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業看到援軍中有一人最為搶眼,其人身形如同小山,若是騎在馬上,再強壯的馬也要被壓垮。那人乘一架戰車,前有四匹駿馬拉車狂奔,車輪捲起一片塵埃。車上之人手持一張奇形大弓,箭矢不斷上弦,連連射,在顛簸的車上,距離莽軍百步之遙,竟然箭無虛,每支箭矢射出之後,都毫無例外的貫穿一名莽軍戰士的胸膛。
劉業見了那人外貌及這手箭法,立時便興奮地高喊:「是瞿遠將軍嗎?」
在戰場上一片喊殺聲中,劉業充沛的中氣將喊聲送了出去,瞿遠也高聲回道:「是我!我那三弟呢?」
「維公子昨日便已去追莽軍前鋒了。」
「媽的,老子來晚一步!」說話間瞿遠又射出三箭,隨後騎兵衝殺而至,由鬆散的一字長線收縮為三角陣勢,揮舞著長矛刀劍,迎頭衝入莽軍。劉業立刻率部與其配合,集中兵力殺開一條血路。經過短暫的交鋒,第十軍和趕來的援軍一起後撤,黎烈汗已覺敵人援兵不多,立刻銜尾追擊,戰場一路向西移動。
劉業一面調動第十軍與援軍配合,一面策馬奔到瞿遠的戰車旁邊,問道:「在下第十軍將軍劉業,瞿將軍是怎麼來的?」
瞿遠射出兩箭,道:「先別說這些,跟我撤。」
劉業忙道:「維公子命令我在此地拖住莽軍,如何能撤?若我撤了,維公子在前方必有危險。」
瞿遠不假思索,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肯定死不了,只管跟我撤就是!」說完也不理劉業,駕馭戰車飛奔而去,調動部隊,一支斷後,一支迂迴襲擊莽軍側翼,其他且戰且退,又撤後三里多遠,黎烈汗擔心被引入圈套,終於停止了追擊。
第十軍本來以為要和莽軍拼到死,現在忽然逃出生天,立刻鬆了一口氣,但所剩戰士不過兩萬了,大量的傷兵需要救治。瞿遠將工作佈置給屬下,便將劉業請到一旁,解釋道:「夕小姐擔心西二省情況,便派我帶了三萬人渡過燼火河前來支援,沒想到我三弟和劉將軍已經出擊,便一路追來,可惜還是遲了一步,夏維竟跑到前面去了。他帶了多少人去?」
「五千。」
瞿遠肥臉一抖,搖頭道:「看不透,這小子真是讓人看不透。得了,劉將軍先跟我回去,現在咱們想幫也幫不上他了。」
二人率部緩緩行軍,第二天早上才回到西二省北部營地,哪知夏維已經先於他們回來了。劉業起初有些惱火,自己本來還要拚死去拖住黎烈汗,你到先跑回來了。等夏維一番言辭懇切的解釋加道歉,他倒也不再計較。
夏維安撫了劉業之後,才得到空閒和瞿遠說話。二人也有許久未見了,夏維親密地鑿了瞿遠一拳,笑道:「二哥,又長胖了!」
「呸!」瞿遠瞪起眼來,「二哥我為國為民,日夜操勞,瘦了好幾十斤呢!」
夏維笑得抖起肩來,連連道:「二哥辛苦,二哥辛苦。」
這時站在一旁的彌水清冷哼一聲,道:「嬉皮笑臉,沒個正經。」
夏維心說這小妹脾氣見長啊,這麼多天了,還生我氣呢。當即裝模作樣板起臉道:「說什麼呢?」
彌水清道:「維公子現在是一軍統帥,應該有點統帥的樣子。屬下斗膽請維公子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儀表,哼,連腰帶都沒束緊,走路可要當心,被褲子絆倒事小,露出不該露的地方丟了體面事大!」
彌水清雖然是年輕姑娘,但長期身處軍旅,說話倒也沒有忌諱。夏維向來吊兒郎當,剛剛去過茅廁,確實還沒束緊腰帶,被自己小妹這一說,臉上有點掛不住了。瞿遠連忙道:「小妹,什麼維公子啊屬下的,怎麼不叫三哥?」
彌水清一撇嘴,道:「三哥也要有個三哥的樣子,做事得講理。二哥你不知道,他一直蠻不講理,開始要讓我和夕小姐一起回大星關,這也罷了,可夕小姐都准我留下,他還左右為難小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整天擺他的臭架子。這次他一意孤行,帶著第十軍去追擊莽軍,造成多大的損失?而且他還半路改變主意,若不是二哥及時救援,劉業將軍恐怕就要枉死了!二哥你說,他這樣不顧前後,又出爾反爾,白白損失了第十軍上萬將士的性命,按軍法該如何處置?」
