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進皇宮,顏如雲就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逃離這裡了。
漫天遍地的琉璃金磚,盤牆繞壁的雕刻飛龍,這就是皇家的浩蕩氣勢。然而宮中只有一個皇帝了,再有,就是她這個已經不是太后的女子。
「顏如雲,你不再是太后了。你……本該是死人了。」
安廣黎親口這樣對她說。
「為什麼要救我?」她問。
「不是我救的你。」安廣黎說完就要走。
「等一下。」她叫住了他,問:「為什麼還讓我活著?」
安廣黎背著身說:「活下去吧,為了你的孩子。」說完便大步離去了。
顏如雲看著他那件樸素的袍子在風中消失不見,回味他留下的那句話,感到一絲茫然。
「哇——」
懷裡的孩子哭了,顏如雲連忙收拾心緒,輕輕搖著,安撫著,唱著小曲,哄孩子繼續睡。
她終於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了,孩子還未滿月,很健康,小臉胖嘟嘟的,是個男孩。
「娘娘,這裡風大,讓我抱孩子進去吧。」
孩子的奶娘說。
顏如雲有些捨不得,但她還想在院子裡坐一會兒,便將孩子交給了奶娘。奶娘將孩子抱回了殿裡。
四周的宮殿金頂圍成了一個方框,抬頭時,能看到的天空只有那麼四四方方的一塊,灰濛濛的,彷彿永遠也不會放晴。這就是皇宮的天空。太陽從一側高昇,再從一側落下,便是宮裡的一天。顏如雲始終不知道,宮裡的時間和外面的是不是走得一樣快。在她的記憶裡,外面的時間總是像鳥兒一樣迅地飛過,從不停留。而宮裡,時間像老婦人的腳步,慢長而又沉悶。
顏如雲記得自己被夏維帶出了宮,他背著她,一同跳入了墜星河,河水冰冷,一入水她就昏厥了。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冷冰冰的宮殿中,床邊有表情冷漠的太監與宮女守候。
她還是沒能逃出去。但至少,有人帶她逃過一次。有人願意帶她走,足夠了。
幾天之後,安廣黎又來了,這次帶了一個人來。
古麗思。
顏如雲感到了無比激動,古麗思也是一樣,兩人緊緊擁在一起,都流下了眼淚。安廣黎沒有說話,默默地離去了。
「大術士呢?他老人家還好嗎?」顏如雲問。
古麗思哭得更厲害了,這個長期收斂七情六慾的女子,似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了。等她稍稍平靜一些,才開口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當日在宮中與南王激鬥,夏維背著顏如雲逃了出去,古麗思和大術士也設法逃走了,後來也看到了夏維和顏如雲雙雙落入河中,便一路追尋,終於將二人救上了岸。但南王軍的追兵偏巧趕來,古麗思帶著顏如雲逃,大術士帶著夏維往另一個方向逃。結果古麗思半路被擒下了。
「那夏維和大術士呢?」顏如雲忙問。
古麗思說:「大術士被殺了。維公子下落不明,據說是被人救走了。」
顏如雲放下了心裡的一塊石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奶娘將孩子抱來給古麗思看,古麗思情緒好轉,逗著孩子,直誇孩子長得聰明,一臉福相。
顏如雲歎了一聲,說:「福相也沒什麼用處,他被鎖在宮裡,恐怕永遠出不去了。」
古麗思忽然壓低聲音,說:「娘娘,我們能出去的。師父仔細給我講過皇宮佈局,我知道很多方法可以逃出去。」
顏如雲眼前一亮,但漸漸的,神色又平靜下來,既沒有喜悅也沒有哀愁,如鏡般池水沒有漣漪。
「娘娘,你不舒服?」
「沒什麼,麗思,我不是什麼娘娘了,你我情同姐妹,以後叫我姐姐好嗎?」
「姐姐。」
顏如雲微微笑了笑,說:「麗思,答應姐姐一件事。」
「姐姐請講。」
「走吧,離開這裡。」
「姐姐不和我一起走?」
顏如雲哀歎一聲,說:「我累了,走不動了。」
古麗思忽然覺她是如此虛弱,彷彿就在一瞬間,整個人的活力便如退潮一般消失了。
「姐姐你……」
「沒什麼,我只是累了。」顏如雲悵然地說,「沒想到生孩子是這麼辛苦的事情,累得我好像把一生的力氣都用完了,這些日子總是感覺身子困乏,也越來越沒精神了。大概是我老了吧。」
「姐姐還年輕呢。」
顏如雲笑著伸出手,輕輕撫在古麗思臉頰上,說:「女人老,是從心開始老。從我走進皇宮那天起,心就老了,一下子就老了。皇宮浮華一片,其實卻是一隻貪婪的妖魔,會把人心裡的善良、愉悅、夢想一點一點啃噬乾淨。麗思,你還年輕,趁著這個機會,趕快走吧。去哪裡都好,千萬別再回皇宮了。」
古麗思沉默良久,嗚咽著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我在皇宮長大,離開這裡,便再也沒有去處。」
「去找他吧。」
「姐姐是說維公子?」
「是啊,他會帶你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因為他就是那樣一個孩子。如果你見到他,幫我轉告他一句話。」
「姐姐請講。」
「這個世界仇恨好人,千萬不要作好人。」
當夜,顏如雲猝死。這位華朝最後一個太后就這樣安靜而祥和地去了。沒有風光大葬,甚至天下少有人知道她的死訊。安廣黎在皇宮的火場搭起木架,將她的屍體放置在上面,點一把火。化了。
火光在乾柴辟辟啪啪的燃燒聲中越來越旺,火星飄搖著向上跳躍著,將那副生前優美動人的皮囊化為灰燼。
安廣黎對古麗思說:「你走吧。」
古麗思愕然說:「你?」
「走吧,宮裡的事情已經瞭解了。你想去何處就去何處吧。」
古麗思再不多言,轉身離去。
安廣黎看著眼前騰騰火光,自言自語說:「下輩子別作女人了,尤其不要作後宮的女人。投胎作鄉野之人,一輩子庸庸碌碌,也勝過這般虛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