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拓跋燾再登戲馬台,派遣他的尚書李孝伯親自到小市門喊話:
「我君致意安北將軍!安北可暫出城門,我君欲與安北相見。我不攻此城,安北何必勞苦將士日夜守於城上?安北所要騾、驢、駱駝,皆北國所出,今遣送,一併還有其他雜物。」臨了,又補充說,「既有贈物,可移至南門交接。」
李孝伯帶人趕著騾、馬、駱駝,攜帶著貂裘等雜物來到南門。南門緊閉,長史張暢從城上俯視,李孝伯仰頭見了,問:
「是張長史嗎?」
「君如何得知?」張暢頗感奇怪。
「君聲名遠揚,足使我知。」
張暢隨即問對方姓名。
「我是鮮卑,無姓。」
城上有一個叫具思的人曾在魏任職,江夏王義恭派他去辨認,這才知道那使者叫李孝伯,是魏主身邊的尚書,也是一個漢人。
「君居何職?」張暢問。
「南北官位不同,然也足與君相匹敵。」李孝伯反問,「為何匆匆閉門絕橋?」
「二王因魏主營壘尚未建立,將士遠來疲敝,而城內精兵十萬,人心思戰,二王擔心開了城門我十萬精兵踐踏了那些疲卒,所以緊閉城門。待你等休息好了士馬,然後共治戰場,剋日交戰。」
「彭城乃一窮城,窮城之中,又何必以十萬大言相誇!我也有良馬百萬,卻並不以此相誇。」
「我若誇口,當如君言稱魏有百萬。所說十萬,正是二王平素所蓄養的將士,還不包括城內士庶工徒。我本鬥志,不鬥馬足;況且君之北土,馬之所生,君又何必以良馬逸足相誇!」
「城守,君之所長;野戰,我之所長。我之恃馬,若君之恃城。」
打開南門後,張暢屏退隨從儀仗,只帶了幾個人出受贈物。
「貂裘贈太尉,駱駝、騾馬贈安北,葡萄酒及諸食物,叔侄二人共享。」魏使者說。
其後,拓跋燾又向宋人索要酒和柑橘,並想面見二王。張暢轉述二王意:
「二王受命本朝,過蒙藩任,但人臣無境外之交,故不容私見。太尉因北土寒冷,皮褲褶是其所需,今贈魏主;武陵王也贈螺杯、雜粽。此皆南國所珍愛。」
魏使者尚未離開,拓跋燾又派李孝伯傳話:
「我君有詔告太尉、安北:我騎兵先至,輜重還在後面。近日無事,有博具可借用。」摴蒲一類賭具,南人往往做工精良。
「博具當為轉告。但『有詔』之言,兄可用之於魏,怎可稱之於我?」
「『詔』之於『語』,如同『朕』之於『我』,又有何異?」
「貴賤有別。故稱詔之言,不敢聽聞!」
「太尉、安北,非人臣嗎?」
「是!」
「我朝富有萬國。鄰國之君,為何不能稱詔於鄰國之臣?」
「大宋之土,並非魏王之土。何況二王之尊貴!」
李孝伯這才改了話頭:
「我君又說:太尉、安北並皆年少,久斷建康音訊,必當心存憂慮。若想派遣信使返都,我當派騎兵護送;若需快馬,我當相贈。」
「此間道路甚多,使命朝夕往來,不必以此煩勞魏主!」
「我知有水路,但水路似被白賊截斷。」白賊,一般指肌膚白皙的北方人,這裡李孝伯意指南方強盜。
「君穿白衣,所以自稱『白賊』?」見李孝伯穿著白衣,張暢故以此相譏。
「如今白賊,與黃巾、赤眉無異。」李孝伯被張暢說得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黃巾、赤眉,似不在江南。」
「雖不在江南,也在徐方!」徐方,古指徐州。李孝伯意指宋軍。
「今之徐方,實有來賊!」張暢再次反唇相譏。
李孝伯語塞,轉問:
「所借博具,何故遲遲不至?」
「二王貴遠,稟報一時難以到達。」
「周公求賢,握吐哺。二王為何獨獨貴遠?」
「握吐哺,只施於中華。」
「本邦尚且如此,鄰國更應恭敬。況且自古『賓至有禮』,主人應以禮相接。」
「昨日看見『眾賓』至門,未見有禮!」眾賓,指全副武裝的魏軍。
過了一會,博具送到,李孝伯帶著它回去了。拓跋燾得了精美的博具,展玩一番,打心眼裡佩服南人技藝精湛。其後,他又派使者到城下傳話:
「我君致意安北:程天祚一介常人,誠知非宋朝之美,近在汝陽身遭九創,落入水中,我軍拉其上岸。大凡骨肉分離,皆思團聚,聽說其弟也在城中,何不令出來相見?」
「我已轉告,但其弟不願相見……」
「豈有子弟聞其父兄而不願相見之禮?若如此,則禽獸不如!貴土風俗,何至於此!」
「其弟程天福轉告其兄:兄受命汝陽,不能盡忠死節,弟為兄含愧;如今各在一國,何煩相見!」
拓跋燾又送給二王氈房各一頂,鹽九種及胡豆豉,並告知:
「凡此諸鹽,各有所用:白鹽是主上所食用;黑鹽治療腹脹氣悶,須細刮取六銖,以酒服下;胡鹽治療眼痛;柔鹽不可食,治療馬背創;赤鹽、駁鹽、臭鹽、馬齒鹽四種並非食用鹽。胡豆豉味頗佳。黃柑是南國盛產,可再送與。」
