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谷以北五里,翼殺營營地。斥候稟報:「維谷大火,火勢向西南方向迅蔓延。」東晨炫微笑:「出擊。」騎兵率先向維谷進。
維谷以西七里,三萬南王軍正在集結。斥候稟報:「大人,維谷忽起大火,火勢難以控制,正向西南方向迅蔓延。」洪查匡說:「再探。」半個多時辰之後,斥候回報:「火勢太猛,無法*近。只聽維谷之內殺聲大作,此刻已經漸漸弱了。」洪查匡大喜:「下令,全軍出擊。」高威連忙勸說:「大人,火勢阻止我方包圍維谷,如今我方只能從維谷西北方向突入,恐怕不妥。」洪查匡說:「不用擔心,我方兵力佔優。出擊!」大軍開拔,高威露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冷笑。
維谷東南三里,北王第十軍列陣。顏夕望著遠方的沖天火光,心想:「東晨炫果然守信,利用大火製造戰鬥的假相。假裝叛變的高威肯定會想方設法慫恿洪查匡,這下洪查匡多半是要上當了。」她看了夏維一眼,又想:「這傢伙太厲害了,難怪父親只和他談了一晚,便收他為義子。」
此時夏維已經換上戰甲,手持一桿長槍立在顏夕身旁。天色已經漸漸亮起,但太陽還沒出來,天地一片混沌霧氣,光明正在一絲一縷地逼退黑暗,萬物都蒙上一層灰濛濛的顏色。夏維望著維谷的方向,眼中仍然射出憤怒的光芒。
顏夕很是不解:「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如此憤怒?」
正思索間,斥候再次回報:「南王軍進入維谷。」
顏夕下令:「列陣,準備迎敵!」
維谷。
洪查匡率軍到達維谷入口的時候,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望著熊熊燃燒的烈火,越覺得有些地方不對頭。於是他謹慎地讓大隊人馬暫停前進,並再次派出斥候探察維谷之內的情況。
忽然間,洪查匡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大火燒得太離奇了,火勢彷彿是專門佈置好了,完全將維谷擋在後面,斥候如果不進入維谷,便不可能探察出其中情況。而且曠野之上的枯草早就該燒完了,火勢應該繼續隨風前進,而此地的火應該已經滅了。
就在洪查匡感覺不妙的時候,一名斥候縱馬飛奔而來,他的身上已經插滿箭鏃,鮮血如泉湧出,奔馳中他用盡全力高喊了一聲:「有埋伏!」然後便落馬身亡。
部隊立刻騷亂,洪查匡大喊:「準備迎戰!」
忽然,如蝗箭雨破空而來,一片緊接著一片,遮天蔽日,將南王軍完全籠罩在箭雨之下。士兵們紛紛舉起盾牌,蹲在地上躲避。即便如此還是傷亡慘重,而箭雨卻始終不停,傷亡仍在加劇。
洪查匡心中大急,他只能看到箭雨來自北面,卻看不到弓箭手的影子。這樣連續不斷、覆蓋面積之廣的箭雨攻勢起碼要上萬的弓箭手才能完成。而斥候之前已經探明,翼殺營都已進入維谷,北面只有不足五百的兵力留守。
五百人怎麼可能製造這麼強悍的箭雨?而且只見箭,不見弓箭手,那弓的射程至少過兩千步。即便是機弩也沒有這麼遠的射程啊!
洪查匡下令,派出三千騎兵前去破壞敵人的箭雨攻勢。
騎兵散開,向北狂奔而去。當騎兵出洪查匡視野的時候,已經傷亡過半了。過了一會兒,箭雨仍然不停,可以斷定騎兵是無法擊退敵人了。
「難道……」洪查匡忽然想出了箭雨的來歷,一定是翼殺營每次出動,藏在軍旗之下的秘密武器。
「高威!」洪查匡大聲喊道,他想叫高威來問個明白,但高威卻早已不知去向了。一瞬間洪查匡知道自己中計了,於是立刻下令撤退!