彌水清口齒伶俐,一番話說下來都沒給別人插嘴的機會。夏維自知理虧,又想到這次確實是自己失誤,導致第十軍損失慘重,一支強軍現在只剩下兩萬餘人,心裡便也不是滋味。
彌水清不依不饒,續道:「現在這裡雖只我們兄妹三人,但我說的這些道理,全軍將士也不會不去想。大家看自己跟著這樣的統帥,軍心難免渙散,士氣難免低落。北王軍治軍嚴明,即便將軍犯了軍法,也要受罰。若是維公子繼續領軍,而不受到處罰,將士們可要不服氣了。當年王爺還在的時候,北王軍可沒出過這麼大的亂子!」一提起北王顏華,彌水清眼眶便紅了。這幾年她一直跟隨顏華左右,顏華帶她如親生女兒一般,感情頗為深厚。
夏維苦歎一聲,道:「罷了罷了!二哥,把我綁起來,拖出去砍頭,以安軍心!」
瞿遠大驚失色,剛要勸阻,卻聽彌水清冷笑道:「維公子,別裝了。你裝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啊?你知道沒人敢動你的!」
這次又說中了夏維的要害,夏維這般臉皮也不禁騰的紅了,說道:「好啊!彌姑娘果然知道我夏某的為人!我他媽認栽了……」
「夠了!」瞿遠終於忍不住大吼了一聲。「你們兩個有完沒完?現在這節骨眼上還鬥嘴!一日結拜,終身都是兄妹,你瞧你們倆,左一句維公子,右一句彌姑娘,你們當我是死人啊?都出去,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彌水清挑起眉毛,道:「二哥這就不對了!如今雖然形勢危急,但軍法不立,軍心必亂,將來如何作戰?若是二哥有心袒護維公子,以後全軍將士怕是連二哥也不會服從!」
夏維苦笑道:「沒錯,彌姑娘說的全都在理。這次確實是我失策,我甘願受罰。還請彌姑娘明示,我該受什麼處罰?」
彌水清冷冷說道:「杖罰一百,鞭罰兩百,降為兵卒,三年不可晉陞!」
「好,就這麼辦,來人,取刑具來!」
衛兵一直在外面聽著,一聽讓自己去傳令,倒也心裡打鼓,搞不清這三位大人是玩什麼呢,只得僵在門口,戰戰兢兢地道:「屬下該死,剛才打了個盹,沒聽清大人們的吩咐。」
彌水清厲聲道:「玩忽職守,扣半個月糧餉!來人,暫且將他替下!」
又進來一個倒霉的衛兵,把剛才那個衛兵換了出去,道:「大人有何吩咐?」
「召集全軍集合,準備鞭杖刑具,當眾責罰統軍不利的維公子!」
「等一下!」瞿遠阻攔道,「小妹,罰也可以,就不要當眾了。」
「不行!若不讓眾將士親眼看到,又怎能震懾軍心?」
瞿遠也有些急了,心說小妹這次怎麼這般固執,這是鐵了心要讓三弟再也抬不起頭啊!正要喝斥,卻被夏維攔住。夏維淡淡地道:「二哥,我是甘願受罰,你就別攔了。」言罷就大步走了出去。
營裡的將士,只要還能走路的,全都出營列隊。
夏維赤著上身,下面只穿一條單褲,被寒風一吹,當即打了個哆嗦,他連忙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走到隊伍前方,昂然而立。行刑的三個士兵也已取來軍杖鞭子,站在夏維身後,等待號令。
瞿遠、彌水清,以及全部將領都已到場。瞿遠看著夏維那副略顯單薄的身板,以及佈滿上身的傷疤,心裡一陣淒苦,他知道那些傷疤,每一道都是夏維冒死立功而留下的,夏維所受的苦,放在任何人也忍受不了。想到此處,瞿遠有些憤怒地瞪了彌水清一眼。
彌水清沒有理會,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清聲道:「夏維身為一軍統帥,帶兵不利,使第十軍傷亡慘重,按軍法應處杖罰一百,鞭罰兩百,立刻行刑!」
行刑的三個士兵兩個持杖,一個持鞭,都猶豫起來,不知誰先上去動手。其實誰都不想先動手,眼前這個人他們都認識啊,那是原來北王親收的義子,雖然被逐出家門,但大家心知肚明那是不得已的事情。而且此人還和現在北王家的掌管者顏夕交情頗深,閻達、瞿遠、彌水清這幾個大人物又都是他的結拜兄妹,這樣的人,誰敢上去打第一下?
