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陰霾深重,灰暗的雲波浪般捲湧,沉悶的天際除了暗沉的灰色,窺不見一絲其他的色彩,蒼鷹盤旋在大雨將至的雲層底下,疾厲的嘶叫聲和快節奏的拍翅聲交織響徹,順著劈開天穹的閃電一路往前,漫天分散在上晟丞相府佔地極廣的高宅大院。
書房中,少年聽著轟鳴的雷聲,心裡卻充滿格格不入的沉靜。彷彿這是一種寂寥,看著萬物在風雨中翻滾,心裡才會感到安心,哦,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燭火在半透明的罩台裡撲動,不一會兒,大風撕開單薄的窗欞,急促的呼嘯像海一樣漫了進來,桌旁邊那一點孤燈,零零星星的,轉瞬就被寂滅的黑暗吞沒,就連掙扎的動作也來不及做出。
「少爺,今晚他們會來嗎?」黑夜中有人詢問出聲。
少年沒有回答,語氣裡聽不清喜怒,他反問道:「消息都放出去了嗎?」
黑夜中的護衛答了一聲:「嗯,屬下都已經散佈出去了。」
少年低笑了一聲:「嗯,那他們就一定會來。」
「可是少爺,如果今晚宋家軍會來,那太子一黨,錦王一脈,就不會橫插一腳嗎?他們難道會善罷甘休嗎?」
少年聲音有些冷,他淡淡道:「他們樂得坐山觀虎鬥。」
半晌少年又說:「城東那邊,都佈置妥當了嗎?」
宗崎站在少年的身後,面容嚴謹,聲音冷肅,他沉聲回答道:「回少爺的話,都已經都佈置好了。」
少年坐在椅子上,眉間淺淡的紅痣被晦暗淹沒,他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就緘了唇,不作言語。
「少爺……」
「你是想說,為什麼要把力量集結到城東,為什麼要孤注一擲,是嗎?」
年輕的護衛點了點頭,答道:「少爺說得是。」
「你知道麼?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想好可能出現的狀況,就算我得不到我最初想要的東西,我也不至於徒勞而返。我從來不做無用功,你懂麼?」
宗崎聽了,似有所悟,但還是不甚明瞭,他腦袋裡藏有疑惑,但卻沒有問出聲來。
他知道,如果少爺想說,他自會說的。如果他不想說,問也沒有用。
年輕的護衛站在少年的身後,只能將心裡的疑問埋得更深。
少爺,你就這麼相信她麼?你就認準了她會在你的計劃之內麼?
如果,她並不如你所想那般,那麼一切,不就全盤皆輸?
你知道,輸的代價嗎?
難道你不害怕嗎?
護衛心裡翻江倒海,他正一個人思索的時候,卻聽到黑暗中傳來淡漠的聲音,有一絲堅決,有一絲睥睨,年輕的護衛似乎能想像到面前少年的表情,定是微微抬頭,清寂的眸子裡光芒沉靜。
他說:「宗崎,我們不會敗。」
窗外,風雨大作,大風把柳葉吹得密密匝匝,響聲綿連,像是高屋建瓴的瀑布。
連舟隱隱覺得,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
孟回在自己房裡完完整整地待了三天後,就一直沒再露過面,就連晚上回來睡覺也不曾。
晚上,連舟聽著外面轟鳴的雷聲,聽著窗戶發出的不安分的吱嘎聲,不由得生了些涼意。她上前把搖搖晃晃顛簸不止的燭火吹熄,從櫃子裡拿出薄薄的被子,往椅子拼湊出來的小床走去。
她躺在並不柔軟的小床上,眼睛睜開,總覺得將有事情像這場毫無預兆的大雨一樣突如其來地降臨,令人猝不及防。
她記得很久以前的時候,就下過這樣一場大雨,天空深重如蒼海,雨點打落在她的身上,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痛。
