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在地上慢慢蠕動著,地上的血跡長長一片,孩子膝蓋以下有些地方沒有打到,右褲腿在爬行中被蹭得有些高,露出白嫩的小腿肚,孟府的護衛一鞭子朝孩子的裸露的地方笞打去,完好的肌膚上登時多出了一道深刻的紅痕,紅白交錯,觸目驚心。
天子腳下,繁榮自是不消多說,可繁榮下的動盪與不安毋庸置疑自然存在,由動亂引發的血腥與暴力早已讓這些京都百姓深深震撼和扼腕過,無情的風沙早已吹老了他們的雙眼,他們比任何一個地方的百姓都要戰兢,也更懂得明哲保身。
冷眼觀人,置身事外,休管他人血中淚。這是最繁華的地方,也是最冷漠的地方。
地上的女孩子還在一下一下地蠕動著,小手紅痕遍佈,雨點般的毒打悉數落到了她的背上,孩子咬著蒼白的嘴唇,汗水混著血水汩汩流出,浸濕了手上的傷痕。可她卻一句叫喊也沒有發出。
她忽然想起了好多事情,那些回憶,美好的,醜陋的,都依次穿過她的腦海,像給她送上輪迴的悼語。
顧朝是想愛而不能愛,是壓抑到無聲的死寂,是果斷抉擇後的放棄,是內心乾乾淨淨的拒絕,他死,她並不是不難過,只是無從後悔。
思緒在疼痛的刺激下越發地翻湧了起來。
她又記起,那個時候,風裹著蓮花香從窗外徐步而來,那個額點紅痣的少年靜靜地望著她,眼裡含笑,對她說:「我並不會傷害你。」
他為她斥責出手打她的驕橫郡主,他溫柔地撫上她紅腫的臉頰,夜涼如水的夜晚,他挺身而出,為她擋下鋒利的刀刃,清俊的背影堅定地佇立在她身前,帶著無法言說的山高水遠。
他倒在她的身上,淡淡蓮花香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上,他氣息微弱,卻硬撐著對她說:「別擔心。」
他身中毒鏢,被護衛架起,臨到門口時,眼睛卻緩緩地朝她轉過來,她能看到他隱隱青紫的唇角,和虛弱鈍重的眼眸,他啞著聲音說:「把她也帶去,這裡不安全。」
她就這樣跟在他的後面,盯著他的背影,他的長髮被風帶起,細細地掃在她的臉上。她心裡有些輕輕的癢,眼睛就像通漪池的水面,被微風吹得波瀾起皺。
她逃跑,她跌在地上,她不甘地望著他,他卻在火把明亮的夜色裡,朝她伸過來一隻手,清寂的眸子被火光映得溫暖四散,少年眉梢眼角有些溫和的笑意,他伸過手,輕輕地喚她起來。
一直以來,他都帶著淡淡的笑容,對她說:「我並不會傷害你。」
可是她忘了他完整的話是:「宋蓮舟,正常情況下,我並不會傷害你。」
呵呵,正常情況下呀。
一旦那些平衡被打破,一旦他用溫和的手段達不到目的,一旦那些真相慢慢地抽絲剝繭,他也就沒有了再對她好的必要。他再也不需要在所有人面前演戲,他再也不會對她體貼有加,再也不會伸過來一隻手,把她護在身後。
所有的柔情,都不過是一汪水,看似純淨,看似深徹,也逃不過在暴曬下蒸發成汽的命運,那些美好,也不過化作一縷多餘的幽歎。
可是,他知不知道,她差一點就要相信了呢。
或許她知道他待她好是有目的的,可是潛意識裡,她卻總對他鬆了戒備,當他冰涼的指腹溫柔掃過她的眉眼,她聞著他袖裡蓮花的清香,心裡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柔軟下來。
當他在她的計謀下來到李斐朱的府邸,他環住她的腰,眼神溫和,動作輕柔,低下頭來朝著她笑,她有片刻的錯覺,以為他們真如外面所傳的,是一對攜手與共的戀人。
當她被孟揚抱在懷裡,眼看就要被孟揚得逞之際,他適時地出現,為她擋住不懷好意的目光,陽光下,那個少年站立在她面前,他負手一笑,清風朗月,蓮風荷骨。
她知道他是有目的的,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對她造成任何的傷害,他對她好,他待她疼愛有加,他讓歸家不得,心有惆悵的她漸漸地感到溫暖,他讓她收穫來到異時空後的第一縷關懷。
她雖然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這樣的柔情是有目的的,可是心,難免還是會一點一點地鬆懈下來。
所以,她才會對他口出惡言,不順從他,不肯聽他的話,咬他打他,在他面前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雖然她不能完全明瞭自己的心情,可或許在潛意識裡,她認為,無論怎樣,他都如他所說的,不會傷害她。
可是。
可是,事實勝於雄辯,在真相面前,誰也無能為力,現在,所有的過往都得到了最殘忍的解答,代價是她的尊嚴,和鮮血。
她恍惚想起很久以前的午後,她媽媽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左手腕上的刀痕觸目驚心,這個溫柔良善的女人,拚命拽開氧氣管,跟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小舟,不,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她的身上汩汩流血,再也挪不動半分。血順著頭髮流到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幾乎不能視物,她想起那夜,也是同樣的腥風血雨,那些喚她小姐,傻到前來救她的男人們,一個一個倒在了她的面前。
他們有的被箭穿破腦袋,有的被人用劍貫穿鼻樑,有的四肢被砍殘後又叫人刺破心臟,還有的被人一刀橫砍,頭顱在地上打著滾,眼睛卻還在條件反射地眨動。
所有的哀怨在此刻都化作了震驚和悲憤。
他借她的手,殺害了愛她護她的人。
他為了自己的目的,將她的尊嚴做籌碼,把她放之昱都大街上,像對待牲畜一樣對待她。
這是個沒有民主,沒有人權的地方,沒有人會來幫助她。他們對她的悲苦津津樂道,他們都像孟回一樣,以那種冷漠的睥睨掃視她的狼狽。
她的心裡忽然湧起強烈的憤怒與不甘。
為什麼,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值得他們這樣屈辱地對她?
夕陽遍染,灑在昱城的大街上,樹葉黃中帶綠,無力地招展著,明明是盛夏,卻蒼老得像是遲暮的深秋。一鞭子抽下來,女孩子痛得瞳孔一縮,黃色葉片侵染在黃昏下,剪影一樣單薄。
人群中有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子,坐在家僕的肩膀上,身著五彩華衣,小臉粉雕玉琢,小小的腦袋一晃一晃,奶聲奶氣道:「真沒勁,阿福,我們去其他地方玩耍去。」
旁邊的家僕帶著討好的笑,說道:「少爺,您看,今天天都快黑了,咱們還是回府吧。」
家僕高仰著的頭顯得那樣卑微。
「回你個頭!本少爺好不容易出來,還沒玩夠,怎麼可能就回去。」說完也不管身旁家僕一臉為難的表情,雙手就揪著胯下家僕的耳朵,狠狠使勁,欲往反方向去,小嘴大叫:「駕!」
身下的家僕不敢反抗,伸長嘴作馬長嘶一聲後,就跑跳著往前而去,剛才說話的家僕則再不言語,緊緊地跟在二人身後,以防小男孩從人肩上滾下來。家僕的手微微靠前,亦步亦趨,頭仰背弓,嘴巴因為跑動而喘出粗氣,可歎臀後未伸出一串尾巴,不然就與搖尾乞憐的餓狗毫無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