北王軍軍紀嚴明,當年連大公子顏英吉都挨過杖罰,但那是威嚴不可撼動的北王親自下令,而且顏英吉也不得軍心,打了就打了,行刑的人還覺得痛快呢。但夏維就不一樣了,在場的很多人都親身經歷了當年星寒關之戰,知道夏維是孤身刺殺蠻族前任大旗主的英雄,而且此人平日沒有架子,和士兵相處融洽,雖然這次失策,大家也有埋怨,但也沒想到會出這麼重的刑罰。
「喂!愣著幹什麼?打啊!」夏維回過頭說,「快點打,我都快凍死了!」
行刑的三個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有一人大著膽子問道:「彌團將,先杖罰,還是先鞭罰?」
彌水清剛要開口,夏維便道:「別分先後了,一起來!」說著抱緊了木樁,將後背留給了行刑的士兵。
「打!」彌水清又喝了一聲。
三個士兵也不能再拖了,兩個揮起軍杖,一個揚起鞭子,怦怦啪啪,一同落了下去,頓時打得夏維皮開肉綻。夏維咬緊牙關,每挨一下軍杖,便悶哼一聲,每挨一下鞭抽,又不得不再悶哼一聲,但軍杖鞭子落得越來越重,打得他連哼的氣息都沒有了。八十記軍杖,七十記鞭笞過後,夏維還能站著已經不容易了,但眼前卻已模糊,那是汗水流進了眼裡。而後背火辣辣的疼痛倒還好,但骨架卻如同要碎掉了。
「停手!」劉業忽然喊了一聲,跑到瞿遠和彌水清面前,單膝跪倒,拱手說道:「瞿將軍,彌團將,這次維公子固然有失策之處,但我身為第十軍將軍,亦難脫其咎,我願替維公子受剩下的刑罰!」
瞿遠一愣,心說這人跟三弟倒是交情不錯。
夏維感覺行刑的士兵停手了,意識恢復了一些,聽到劉業的話,立刻回過頭來,有氣無力地罵道:「誰都別跟老子爭!老子一個人犯的錯,就要一個頂著。犯錯就要認,挨打要站直,這才叫男人。」忽然他又想到了什麼,改口道:「不對,不能站直了!」
說著離開他一直抱住的木樁,走到全營將士面前,撲通跪了下去,挺起胸道:「各位,按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下跪爹娘上跪天,但我這次犯的錯太大,我知道這次跟我走的第十軍將士有很多人沒回來,你們有認識那些人的,有的跟他們是朋友,有的是老鄉,有的還是兄弟,不管怎麼說,我先給各位跪一個,磕個頭,等你們有機會路過那些人家裡的時候,請替我進去給他們爹娘磕個頭。」
夏維光的一聲磕了個響頭,之後直起身來,又道:「還有,我領兵不力,眼看著莽軍衝入國土,燒殺搶掠,卻無計可施。大概你們很多人的家鄉也遭到莽軍洗劫了,你們本想保家衛國,但跟了我這麼個蠢蛋,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看著那些禽獸侵入你們的家園。我是廢物,在這兒再給大家磕個頭。」又是一個響頭磕了下去,額頭就見血了。
這會兒夏維也是被軍杖鞭子打得頭腦不清了,磕頭就磕吧,還用盡全力,就像要把自己撞死似的。全軍將士看在眼裡,心中所想不一,有些人的家鄉確實已被莽軍侵入,家中爹娘妻兒生死未卜,這時滿腔的怒氣也都指向了夏維。不過北王軍大多數是出身大星關,那裡還沒被戰火侵蝕,因此大多數人還是覺得夏維這番行動真摯懇切,心中隱隱不忍再看他受刑。
夏維忽然站了起來,一低頭,竟把褲子也脫了。全軍之中只有彌水清一個女孩,連忙回過頭不再看,其他人倒是沒忌諱,只是不知他要做什麼。
「我出娘胎的時候,便是**之身,全身鮮血。嘿嘿,我又受了軍杖鞭子一頓打,吃的苦怎麼說也能頂我娘生我之苦了。」夏維仰起頭,朗聲道:「娘,兒子不知您老是不是還活著,但兒不孝,估計沒機會再侍奉您老人家了。如今外族入侵,國難當頭,兒當以報國為重。今日孩兒犯錯,甘心受罰,從此便洗心革面,做一員陣前小兵,盡自己綿薄之力,多殺幾個畜牲,就算戰死沙場也是好歸宿,到了陰曹地府,也他娘的不虧對列祖列宗!」
