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顏山,忘的是紅顏。紅顏已逝,青山依舊。
多少風流人物如煙雲過眼,只留下瘡痍往事、故國河山。
華武帝之時,莽族軍隊由千彩草原而來,突襲華朝疆土,渡燼火河,跨原水山,破長城西線,一路南下,傾吞隴雍。華武帝率軍親征,與莽軍戰於忘顏山下。兩軍大戰三日,莽軍騎兵力盛,圍華朝軍於忘顏山上。
其時正是金秋,忘顏山上滿是紅葉,華武帝感慨道:「未曾綻放,竟欲凋零?如今之際,唯有走為上策。」
華武帝摯愛之女子霜夫人伴在身旁,聞言便道:「陛下忒也膽小。」
華武帝道:「霜,也只有你敢說寡人膽小。」
霜夫人道:「陛下不僅膽小,亦太固執,身為一國之君,缺乏霸氣。」
華武帝面對霜夫人的直言不諱,不怒不嗔,只是淡淡說道:「明日一早,隨我突圍。」言罷走回帳中。
次日清晨,霜夫人盜取兵符,召集將士列陣集合。霜夫人身著金甲,披猩紅大氅,手托金盔,立於陣前,氣概頓生,紅顏武裝不讓鬚眉。霜夫人朗聲道:「莽軍入侵,佔我華朝河山,焚我華朝家園,殺我華朝百姓,淫我華朝兒女,毀我華朝文明,辱我華朝尊嚴。列位華朝軍勇,焉能坐視不理,一再退讓?刀劍既已在手,何能不屠豺狼?」言罷將金盔持於臂下,抖於胸前,抽寶劍斷長,戴金盔,上戰馬,高呼:「哪怕血流沙場成河,亦不作屈膝亡國之奴!」一馬當先,直往莽軍本陣衝去。
是役,華朝軍大破莽軍於忘顏山腳,斬敵三萬。霜夫人不幸中箭,香銷玉殞。
多少年多少事,葉子紅了又綠,綠了又紅。忘顏山腳古戰場,已沒了當年的烽煙。
又是深秋,滿山紅葉。風過山林,葉落如血。山麓間,霜夫人的墳塚上,茸茸生出了一層小草,只是天已見冷,草也枯黃了。
墓碑上書:古氏紅霜夫人之墓。下是當年華武帝親筆題寫的《紅霜賦歌》。
「江山笑傲,滄桑滔滔,紅顏斬青絲,狂瀾一劍挽即倒,魂卻歸雲霄。
秋霜入夢,驚醒天命年少,定蠻莽,掃胡狼,君王天下事已了。
無忘佳人風華,春塚之前見青草,回浩瀚遠東,可憐多少白骨,奠千秋華朝。」
顏夕立於塚前,念出了《紅霜歌賦》。
當年華武帝雖然天賦異稟,但作風放浪形骸,並無成大器之勢。直到忘顏山之戰,霜夫人破敵之後戰死,華武帝才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了縱橫捭闔、威定天下的生涯。這《紅霜歌賦》是他晚年前來祭拜霜夫人時,感懷前塵往事所作。其時,東洲已盡數歸於華朝,華武帝也算完成了霜夫人的期望,但如此功績,卻又不知是用多少白骨累積而成。
「武帝一生都在牽掛著霜夫人,每一分功業都是為了霜夫人的期望而建立的,看來也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顏夕喃喃自語著。
夏維坐在不遠處的矮石欄上,下面是懸崖峭壁。他背對著霜夫人的墳,時不時撿起一片紅葉,捏到嘴邊用力一吹,葉子便飛出去,緩緩地落下懸崖,隨風飄遠。
顏夕走到夏維身後,說:「信不信我一腳踢你下去?」
維又撿起一片紅葉,吹下懸崖,「不過,我一定會拉你一起下去。」
「哼,我要是有心除了你這個禍害,就不怕和你一起死!」顏夕氣哼哼地說。
「原來如此,你是要和我同生共死。」
「呸,是同歸於盡!」
「都一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卻不知他們身後那墳塚之下的霜夫人會作何感想。
半個月前,兩人一起離開了皇都,前往隴雍省。雖然在太后顏如雲的幫助下,南王同意顏夕離開皇都,但畢竟只是默許,因此不能帶太多隨從。再加上尤金言和顏瑞要留在皇都,關注皇都形勢,所以這次前來西二省,只有夏維和顏夕兩人同行。
自從夏維被太后顏如雲召入後宮之後,顏夕便對夏維越反感,一路上處處針對夏維。夏維也不示弱,與其針鋒相對,絲毫不給退讓。因此從離開皇都,兩人便吵個不停,不過這倒也緩解了旅途勞頓,這一日到了忘顏山北,前方便是隴雍省的地界了。
忘顏山景色秀美,雖然秋近尾聲,滿山紅葉都已凋落,但遍地落葉鋪陳出的紅毯,倒也別有一番景致。夏維和顏夕便不再趕路,一同登高,二人終究還是孩子,玩起來便忘了吵架,直到剛才到了霜夫人塚前,才又想起了鬥嘴。
「告訴你,等進了隴雍省,我去找我的第十軍,你去殺你的古常德,咱倆誰也別管誰!」顏夕自作主張決定分頭行動。
「好啊,我巴不得分開走。」夏維舉雙手贊成,「整天看你耷拉著臉,肯定走霉運。」
顏夕冷笑說:「我也有同感,我整天對著你這副淫蕩無恥的尊容,估計要折十年陽壽!」