南王軍進入維谷。箭雨如同長了眼睛一般,追著南王軍不斷射來。洪查匡估計,射來的箭矢已經過五百萬枝,最便宜的箭矢每二十枝也要一兩銀子,那現在翼殺營至少已經射了二十五萬兩銀子了,而且他們還在射。當然,這種攻勢的確有效,三萬南王軍現在還只剩下一萬多,卻連敵人的影子還沒看到。
「瘋了!東晨炫一定是瘋了!」洪查匡感到寒意從後脊樑升了出來。
「大人,你看!」一名士兵對洪查匡大喊。
洪查匡順著士兵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周圍有三股濃煙,分佔東北、南、西北三個方向,將自己圍在中間。由於大火,之前他並沒有注意到那些濃煙。現在他立刻意識到,那是翼殺營用來圈定箭雨方向的信號,於是派出部隊前去破壞。同時他也更加驚懼,翼殺營這種箭雨攻勢的射程、精確度和花費之昂貴,都是乎想像的。翼殺營的可怕程度,簡直到達了鬼神難測的地步。
這時,前去破壞濃煙的部隊狼狽逃回,並且回報,翼殺營的主力分成三部分,守護著三股濃煙,根本不可能破壞。
洪查匡只能率兵向箭雨攻勢的反方向東面撤退。
※※※
顏夕手持一枝箭矢,端詳半天之後遞給了白穆。白穆接過來仔細研究一陣,又在手裡掂量了一下,說:「比長弓箭矢短兩寸,卻重三分,再好的弓箭手也不可能射出兩千步,應該是用機弩射的。但機弩也很難達到這樣的射程。」
顏夕對白穆的判斷很滿意,但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翼殺營的箭雨太過強大,雖然現在翼殺營與自己是合作關係,但將來必然也會開戰,到時候自己該如何應付這樣的箭雨攻勢,實在是個棘手的問題。
「優秀的弓箭手也能有過兩千步的射程。」夏維忽然說。
白穆驚訝地說:「不可能,自幼接收訓練的弓箭手,配以最精緻的長弓,也只能有三百步的射程。七人操作的轉機弩算是射程最遠了,可是也不會過千步。」
夏維笑著說:「可我真的認識一個人,他就能射出兩千步以上。」
顏夕以為他又在胡說八道,冷冷地說:「定是妖孽。」
「是啊。」夏維沒和她鬥嘴,只是淡然地說,「國之將亂,必有妖孽。」
此時斥候回報:「南王軍潰逃而來!」
顏夕二話不說,翻身上馬。戰鼓擂響,令旗招展,第十軍列開最擅長的虎擊陣法,準備阻擊南王軍。
當狼狽逃來的南王軍出現在視野之內時,顏夕更加確信了翼殺營的可怕。之前她只是通過斥候的回報,以及收集回來的箭矢,來判斷翼殺營的箭雨攻勢。現在被箭雨打得七零八落的南王軍就在眼前了,顏夕不得不對翼殺營的實力再次評估,往上提高一層。
華朝軍隊,當屬一直抗擊蠻莽兩族的北王軍最為有名,之下便是南王軍了。南王安廣黎能夠權傾天下,自然離不開手中的南王軍這個重要砝碼。但此時一支三萬人的南王軍精銳被打得如此難堪,固然有策略上的失敗因素,但翼殺營的實力也是難以估量的。
此時南王軍雖然擺脫了翼殺營的箭雨攻勢,卻又遇到了第十軍的阻攔。洪查匡只能歎息自己太過失算,竟被幾個後輩玩弄在股掌之間。
「整隊!迎敵!」洪查匡大聲下令。但部隊被箭雨打得士氣大挫,此時根本無心應戰,潰亂已經出能夠控制的程度。
第十軍的虎擊陣也動了,騎兵開始衝鋒,形成兩支三路縱隊,凶狠地撕開了南王軍混亂的隊形。之後步兵方陣一陣砍殺,步步向前推進,也是當者披靡。
翼殺營騎兵也銜尾追至,與第十軍前後夾擊,最終將南王軍徹底消滅。
朝陽在地平線上探出頭來,晨光向利刃一般無情地刺穿了黑暗,光明就像鮮血,帶著熱乎乎的溫度噴薄而出,傾灑天地。戰場上浮屍遍野,幾乎全是南王軍的士兵。是役,三萬南王軍有兩千被俘,其他全部陣亡。而翼殺營和第十軍的傷亡總數也沒過五百。
洪查匡被五花大綁地推到了顏夕和夏維面前,士兵用長矛狠狠砸中他的小腿,他立刻就跪了下去。
「放肆!」顏夕嚴厲地說,「快給洪大人鬆綁。」
