。
許景澄望著邵海棠領著十餘名將佐向自己迎來,微微一怔,忙與眾人下得馬來。
邵海棠迎上來說道:「汝愚現在青竹巖,夜間便回,讓我與子肅、子陽、景雲先來迎應先生與景澄。」
方肅、子陽秋、趙景雲上前與應明俞、許景澄等人見禮。許景澄來前想過種種情形,卻沒想到會所遇甚隆,一時間有些惶恐。
進中營的時候,從西面馳來十餘駿騎,飛塵捲起,將來人裹在其中,看不清楚。能在中營前馳奔,又有精衛環護,來人身份呼之欲出。
徐汝愚翻身下馬,也不理會坐騎,疾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道:「幸能及時趕來相迎,汝愚見過應先生,見過景澄、嫂夫人。」隔著七八步距離,折身揖禮。
徐汝愚乃東南之主,甫一見面,就施此大禮,即便是心志淡泊的應明俞也大受感動;許景澄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應紈兒暗道:大哥心裡的恩仇早泯,只是掛礙臉面與心裡的執念,不能與故人相見,徐汝愚如此待他,再出言挽留,只怕大哥不能拒絕。想到這裡,卻拿眼角餘光,細細打量起徐汝愚來,卻覺他清俊儒雅,有著讓人折服的氣度,遇之如沐春風,而無侵凌之感。想到大哥數次挫折於他手中,氣度卻漸近於他。心想:大哥也算得上一時之雄,卻在潛移默化中受他影響,可見他的不凡。
徐汝愚說道:「梅立亭信裡提及,應先生與景澄在龍游約束流民,予我軍便利,汝愚在此謝過了。」
應明俞只說這裡當為之事,當不得此譽,邵海棠問及龍游流民之事,應明俞一一回答,卻不急著挑明來意,眾人連肩往中營走去。邵海棠當前正親自為應明俞、許景澄掀起簾幕,卻聽見數騎奔踢如雷,由遠馳近,至此中營轅門也不減速,來人口裡高呼:「蕪州六百里加急。」
邵海棠驀然一驚,手舉過肩頭,停來那裡,擰頭向外看去。
趙景雲急忙下了黃土夯實的台階,從信使手中接過歷陽蕪州傳來的急件,拆開匆匆閱過,臉色已是大壞。
徐汝愚從趙景雲手裡接過密函,臉色肅穆起來,將信函遞給邵海棠,說道:「子陽先生暫領應先生與景澄他們去偏帳歇息。」向應明俞、許景澄等抱抱手,說道:「怠慢了。」說罷,舉步先進入帥帳。
應明俞、許景澄、應紈兒、應荇隨子陽秋、蔡景略進入偏帳暫歇。應紈兒暗道:加急密函從蕪州傳來,果如大哥所料,江寧西線出了變故。只是看徐汝愚乍見得此信,臉色微變,可知西線的變故出他江寧眾人的意料之外。只是子陽秋、蔡景略在場,不便談論,只是與父親、景澄面面相覷。
加急密函能令徐汝愚、邵海棠、趙景雲等人一時間失了方寸,可知變故之巨,子陽秋在偏帳也坐立不安,與應明俞、許景澄乾巴巴的說了一會話,藉故走了出去,打聽消息。過了一會兒才過來,臉上憂色愈甚,見應明俞、許景澄等人一臉徵詢又不便啟齒的樣子,歎了一聲,說道:「消息瞞不過多時,我說給應先生聽也無妨?」
「南平出兵了?」
應明俞或是許景澄一口猜出,子陽秋倒不覺詫異,未料這秀麗的小婦人一口道出這場變故,讓子陽秋不由對她刮目相看。
子陽秋點了點頭,說道:「元矗親臨豫章,發兵十萬,分三路侵荊北。其時,霍氏四萬大軍正渡江北上,欲還荊襄,南平一路水營人上游來,擊渡江船陣,潰之,又登陸侵彭澤,江寧先行進駐彭澤兩千精銳被殲,逃脫者無幾:南平一路兵出饒城,江寧先行進駐饒城四千精銳被迫棄城而走;南平一路兵沿荊南山地邊緣,潛至荊山西麓,封死荊山與東平、弋陽、婺源等城相通的山口陘道。宿衛校尉班照鄰正領兵過弋陽隘道,遇伏,六千精銳,只餘半數退回,班將軍身受重創,生死不知。我先行進駐東平、弋陽、婺源等地的兵馬,加上從饒城撤出的兵馬,共一萬四千餘精銳被困荊山以西、彭蠡湖以東的狹窄地域。」子陽秋微微一歎,說道,「如果這一萬四千精銳與肖烏野、李公麟兩位將軍不能救回的話,那宿衛軍編制就不復存在了。」
荊山以西、彭蠡湖以東的地域相當狹窄,給歷陽與荊北交界處的荊山、荊南山地、彭蠡湖圍在當中,臨近彭蠡湖,有小片的平原,彭澤臨江。
若想從江寧進入這片地域,一是溯江水而上,從彭澤登陸,或者進入彭緣湖,一是從荊山隘口西進。
然而彭蠡湖口的兩座重城彭澤與江州都在南平手中,若從水路救出被困兵馬,即使能成,所受傷亡也是十分慘重。然而與南平爭奪荊山隘道,所付出的代價未必會小。
徐汝愚崛起清江,所組建的第一支精銳之師便是宿衛軍,宿衛軍若是覆於荊北,對江寧的打擊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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