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雲漸收,人群散淡了些,夕陽慢慢地躺進了凹陷的山床,暮雲遊移,為眠進棺槨裡的餘光蓋上了灰白的絲帕,月末的天空,在人們不經意際,漸漸沉了下來。
地上的孩子爬的很慢,像是一隻泣血的蝸蟲,背著重重的鎖鏈,緩緩前進。
黑簷勾立,晚風掀開重重的柳葉,從盡頭那邊輾轉過來,黎繪湖的蓮花吹得好似要零謝了一般,搖搖曳曳,底下有一兩個小花苞,被昨晚的疾風驟雨吹得似落非落,蜷曲著身子,伶仃地搖擺在風中。夕陽染上樹葉,染上枝椏,濃濃的暮色侵上朝鸞街的飛簷斗角,店舖上垂著的巾幔飄上屋頂,遮蔽了晚陽,須臾後又掉下來,與空氣碰撞,發出瘖啞的聲響。
連舟在地上爬著,身後血跡大片。
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孩子如此固執是為了什麼,明明是絕路一條,為何還要如此不遺餘力?還要這樣,不願放棄?
孩子的腳下已經淌滿了血,她用手肘撐地,艱難地移動著身軀。
有幾個從外地趕來的趕考士子站到了人群中,剛剛入都的年輕士子還帶著滿身的風塵僕僕,他們見到這一幕,不由震驚不已,經書上描述的仁義在這座千年古都上全然不見蹤影,故鄉祖輩神往的文明古城絲毫沒有想像中的溫厚,血腥和殘暴讓他們的眼睛一下被刺痛。
「你們……」質問聲還沒來得及出口,年輕氣盛的士子就被身旁的一個花髮老人扯住衣袖,老人輕聲歎氣道:「那可是丞相府的人。」
年輕的士子們自然知道上晟王朝的丞相位高權重,隻手遮天,又是這次科舉考試的主考官,萬萬是開罪不得的。被老人抓住衣袖的士子拂袖而過,眉頭緊蹙,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的不僅是他們,還有那些良心未泯的昱都百姓。他們不敢說,可並不代表他們不敢怨。
上晟是佇立在南陸的封建王朝,先帝窮兵黷武,連年征戰,弄得上晟國庫虧空,民不聊生。當今聖上注重與民休養生息,上晟慢慢地開始走入強國富民的軌道,可是,與此同時,上晟皇帝唐映澴也特別注重整頓內部,推行嚴刑峻法,可是這些嚴刑峻法根本損害不了特權階級的利益,受害的只是一些小官小吏,還有那些無枝可依的小老百姓。
天子腳下的小老百姓更是首當其衝。
他們不敢出言斥責,他們害怕性命轉瞬消斂,可並不代表,他們的心裡是沒有怨恨的。
他們卻不敢多說,只靜靜地站在那裡,表情木然。
雖然夕陽漸落,可是六月的天空總是黯淡得很慢,此刻天際間還有些淡淡的光亮,不動聲色地灑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人群又淡去了一層,連舟雙眼已然睜不開,絲毫不知道身外的情狀。她全身輕飄飄的,再也無法動彈。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在死亡線上徘徊,再度將沒入永無止境的深淵之中,她不可抑制地內心抽動,驀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她還很年輕,還只有二十歲,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還有很多美好的風景未及探尋,此刻,她好想哭,好想喊,好想求孟回放了她,好想對著前方喊道:「我不想死!」
可是她什麼也做不到,她的意識越來越渙散。一鞭子抽下來,孩子的眼睛忽然像賭徒般狂熱,她狠狠使勁,伸手朝空中亂抓,溫暖的布料緊緊握在她手中,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沙啞著聲音喊:「救救我……」
她這一生從未求過人,這次渺茫的求救,能不能帶來不一樣的道路?
她還能不能活下去?
春笙閣不遠處華棠客棧的二樓上,一襲雪白長袍的少年眉頭皺緊,高處的風拂亂他額前的髮絲,露出額心一顆極淺的紅痣。少年看著不遠處筋疲力盡
的少女,平日倨傲的下巴略微低斂,語氣有些急促道:「宗崎,先別讓她死。」
「可是,少爺,老爺他……」
「你先去,出了事,有我。」少年目沉如鐵,語速極快。
宗崎見狀,心知也不好再作阻撓,點了一下頭後旋即轉身,拔腿就往樓下奔去。
唐璃低下頭,看著身下的女孩子死死拽住他的衣擺,聽著她哀求的呼喊,邪魅的俊臉上忽然泛起了笑。
他蹲下身子,深深地注視著眼前的孩子。她的髮絲被血濡濕著,蜷縮著的小身板上血像泉一般噴湧,她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生存無望,卻還是不放棄任何活下去的機會,以非同常人的意志力堅持著。
頭上的血流到她的臉上,她的五官模糊如無物。倔強的眉眼已經湮埋在猩紅的血液下,什麼也看不分明。
淡淡的暮光下,唐璃魅惑的桃花眼輕輕一挑,萬物恍如新生。
人們紛紛注視著這位天朝貴胄會有何舉動,眼下也只有他,能有資格和丞相府叫板。木然的眾人都忍不住屏息以待,雙眼定定地盯著他。
畫面像鏡頭一樣被拉得很細很長。上晟王朝的璃王爺在眾人目光的洗禮中,將手緩緩伸向孩子的手。
然後,將那雙染血的手用力扯開。
人們的呼吸一滯,又漸漸地恢復了那樣木木的神色,有的人乾脆邁開了步子。
心裡的悲憤卻是那樣翻江倒海。
璃王爺和丞相府一向來往密切,怎會為了一個小女奴而心存芥蒂呢。
都是這樣的,這個世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權勢是真的,他們為官為爵的,誰會在乎我們小老百姓的生死。
唐璃此刻面容沉靜,儼然不像平日風流不羈的浪蕩王爺。他望著身下,女孩子將他的衣袍下擺拽得死緊,他無論如何也扯不開。
他輕輕一笑,眉目純然,伸手將被握住的衣角撕斷,然後,一腳踢開兩個孟府的護衛,白皙修長的手緩緩前伸,在眾人驚厥的目光中,抱起了渾身是血的少女。
宛如神祇的男子衣袂閃動,策馬朝璃王府狂奔,鎖鏈鏗鋃的響聲落入馬蹄聲中,和黎繪湖裡馥郁的蓮花香交織在一起,追了他們好遠。
六月天的黃昏下,馬上的男子衣帶飄飄,好似想起什麼一般,對著懷中昏迷不醒的孩子低聲一笑:「你這丫頭,將本王衣擺得這般緊作甚,本王將你抱起來,衣擺子撩高,裡褲都看見,你要本王一張俊臉往哪擱。」男子妖冶的側臉被暮光鍍上了一層細密的光圈,在空曠的街道上,柔和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