夏維大笑:「那你用不著擔心,紅顏才薄命呢,以你的容姿,活個幾萬年不成問題,折十年陽壽那是小意思。」
顏夕氣得跺腳:「哼,只要本姑娘擺擺手,就有成百上千的才子俊男過來候著,偏偏你這狗眼不識貨,就愛找那些殘花敗柳的淫婦!」
夏維四處張望:「哪裡有才子俊男?除了我好像沒有啊。此地倒是盛產猴子,說不定夕小姐一擺手,能招來不少猴子也說不定呢。」
「猴子也比你這下流胚子強!」顏夕罵了一句,轉身便走。
「夕小姐不等進了隴雍省再分手?」夏維坐在原地高喊。
「我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顏夕頭也不回。
「夕小姐保重,恕在下不遠送了!」
「你千萬別送!免得我沾上晦氣!」
少女的身影漸漸沿山路向下,消失不見了。忘顏山古戰場,夏維和顏夕之唇槍舌戰以後者主動撤退告終。
夏維從矮牆上跳下來,走到霜夫人的墓前拜了三拜,自言自語說:「霜夫人在上,晚生夏維方才吵到您老人家,還請您老人家別放在心上。您老人家好歹是和武帝爺爺在九泉之下相會了,卻不知如今的華朝已不復當年盛世,恐怕一場風暴,便會崩潰滅亡。」
「維公子看得好遠。」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夏維似乎早預料有人會來,繼續對這墳塚說:「霜夫人,您老人家先迴避一下,免得驚了您。」然後回過頭來,面對來人,說到:「小高怎麼也來這裡了?是鬼參營給你放假,讓你出來遊山玩水麼?」
來人正是鬼參營的高威。仍然是面無表情,身子站得筆直,像尊石像一般。
「維公子為何要把夕小姐氣走?」
「如果你想殺人,希望有別人看到麼?」
夏維跨前一步,離高威只有七步遠——進可攻退可避的距離。
高威也向前跨出一步,說:「維公子又改變主意了?當日我殺了周陽錦,維公子都放過我了,我還以為維公子永遠不會殺我。」
夏維微笑說:「周陽錦是傻蛋,活該死了,你殺一萬個周陽錦也不關我的事。但你這一路尾隨而來,實在有夠煩人,我真的很想殺你。」
高威說:「我跟蹤維公子和夕姑娘,是奉我家主人之命,想必維公子也清楚這一點。維公子真正想殺我的原因,大概是我知道了太多事情。」
夏維說:「沒錯,你知道太多了,多到我必須殺你。」
高威說:「維公子不怕破壞大計?」
「大計?哈哈!」夏維笑了,「我這次來西二省,走錯一步就是死,還顧得上狗屁大計?當然是先宰了你,保住自己小命要緊。」
高威又向前跨出一步,兩人相距五步,足夠高手一擊殺人了。高威說:「我既然來了,就料定維公子不會殺我。」
夏維說:「我有太多殺你的理由。」
高威說:「但我有一個你不殺我的理由。」
「有屁快放。」
「因為你殺不了我。」
高威又踏前一步。
四步遠,出手了。突然而然,卻也是意料之中。
高威身體前傾,一個箭步躥出,右拳轟然鑿了出去。
拳風帶得周圍的枯葉都飛了起來,捲起一簾枯葉幕布,由下而上襲向夏維,也掩護了高威的拳頭。
拳頭鑿向胸口。碎心拳。
碎心拳沒有招,只有拳勁。勁分兩重,第一重凝聚勁氣。第二重吐出勁氣,在半寸距離吐勁。
但,就在高威要吐勁的剎那,夏維卻穿過了枯葉幕布,用胸口迎上高威的拳頭。
拳與胸接觸,高威沒來得及吐勁,兩人僵在當地,竟是平手。
但高威卻知道自己敗了,自己突然難,卻被夏維輕易化解了自己最擅長的碎心拳。
夏維甚至沒有出手,他只是跨出了一步,將高威吐勁的距離縮短到無。
這勝似閒庭信步的一步,卻不是人人都能跨出的,高威遇敵無數,還從沒有人能跨出這一步。這一步需要的不是武功,而是眼力和勇氣,只見過一次碎心拳便瞧出拳法內涵的眼力,以及忘卻生死的勇氣,先入死地而後生的勇氣。
「失望。」高威悠悠地說。
「失望?」夏維問。
「仍然沒能看到維公子出手,實在令人失望。」
夏維笑:「你看到之後一定會更失望。」
「維公子不是要殺我嗎?」
「你別再是傻子吧?我的話都信,我的外號可是『瞎話維』。」
「不是血腥維麼?」
「我有兩百多個外號,不行麼?」
高威笑著退開,拱手說:「下次再向維公子討教。」說完便大步離去。
待高威走遠,夏維一屁股堆坐在地上,大口喘氣說:「*,嚇死人了。小命差點就沒了。」同時低下頭,展開手心裡的一張字條,雖然周圍沒人,但他仍小心翼翼遮掩,即便在他跟前也不一定能注意到他手裡的字條。字條上寫著:「瑞合。」
維罵了一聲,心想:「我玩了命就給我倆字,下次可得先談好價錢,再這樣玩下去,老子的命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