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晟地處南陸,又離海距離較近,西側和北側分別有合朔丘陵和琅其山脈佇立,水汽受地形抬升,夏季自然比其他地區的國家來得濕潤,是以下雨是經常的事情。然而在琅其山的北邊,雄踞北陸的宣殷國氣候卻比上晟乾燥了些許,因受緯度影響,宣殷夏季氣溫多多少少還是要比上晟低上一些的,然而雨水不充沛又使得這裡的夏季燥熱非常。所以同樣是夏夜,上晟那邊夜雨連綿,宣殷這裡則熱風朗朗。
自然萬物不會因為人的高低貴賤而有所改變,縱便是奢華的宮廷,此刻也不得不和普通老百姓一樣罹受酷暑的炎熱。但宮廷畢竟是宮廷,儘管灼熱,他們卻可以找消遣,悠哉地度過少風的夏夜。
「太子殿下,我可以容你,悔一步棋。」夏無韞閒敲棋子,淡笑開口道。
紅琉璃杯盞拖住兩顆碩大的夜明珠,使得東宮內殿亮如白晝,少年的臉在明光下顯得柔和閒逸,他含笑執棋,並不理會夏無韞的話。
夏無韞見他如此,搖頭一歎,隨即捏起白棋,穩穩落在棋盤上。二人看似指尖柔和,其實白起黑落間,已是一場場不動聲色的廝殺。
夏無韞執棋不落,笑道:「太子殿下,勝負已成定局,現如今我縱是讓你毀一百步棋,你也無法贏就啊。」夏無韞信心滿滿,絲毫不知對方迂緩而卓有成效的攻進。
鍾離鈺望向他,臉上仍是掛著精緻無偽的笑容,他說道:「太傅此言差矣,這局棋還沒有結束,怎麼能說本太子贏不了呢?」
夏無韞低頭一笑,見鍾離鈺執起棋子,他也將手伸進了盛棋的紫玉缸裡,夏無韞臉上笑容儒雅,知道這局棋他定勝無誤,於是不急不躁,閒敲棋子,靜候著最後的收盤,鍾離鈺仍是笑著,大眼睛裡明媚狡黠,夏無韞見他如此,眼睛無意識地掃了一下棋盤,等他正待落子時,他的手忽的一頓,眼中的驚詫之色表露無遺,神色緩和過後隨即大笑出聲,讚歎道:「太子殿下果然華才絕倫,如此心計,適才倒叫我輕看了。」
夏無韞不由得將目光再次移向棋盤,眼神讚歎有加,將自己逼至險境,不僅是迷惑對手,更是在暗中鋪設另一條路,迂迴曲折,逶迤婉轉,柳暗花明處,別人以為他必敗無疑,未曾想他棋鋒一拐,揮兵另進,一方天地悄然拓開,此舉真可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由此可觀弈者不僅是棋藝精湛,心機更是獨到。
鍾離鈺唇角勾起,笑容如月,說道:「太傅過獎了。」
夏無韞索性拋下棋子,大袖一揮,拂亂了棋局,說道:「太子殿下不必謙虛,我認輸便是。」
鍾離鈺亮目抬升,也撇下棋子,對著夏無韞說道:「我哪裡是謙虛,我棋藝比不得太傅半分,」他的笑容微微斂去,接著道,「是太傅自己太掉以輕心了。」
夏無韞眼神一頓,心思不禁往少年話裡潛在的意思靠過去,然而就在他凝神待思之際,鍾離鈺又開口笑笑道:「這局棋的鋪設並不是不動聲色的。我如果想換路線,中間勢必要有一個比較大的過渡,雖然我用子極力掩護,不惜失掉大片棋子來另謀他路,」他笑笑,聲音放低,「但是以太傅的棋藝,不會看不出來。」
見他如此糾結於這個問題,像是話中有話,夏無韞不禁一愣,強自斂下情緒,臉上掛起微笑,但笑容顯然沒有先前那般從容了,他說:「我已經老了,很久沒下,手也生疏了,棋藝自是大不如從前。」
鍾離鈺聞言表情無異,他長手微挑,拇指與食指併攏,不急不緩地捏起盤上的白子,將它挨個放回旁側的紫玉小缸裡,後來覺得捏得也無聊,便修手拂上,把白子盤好置到一處,屈指握起,一粒不掉地把它放回了缸子裡。
鍾離鈺沒有答話,只是把玩著棋子,空氣中只聽得到棋子碰撞時清脆的細響,和外面風敲玉堂春的簌簌聲,蛙鳴從很遠的皇家池塘裡傳來,被距離拉得不甚明晰,時斷時續的,倒也有一種飄渺的喧鬧。氣流有些熱熱的,從外面湧進東宮內殿,逐漸消融掉室內隱隱的涼意。夏無韞抬了抬眉,沉默後笑道:「太子殿下風采甚人,越來越有儲君風度了。」
鍾離鈺臉上掛起了笑,微微動了肩後就把肩膀靠在了椅背上,大眼睛灼灼的亮,他說道:「太傅謬讚了。」
聞言夏無韞笑容更甚,他說:「我本來還以為太子殿下落難多年,未曾接受過正統教育,舉止間不免會流於粗鄙。」
畢竟是少年心性,聽到這裡,鍾離鈺一時沒忍住,便笑出了聲來,他邊笑邊道:「沒想到多年未見,太傅還是這般快人快語。」什麼都敢說,絲毫不怕得罪人。
笑意染上少年的眼角眉梢,讓他的五官更顯神采飛揚。他先前的笑容雖然不可謂不明亮,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只是禮節性的微笑,並非發自肺腑,然而現在因著夏無韞的這句話,他的笑意一下子就落到了眼裡。
竟然以「粗鄙」二字形容堂堂宣殷太子,按理來將,夏無韞縱便是鍾離鈺導師,說這話也是大大不敬,就算鍾離鈺礙於各種原因現在無法責罰他,但他畢竟是一國儲君,心裡記著這根刺登了基後以此為據,對他還以顏色也是說不准的事。
見少年大笑,並委婉提醒他說錯了話,夏無韞不禁不惱,反而心中泛開喜意,臉上的表情也自如起來,鍾離鈺收住笑容,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時刻留意著夏無韞的表情,時間漸久,少年的笑容越發明麗,而眼睛卻越來越沉。夏無韞在他有意無意的注視下不自在起來,鍾離鈺此時卻朝他開口道:「好了,太傅繼續說吧。」
話被打斷,思索了片刻,夏無韞才重新拾起話頭,說道:「沒想到太子殿下未曾和鄉野鄙人同化,反而舉止有度,彬彬有禮,皇家氣度自成,」停了片刻他還是說道,「明明心裡有話要說,卻能不急不迫,涵養越發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