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閣的木窗下,自蔭涼小橋下九轉的小溪涓涓流淌,清澈的河水摩挲著沿岸的泥土,半垂在水中的細枝末葉漸漸侵染上了質樸的清韻,婆娑的風葉聲像是雋永的曲謠。偶爾有鳥在枝椏間涉去,錯落的啼鳴像是溪水中泛起的層圈漣漪,又像是骨瘦黧木旁葳蕤著的綠意,一樹一樹,淡沲不止。偶在蟬聲旁邊棲息的石礫,佇立在午後的光影裡,看豆大的微光倒映斑駁的天際,日光搖晃,越過東橋上的風,和潺湲的流水起落同息。拂開重疊如嵐的墨翠,雲朵間細碎的瓦藍,像是通透的青瓷貢品,錦列在綿白的軟紗深處,淡淡的金色環繞,勾勒出瓶身精緻的秀骨。極遠處高山之上積雪如瑩,山身粼現在巒麓邊的水泊鏡面,神態靜穆安定,像是一尊顛沛後又安然淺笑的佛像,所有的滄桑內斂於粗糙的剖面,只留一方不動聲色的明淨,影影綽綽,宛在水中央。
靜水流深,自山麓周邊緩緩流離,經孜央,淌瓷水,下方嶺,過鈞山,涉合朔,流黎繪,進昱都,一脈一脈起落曲致。迴廊深處小橋挺立,柳樹淡掃,煙翠點微,橋身彎彎,宛如女子初初描勒的纖眉,嬌橫遠岫,綠鬢淳濃。雕花小窗下溪泉淨透,廊角下的水面偏安一隅,不受灼日的侵擾,扶牆之下,綠意古樸深致,像是浣花紙上詩詞古韻暈淺的水墨,氤氤氳氳的,好似要傾窗而出。
曲水漸漸,粼河如練,於有聲處無聲縈繞,疊翠濃淡相宜,花瓣白粉相雜,錯致天韻,像是仲夏夜空流連閃爍的星辰。
丞相府的襲深苑後面蟬聲林越,細流淌淌,緋瓣上蝶翼抖動,清水裡蜻蜓擦掠,荏樹茂密的樹葉上落滿了午陽的酣眠聲,風淺低吟唱溫烈的詩篇,自然的聲音在這座幽靜的後院緩緩生長著。
而離襲深苑不遠的書房,卻靜謐到有些壓抑。
從窗口滾進來的風,緘默不語,在空氣裡安靜流轉,始終對一切諱莫如深。
孟景儒坐在書房的鏤花楠木椅上,寬袍大袖,喜怒未明。他一身墨綠的綢袍,頭髮以嵌碧鎏金冠固定,腰間繫著鑲金絲的紋帶,上掛黃玉雙蛇玉珮,氣度尊貴。
他抬起頭,望著面前的少年,眸色沉凝。
孟景儒面前的少年,發黑如墨,眼似點漆,他身著雪白的薄襟長袍,腰束月白波浪紋腰帶,袖口繡著淺銀色的竹子,輕袍緩帶,長身玉立。
孟景儒抬起眼瞼,聲音有著中老年人特有的沉穩,他不急不緩道:「既然到這種時候他們還不肯說,回兒,那你為什麼,還要給他們三天轉圜的時間?」
額際點痣的少年垂首低聲道:「父親,他們知道告訴了我西川地形圖以後,就行將命不久矣,所以懇請我再讓他們活三天。」
「所以,你就動了惻隱之心?」孟景儒聲音低沉渾厚,掩住了語氣裡的薄怒。
孟回站在書桌前,未發一言。
孟景儒鬢角有些淡淡的花白,他沉聲道:「回兒,我從小就教導你,大丈夫當斷則斷,當仁則仁,你在宣殷多年,生活的殘酷應該早就教會了你這個道理。」
孟回抿了一下唇,久久未曾言語,終是開口道:「回兒委實讓父親失望了。」
孟景儒一向疼愛自己的小兒子,平時未曾對他多發脾氣,現在見他認了錯,不由怒火漸消,他輕拂額際,語調較先前平和,卻仍不失父親的威嚴:「宋家軍一個個鐵骨錚錚,素來不求人,且自從得知宋錚被殺後就欲發憎恨朝堂中人,現在,那些肯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居然會對你討饒三日性命,回兒,你難道就不明瞭他們的心思何在嗎?」
清風拂來,玉骨神清的少年衣袂翻飛,細小的紅痣顯映在光潔的額面上,讓少年的五官更顯精緻雋秀。少年望著父親,聲音緩緩,說道:「回兒自是明白的。」
「既然這樣,那不必再等他們三日了,現在你就去把宋錚的女兒帶去。」孟景儒聲音沉厚,不怒自威。