「不必了。」洪查匡跪在地上,昂頭挺胸,「敗都敗了,就應該像個俘虜的樣子。」
顏夕正要說話,東晨炫就拍馬趕來了。他下馬之後先向顏夕和夏維打了個招呼,然後便親自給洪查匡解開捆綁,說道:「查匡叔叔,小侄方才多有得罪,還請您多多包涵。」
洪查匡披頭散,鎧甲殘破,樣子極其狼狽:「這般慘敗,也算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遭。我老了,不是你們年輕人的對手了。」
東晨炫微微一笑,向顏夕問道:「夕小姐,你打算如何處置查匡叔叔?」
顏夕大感為難,畢竟洪查匡是南王的心腹,如果放了他,說不定能把今日之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如果南王有意以此為口實,正式開戰,那將洪查匡放走,將來也是個禍害。一時間顏夕也拿不定主意,不自覺地向夏維望去。
夏維正望著遠方,剛才交戰的時候,他便什麼都不理會,只是看著遠方愣神,眼中的憤怒越濃重。彷彿他根本不關心戰況,而是在想著其他的什麼事情。
東晨炫也現了夏維的異樣,便說:「維公子……維公子,你意下如何?」
夏維顫抖了一下,總算從他的迷茫中回到現實,低聲說:「讓我和洪大人單獨談談,請洪大人跟我來。」
在戰場邊緣,兩人站定。夏維眺望遠方:「洪大人,這一仗,到底是誰敗了?」
洪查匡說:「當然是我敗了。」
「是嗎?」夏維苦笑,又問,「華朝內部有多少年沒有打仗了?」
洪查匡說:「算起來,從華朝建立,內部各王便從沒有開戰對決……今天東、南、北三王的軍隊交戰,是五百年來的第一戰。」
夏維說:「以洪大人對南王爺的瞭解,可否判斷接下來南王爺會做些什麼?」
洪查匡沒有回答,反而笑著問:「維公子已經猜到了?」
夏維頹然說:「是的,但我想聽大人親口告訴我。」
洪查匡說:「戰端一開,王爺一定不會善罷干休。古西西剛死之時,有十萬南王軍進入西二省,雖然剛才被你們消滅了三萬,但還有七萬兵力,絕對佔據優勢。這一場是我敗了,但接下來,翼殺營和第十軍將要面對七萬南王軍。」
夏維點頭說:「大概東晨炫也看到這一點了,不然他不會拼血本用箭雨消滅您。但是大人,東王家已經把古開扶上西王之位,西王軍肯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洪查匡說:「事到如今,說給你知道也無所謂了。王爺已經和草原莽族定下協議,莽族軍隊將會對長城西線施加壓力,西王軍不可能動彈。從一開始,王爺就打算除掉你們了。」
夏維笑著說:「是啊,東晨炫和顏夕都是人中龍鳳,如果再有幾年時間,他們必然會成為東王和北王家的中流砥柱,到時候南王爺再想對付他們,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洪查匡說:「阿炫確實是難得的人才,他一手帶出來的翼殺營實在可怕。」想起剛才的箭雨攻勢,洪查匡仍然心有餘悸,頓了頓之後繼續說:「夕小姐的第十軍也很是強悍,但她和阿炫都不足以讓王爺擔憂。因為他們的實力再強,仍是可以估量的,沒有出人力的範疇。真正讓王爺不安的,還是維公子你啊。」
夏維說:「洪大人是指我在西洲的經歷吧?」
洪查匡點頭說:「雷昂先生返回西洲之前,王爺曾向他詢問維公子的事情。雷昂先生只說,維公子是曙光教會培養出的七子之一,七子聯手便足以橫掃東西雙洲。」
夏維哈哈大笑:「洪大人相信這麼誇張的事情麼?」
洪查匡也笑:「本來不信,現在信了。」
夏維回眺望遠方,笑容漸漸退去了,面色越凝重。太陽已經高昇,躲入厚重的雲團之後,天地間茫茫然一片陰沉,大風呼嘯,彷彿風雪將至。
「洪大人,我們隨便聊些別的事情如何?」
「維公子想聊什麼?」
「我想請教一下,您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什麼而活?」