誰都是娘生的,戰士們忽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中老母,又想到江山已近破碎,國若破了,何以為家?既然投身軍旅,為的就是和外敵拚命,這些將士也都熱血沸騰起來。
夏維忽然振臂高呼:「寧作戰死鬼,不作亡國奴!操他***莽族畜牲!」
一時間群情激奮,全軍將士也跟著高呼起來,整個軍營中響起了震天的吶喊。若說所有戰士都是出於愛國,那是騙人,但夏維後半句的粗話,卻道出了戰士們的心聲。數月以來窩在燼火河畔,被莽軍擋住不能前進,那股子悶氣都在粗話中宣洩出來。在一片喊聲中,夏維也終於不住,撲到在地,暈死過去。立刻便有幾個戰士將他抬起來,一邊吶喊,一邊將他送去救治。
瞿遠看著全軍士氣高漲,心裡倒是樂開了花,他知道夏維傷得雖重,但是絕對死不了,說不定最後這番慷慨激昂的演講,還是他為了躲過剩下的刑罰而進行的表演呢。
夜,軍營靜謐,郎中剛剛給夏維上過藥,正在收拾藥箱。那郎中道:「維公子敢作敢當,確實是大丈夫所為,別看老朽癡長幾歲,卻也遠遠不如維公子。以後若是有需要,老朽也願意追隨維公子左右,去殺幾個莽族畜牲!」
夏維半死不活地道:「老先生言重了。」
郎中又道:「話說回來,這次那些當官的有點過了。誰人無過?大家都是人,不是神仙,哪個將軍沒犯過錯,沒打過敗仗?偏只維公子受這麼重的處罰,唉,不僅老朽看不過去,大傢伙兒也都有些怨氣了。」
夏維一愣,心說這老傢伙活了一把年紀,也一定讀過些書,怎麼也這麼豪邁呢?嗯,大概是在軍營待久了,沾染了戰士的脾氣。不過夏維倒是也喜歡這樣心直的人,笑了笑,想和他多聊兩句,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從後背傳來,不禁呻吟了一聲。
郎中道:「維公子還是先休息吧,老朽先出去,明日再來給維公子換藥。」
夏維一個人趴在帳篷裡,雖然腦袋昏沉沉的,但背部疼痛卻讓他睡不著,只得用被子摀住腦袋,嗷嗷叫喚起來,免得被人聽到之後恥笑。
正叫得過癮,夏維忽覺有人摸了他後背一下,疼得他立刻鑽出被窩,正要罵街,卻見到彌水清坐在床頭,已是淚流滿面。彌水清嘴唇動了動,想要說話,但一陣哽咽,有什麼話都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來了。夏維勉強支撐著坐起來,面含怒色,道:「哭什麼啊?挨打的又不是你!」
彌水清臉紅起來,早已沒了白天那種咄咄逼人的架勢,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見她這副樣子,夏維心裡的怒氣也都沒了,苦笑一下,將彌水清摟進懷裡,撫摸著她的頭,安慰道:「好啦,別哭了,三哥知道你做得對,不會怪你的。再說了,這一次三哥因禍得福,雖然挨了頓打,但看起來大家倒是越來越擁戴我了,哈哈,這也多虧了我一番完美的演講,哈哈,我真是天才……」
夏維笑的得意,彌水清也不禁失笑,但只笑了一下,又面色轉苦,眼淚流得更凶了。夏維只得將她摟得更緊,柔聲道:「想哭就哭吧,這些年三哥不在你身邊,把你扔在軍營裡不管,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三哥對不住你……不過這次三哥回來,看到小妹已經這麼幹練了,還能大義滅親,這股子勁頭可真是不讓鬚眉,三哥心裡也很歡喜。以後三哥還需要你幫忙呢,呵呵,等咱們把莽族畜牲打跑了,三哥定給你尋一個好人家,要找風流倜儻文武雙全的,對,就像三哥這樣的,可不能像大哥二哥那樣。」
彌水清又笑了,但旋即想起了什麼,再次痛哭起來,越哭越凶,最後只抽泣著說了一句:「三哥,小妹永遠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