午後的太陽灼人的熱,地面像是初春的冰雪,在熱火的刺照下滿滿的像是要熔化了一樣,背上的細汗黏黏膩膩,濡濕了薄薄的衣料。
少年一愣後很快恢復鎮定,說道:「父親,適才涵衛飛鴿傳書前來,報告有關於太子一黨的近況,情況緊急,待我先去略略查探,稍晚些再如你所言行此舉動,可好?」
孟景儒沉沉地望著少年,半晌,還是沉凝著點頭道:「好,你去罷。」少年正欲轉身,卻聽自己的父親又說:「你須記住,引蛇出洞,然後斬草除根。」
少年頓了頓,隨後就越門而出,腰間的玉帶和銀紋衣擺起落同隨,在幽靜的書房內帶起輕淺的弧度。
廣袖大袍的丞相站起身來,眼望窗外的深濃疊翠,眼裡明明滅滅,晦亮難分。
夕陽當空,白雲成緋,大朵大朵的紅艷,在天際一路迤邐,濃墨重彩的色澤,熱烈得如同赤焰。
夕陽下的少年,白衫曳地,深黑如曜的眼裡流轉出淡淡焰黃的光澤,少年微微側身,光芒大片傾瀉,俊秀的眉眼被流碎的金光細細親吻,眉間的紅痣與白齒邊緣的唇瓣色澤明潤,像是名手山水畫中的妙筆丹紅。
少年負手在後,光影如逆,他轉過身去,對著身後的護衛輕聲道:「她依舊昏迷不醒嗎?」
除饒淡淡頷首,恭敬道:「是的,宋姑娘依舊昏著。」
少年「嗯」了一聲,眼眶處泛著淡淡的青影,一宿未睡的疲憊鋪天蓋地地朝他湧了過來,他微微晃腦,保持神態間的清明,繼續道:「孫鼐先生來過了嗎?」
除饒眼觀鼻,認真道:「孫先生適才已經來了,也已經給宋姑娘把過脈了,他剛開了幾副藥,屬下吩咐廚房正在煎。」
孟回微微頷首,微微遲疑後道:「孫先生他,還說了些什麼嗎?」
「孫先生說宋姑娘身骨本就弱,後天營養不良,現在又在大雨裡浸灌這麼久,性命保住已是萬幸。」除饒一五一十道。
少年扯了一下粘熱的衣襟,神色間頗有些不耐煩:「我問的不是這個。」末了又安定下來,沉聲道:「他還說了其他的話嗎?」
護衛在腦子裡搜素了半天,終於眼睛一亮,可幾次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少年淡淡地望著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輕擺衣袖,說道:「你說吧,記得的都說出來,不要擔心說的不是重點,我聽著便是。」
年輕的護衛點了點頭,說道:「孫先生說宋姑娘心智堅韌,病情才得到控制,還說宋姑娘大病未癒,應該得到很好的照顧。」
「還有沒有?」
年輕的護衛撓了撓頭,說罷「再沒有了」以後卻忽然大力甩頭,恍然大悟似的急急欲出口,然而又怕說的不是自家少爺要的重點,遲疑了一下後還是張口吐出:「我記起來了,孫先生出門的時候說,宋姑娘的身子骨再禁不起任何的傷害,希望能被善待。」
少年眸子裡泛起點點微光,然而很快就寂滅下去,像是幽深的古潭,他不自覺道:「是嗎?」
門口處,孟景儒的近衛鄭示肅容而至,恭敬道:「二少爺,老爺問您在涵衛那邊的事,是否已辦妥當。」
少年淡淡斂眉,眸子很快就靜如水波,沉聲道:「妥當了。」
天邊夕陽如血,輕淺的熱度已不像午後那般灼人,少年收回目光,對著垂立不語的護衛擺手道:「用冷水把宋蓮舟潑醒來,然後再把她帶到地下室。」
「可是,少爺,孫先生說……」除饒詫異道。
少年揮揮衣袖,示意他不必再說,年輕的護衛也就閉上了嘴巴,只是一雙眼睛瞅著自家主子。
少年揉了揉太陽穴,轉身卻撞上護衛黑亮的眼睛,他沒來由地想到昨日那雙與他對峙的眼睛,也是同樣的烏黑,還帶著一些隱隱的光澤。少年微愣後便蹙起眉頭,聲音淡沉道:「在這裡愣著幹什麼,怎麼還不去?」
「是是,屬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