洪查匡頗感意外:「維公子為何有此一問?」
夏維笑著說:「我只是很好奇,南王手下的心腹重臣,為何並不是一心一意為南王辦事?」
洪查匡臉色一變,旋即又掩飾下去:「維公子是什麼意思?」
夏維說:「沒什麼,義父說南王身邊有個人,一直給北王家提供情報,我想問問是不是洪大人你,如果是的話,我想我就不該殺你了。」
洪查匡斬釘截鐵地說:「不是我!」
夏維擺出無所謂的樣子,說:「洪大人別介意,我只是隨口一問而已。既然大人說不是,那就算了,大人請自便吧。」
洪查匡詫異地說:「你要放了我?」
「是啊。」
「如果我是你,即便不殺我,也一定不會放我回南王身邊了。」
夏維微笑:「可洪大人畢竟不是我。」
洪查匡心頭湧起一股莫名之感,在他面前的夏維雖然是如此年少,卻彷彿有著難以言喻的氣魄,那種氣魄能讓旁人自慚形穢,深深體會到自身的渺小。洪查匡活了一把年紀,卻只從幾個王的身上感到過這種氣魄。
「四十年了,已經四十年了。」洪查匡迎風而立,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般,「我十八歲就開始追隨王爺,到如今已經有四十年了。當年我年少氣盛,血氣方剛,一心想要輔佐王爺開創一番新局面。可後來我現那太難了。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想引領華朝五百年的基業走向嶄新的盛世,不知要用多少人的生命來換取。」
夏維說:「所以你不斷給北王家送情報,想要讓各王之間能夠繼續互相牽制,避免公開爭鬥,搞得天下大亂,是不是?」
洪查匡狡獪地說:「維公子,我已經說了那個人不是我。」
夏維自責地說:「我失言了,還請大人不要責怪。」
洪查匡苦笑一下:「如今戰端已開,天下再也不會安寧,我這種固執地守護虛假和平的人,大概是該退出了。維公子,七萬南王軍由喬年炅指揮,正從隴雍省趕來,你要當心,喬年炅比我要難對付。」他撣了撣袖子,整理了一下容裝,說:「敗軍之將不該苟活,還請維公子成全。」
「洪大人,何必呢?」
「維公子,有些事情你不會明白。」
洪查匡的語氣略顯傷感,卻又如此從容,彷彿是一心求死,好得到一個解脫。或許真的如他所說,有些事情夏維不會明白。夏維也沒再多言,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將腰間的護身匕遞了過去。
洪查匡手持匕,猶豫一下,忽然問:「維公子真的不會武功?」
夏維點頭:「真的不會。」
洪查匡說:「那你還敢給我匕,不怕我挾持你逃走?」
夏維微笑:「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試一下。」
洪查匡說:「臨死之前,確實應該試一下。」
匕出鞘,迅捷地刺向夏維的胸口。
不遠處,顏夕和東晨炫一直關注這邊的動靜。他們看到夏維和洪查匡一直在交談,夏維卻忽然將匕遞給洪查匡,這時他們便已覺得不妥,但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洪查匡就將匕刺了出去。他和夏維站得太近了,這一刺,沒人能夠阻止。
血從心臟的位置流出,但那不是洪查匡刺出的。他的手僵在半空,匕也已經抵在夏維的胸前,但他卻無力刺下去了,因為夏維的右手食指如同一柄尖利的錐子,沒入了他的胸膛。他感覺全身的力量都在迅消失,彷彿脫離了**,化入空氣之中。
他笑了,氣若游絲地說:「有這樣的力量……確實不必會武功了……」說完,便倒了下去。
夏維將食指放到嘴邊,伸出舌頭舔了舔上面的血,自言自語:「還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