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竹聲裊裊升起,徐徐漸近,荒乎落滿她的耳畔,她想走,想離開這個莫名的地方,可不知怎麼的,竟半分無法挪開腳步。
有歌聲傳了起來,隔了太遠,飄飄渺渺的,縈繞在空谷竹林間,聲音迴環,辨不清男女,竹海被風掀飛,層層疊疊的,像悲傷的海浪。連舟有些失神,她本不是柔軟多情的女子,卻不知怎的,一聽見這斷續的樂聲,心就狠狠地揪了起來。
歌聲漸漸大了起來,在竹林間繞轉,嫩黃色的小鳥點躍在淺水間,岩石像睡著了一樣。天地清幽。
「……青梅著路重,玉字訣,幾時同……長是待水東,情糸獨鍾,君去第幾峰……」
「……花城人去,夜如家,聽半牆明月,吹徹蓮花……捲到天涯,塵緣斷,何苦憶昔華……」
聲音徐徐裊裊,像女子的眉毛一般,纖細悠長,卻又有斜暉脈脈,望斷舟海的怨寥。連舟蹙起眉頭,忽然有一種落淚的衝動。
身後傳來響動,是足踏樹葉的窸簌聲,連舟回頭,落目一片玄黑。是男子墨色的長袍。
她不知道為什麼,心緊緊地抽痛,睜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嘴唇被貝齒咬住,肩膀輕微地顫抖。喉嚨裡有東西堵住,山一樣的重量,她想說話,想問他是誰,想問這是哪裡,想問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想問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反常。
然而她卻什麼也問不出口,只站在那裡,心裡泛起苦澀,像是熬過了好幾個世紀。
男子走過來,是一張陌生的臉,眸子琥珀一般,清晰明透,沒有逆光,她將他看得特別清楚,玄衣墨發,身姿偉岸,皮膚出奇的白,臉上掛著笑意,眼睛很大,微微上翹,略微邪肆,頰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清靜的竹林中,他含笑走來,舉手投足間透出一種亦正亦邪的氣質,給人說不出的魅惑。
他低下頭,摸摸連舟額前的髮絲,她一愣,抬頭間,望見他明媚如星的眸子,他笑,聲音溫醇好聽:「小宋,怎麼啦?怎麼這麼傻乎乎地看著我?」
音樂聲還在繼續,仍是那般縹緲,陷進煙紗裡一般。
「水如眉,只消醉,誰道人間無味……忍淚,恰似風花搖碎……」
連舟想推開他,想對他說他們根本不認識,想對他說她不喜歡他這麼親密的姿勢,想擺脫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可是手剛一伸出去,心卻無端地泛起蒼涼,倏忽間無力起來。
男子揉亂她額前的頭髮,臉上掛著寵溺的笑容,他露出皓白的牙齒,笑笑,把她輕輕地擁入懷裡,溫醇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小宋,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別人欺負到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說下一句話時頓了頓,聲音加重,「要一直,記得我。」
說完手上的力道加緊,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然後轉身,走進竹林深處,白霧忽然起漫,四處繚繞,迅速湮沒他的身形。
歌聲起兮:「……今猶在,今猶在,誰取眉彎,指點蓮花開……逆旅怎奈,怎奈,留得幾時待……」
四周霧氣繚繞,白茫茫一片,連舟忽然有一種恐慌的感覺湧上心頭,她看著男子遠去的背影,驀然間覺得他分外熟悉,然而她又喊不上他的名字來,只是心臟一點一點縮緊,那種被人遺棄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她瘋了一樣朝前跑著,她張開嘴,聲音終於出來了,她喊:「別走,不要走啊!」
她感覺自己從背後抱住了他,觸感真實,她枕在他寬闊的脊背上,心裡慢慢安寧下來,像是疲憊的旅人,找到了家一樣。
呼吸間,有蓮花香傳來,蘸著水露,清風帶馥。
她終於發覺了不對勁,猛然睜開了眼睛。
床沿上坐著一個年輕的男子,他腰身被她緊緊箍住,她腦袋抵在她的胸口上,姿勢曖昧無比。
孟回見連舟忽然坐起,緊緊抱住他,分外捨不得一樣,不由心裡一軟,手環上她瘦小的脊背,眼眸星子一般,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柔:「沒走。」
連舟感覺變化太快,讓她應接不暇,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就推開了他,凌厲一挑眉:「怎麼是你?」
孟回懷中空落落的,他微微蹙起眉,聲音冷冽:「怎麼不是我?難不成你還期待著別人?」話一出口,孟回就感覺自己這話說得讓人產生歧義,就像是丈夫在質問出軌的妻子一樣,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心裡有些亂。
是什麼人讓她在睡夢中如此痛苦?是她念著的人?是那個叫小柒的,從小跟她長大的少年?無論如何,她一直都忘不了他?就連夢裡,都是他?