因為,她見到了那個男人。
自記事以來,那個男人她就很少見到,記憶中,他一直都是待自己特別嚴苛的,十分有軍人的作風。她一直都對他懷有複雜的感情,一方面,她希望他不要再逼著自己做那些她不想做的事情,她對他心存排斥和畏懼;另一方面,在聽到旁人對他的敬重和讚歎時,她又隱隱以他為榮,心裡覺得,他真是個很優秀的人。
但在一個幼小孩子的心裡,那份衍生出來的榮耀很容易就被濃濃的寂寞和失落所取代,只因為,他不像別人的父親一樣,一直陪在她和媽媽的身邊,為她們撐起一個溫暖美好的世界。
她一直以為他是不愛她的。所以年月漸久,她也就對他產生了隔膜感。
那天風雨交加,她接到了曹叔叔打來的電話,心裡忽然就像灌滿了鉛,重重地墜落下去。
醫院裡,那個男人躺在床上,手指鐵青,深藍色的制服上沾滿了血,黑紅色的凝塊僵住了他的身體,他冰冷地躺在那裡,再也不會言語。
怎麼還能言語呢?他的嘴巴都不見了,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的臉被槍支打得稀巴爛,只看得見模糊的血肉,她甚至能看到他臉中間露出的森森白骨,沾著腦子裡蹦出來的腦漿液,那樣的觸目驚心。
窗外閃電劃過,她一下子從可怖的回憶中回過了神來。
每到這樣的下雨天,她都會或多或少地想到記憶中的場景。
她暗歎一聲,逼迫自己閉上眼睛,可心裡總有些躁動不安,像是感覺到有什麼事就要來了一般。
可是現在,她處於這種受制的局面,就算可能意識到危險就要來臨,她又能做些什麼呢?
夜晚風雨如晦,孟回衣衫帶風,從外面走了進來,連舟本就睡得不安穩,當然知道外面走來了人,卻紋絲未動。少年藉著乍現的閃電看清連舟的所在位置,就伸過手,一把把少女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連舟扯開了他的手,皺著眉望著少年。
孟回一向淡定,現在卻忽然稍稍面露急色,他聲音低沉道:「聽著,等一下如果有人來把你帶出去,你不要反抗,一定要跟他們走,而且勢必要讓他們到郊林坡的黃盞崗下,聽見了沒有?」
黑暗中,連舟腦袋暗暗運轉,沉思後卻沒有說話。
「你不答應是嗎?你不答應,我就一把火燒了春笙閣,」少年聲音平靜,眼神中透出清離,他抓住連舟的手,語調加重,「我說到做到。」
一道閃電破空而下,珵亮的光芒宛如嗜血的刀鋒,將勢單力薄的黑夜殘忍地開膛破肚,亮閃閃的一片晃花了孤弱的雙眼。
連舟看見了近在咫尺的臉孔,在閃電的照耀下,冰冷到有些扭曲。
連舟在少年的瞳眸裡看到了自己的表情,不惱不怒,平靜到有些懦弱。
她的拳頭抓緊後又鬆開,反覆幾次後,終於低歎一聲:「我知道了。」
孟回看不清她的表情,少女的手冰涼一片,瘦瘦小小的,窩在他的手心,像是沒有溫度的死屍。孤高的少年目光頓了頓,卻緊抿著唇,一句話也沒有說,放開她的手,推開房門就走了出去。
門外的樹葉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沖刷得七零八落,葉子在翻滾的風雨中發出顫抖的呻吟,通漪池的蓮花花瓣四處飛散,盛綠的莖條齊根折斷,被風捲起的湖面湧動如潮,將所有未老先衰的悲鳴吞嚥進昏沉的湖底,叫囂著的狂風拍打著殘存的希冀,零星的花朵跟風隨水辭別了晦暗不明的人間。俯仰之間,只有深徹的黑夜,在席捲的狂風暴雨中獨自盛放,傲然兀立不曾萎謝。
風雨不息中,一群黑衣人在昱都城外的小樹林中穿梭前進,遙遙直逼丞相府的高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