拓跋燾隨後又派使者傳話:
「我主致意太尉、安北!何不派人來我處?彼此之情,雖不可盡,然而可見我長短、知我老少、看我為人。若諸僚佐不可派遣,也可派侍從來。」
張暢宣旨說:
「魏主形貌才力,久為往來使者所見。李尚書親自銜命,不憂彼此不能盡意,故無須再派使者。」
「主上前所送馬,頗不稱意。安北若須大馬,當再送之;若須蜀馬,也有上佳者。」魏使者回話。
「安北不缺良馬。送馬是魏主意,並非安北所求。」
江夏王義恭又贈拓跋燾蠟燭十根,武陵王劉駿也贈錦十匹。張暢又奉旨答魏使者:
「得知又求黃柑,誠非吝惜:前所送黃柑不足遍賞全軍,若只供魏主,應尚未用盡,故不再贈與。」
拓跋燾又索要甘蔗、安石榴——石榴原產安息國,故稱之為「安石榴」。
「石榴產自鄴下,也非魏人所乏。」張暢再次拒絕所索。
李孝伯不太高興了,就上下打量著張暢。見他沒有高官的華麗裝束,腳下竟然穿著草鞋,問:
「君既為南國膏粱,為何腳穿草鞋?君既如此,其他將士又將如何?」
「膏粱之言,深感慚愧。只因不武,受命統軍;軍陣之間,不容便服。」
「張長史,我是中原人,久處北國,自隔華風,相距咫尺,不能致意。我身邊聽我話語者皆北人,說鮮卑話,長史當知我意。」稍停,他又說,「永昌王,是我主之堂弟,一直鎮守長安,今率精騎八萬,直向淮南,壽春城門緊閉,不敢抵抗;而前所送劉康祖級,城內皆所親見。至於王玄謨,不過是一介庸才,南國為何作如此任命,以致奔散?我自入境七百里以來,主人竟不能揮戈一拒!鄒山之險,君家所憑據,而我前鋒剛一交手,崔邪利就藏入洞**,我將士把他倒拽出來;主上賜他性命,如今隨從在此。又如何輕率,竟派馬文恭到蕭城,讓他望風奔潰?君家百姓怨聲載道,他們抱怨官府在清平之時收其租稅,遇有急難,卻不能保民!」
「永昌王過了淮南,劉康祖寡不敵眾,為其所破,此乃兵家之常事。王玄謨南國偏將,不算有才,只因其是北人,故讓其作前驅以為引導;大軍未至而黃河冰合,王玄謨因而撤退,不為失機,只因趁夜撤軍導致人馬小亂而已。我家懸瓠斗城,陳憲小將,魏主傾國來攻,竟然數旬不能克!胡盛之偏裨小將,眾無一旅,然而才渡融水,魏國君臣奔潰,僅能身免;滑台之師,無所多愧。鄒山小戍,雖有微險,河畔之民,多是新附,始沐聖化,奸盜未息,不過使崔邪利前往安撫而已;今日沒於賊手,於國何損!魏主自率十萬之眾而制一崔邪利,又有何顏面以此自誇!近聞蕭縣百姓皆憑借山險,故派馬文恭以十隊迎之;文恭以三隊出,退走後,嵇玄敬只率百餘騎兵至留城,魏軍竟然驚嚇奔潰。王境人民居於河畔,二國交兵,當相互撫養,而魏師入境肆意殘害,事生意外,因魏無道。官不負民,民又如何抱怨?至於入境七百里無所抵抗,此乃上由太尉神算,次在安北聖略,軍國機要,雖不預聞,然而用兵有機,不容在此多言!」
「君憑此虛談,支吾相對,可謂窮途遁詞。主上當不圍此城,將自率大軍直抵瓜步。南事若成,彭城無須攻圍;若不成,彭城也非我所需。我如今當乘勢南下,飲馬大江!」
「去留之事,皆由所便。若魏主得以飲馬大江,當是無復天道!」時童謠唱道:「虜馬飲江水,佛貍死卯年。」佛貍是拓跋燾乳名;下一年是卯年。
臨別,李孝伯在張暢轉身離去的同時追趕上去幾步,說:
「長史深自保重。如今相距咫尺,遺憾的是不能握手相別!」
「君也善自珍愛。待平定中原,再見不遠。到那時,君若得歸附宋朝,今日當為相識之始。」
「今當先至建康以待君歸。只怕到那時君與二王面縛請罪,無暇握手。」
張暢隨宜應答,處處不讓,又談吐如流,音容雅麗,李孝伯及其左右都歎慕不已;李孝伯富於言辭,也北土之美。自古以來,二國交兵,使者穿梭其間。使者善於辭令,也足增其國威,往往成為美談。張暢答詞,深得南國君臣敬重;李孝伯也不辱使命,又因其明於政事,拓跋燾大喜,進其爵位為宣城公。
隨即魏軍圍攻彭城,但彭城金城湯池,加之守備力量強大,魏軍奈何不得。
十二月一日,拓跋燾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撇下彭城,率大軍繼續南下,經盱眙渡過淮河,然後分派其中書郎魯秀進攻廣陵(宋南兗州治所,在今江蘇揚州),高涼王那進攻山陽(宋山陽郡治所,在今江蘇淮安),永昌王仁進攻橫江(宋南豫州所在地,在今安徽和縣):魏軍所過之處無不殘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