連舟瞳孔一縮,慌忙低下頭去,她絲毫沒理會孟回的異狀,只是心中暗想,糟糕,她剛剛瞪他,是不是找死啊,這麼久的偽裝,要因為這樣一個小細節被暴露,不行!不能功敗垂成,得想個法子!
不能笑靨如花地對待他,變得這麼快,一看就是裝的,既然這樣,腦袋來回思考,電光火石間,她眼睛一亮,要不,現在結果了他,然後逃出去?現在他離自己這麼近,被子裡藏有刀,可以殺他個措手不及,然而剛剛有此念頭,她就果斷打住,現在大白天,外面護衛不少,沒有夜色掩護,就算成功殺了他,她也很難安全逃出去,還是安心等待著最好的時機吧。
這些思考用了不到一秒的時間,她就抬起頭,嘟起小小的嘴,手指著孟回,惡狠狠地問道:「怎麼是你?小柒呢?他剛剛還在這裡陪我說話的,你把他弄到哪裡去了?」心想著反正是裝瘋,反覆無常,思維錯亂對一個瘋子來說,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孟回皺皺眉,卻見女孩子轉瞬抱住頭,痛聲哭喊道:「小柒,芽兒,你們在哪裡啊?為什麼不來見我?」她醞釀好自己的情緒,肩膀大幅度顫抖,滂沱大哭了起來。
聽見她的哭聲,他心裡止不住地煩悶,宋蓮舟,他的死,真讓你這麼痛苦得不能自抑麼?你不是一向很堅強的麼,怎麼為了他,變成了這副樣子?
淡然的神色間染上一層怒,他皺眉道:「別哭了。」
小樣,你要我不哭我就不哭?
哭聲更大了起來。那麼揪心。
孟回眼神頓了頓,如果,她知道他沒死,知道他還好好活著,她會怎麼樣?她會不會撲到他懷裡去,毫不猶豫?就像剛剛抱他一樣,緊緊地抱住那個人?他望著少女瘦小的身子,心,不知怎麼的,堵得厲害。
連舟哭得嗓子都快啞了,卻見他還沒有移駕的打算,心裡無語得要死,這孟回是成心整她麼?
眼見奈她不得,孟回低歎一聲,還是伸出手去,輕捏著她小巧的下巴,抬起她的小臉,連舟瞅著他,她的眼睛秋水一般,瞳眸烏黑如點漆,被淚水洗得愈發澄澈,墨發略微凌亂,貼在她柔嫩的腮部,花一般妍麗美好,她咬著唇,貝齒微露,皎白得好似月牙,嘴唇如玫瑰花一般,閃著誘人的光澤,孟回感覺自己手顫了顫,捏住她下巴的手像是被鐵烙過一般,灼灼地熱。
他強自壓下心中異樣的情愫,嘴唇緊抿,眼神卻在深深淺淺閃動,他定了定神,另一隻手拿出帕子,擦著她臉上的淚。少女的肌膚柔軟得不可思議,他擦淚的動作分外輕柔,像是在呵護著珍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