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謁者報謝靈運已入殿。
劉義隆已端坐在太極西堂,等候著。
詩人謝靈運入殿,小步疾走,跪拜:
「布衣臣靈運叩見陛下!」
這真是詩人的打扮——詩人謝康樂的打扮:取下的斗笠拿在手中,是曲柄的;裙裳的款式也是見所未見的。早已聽說謝的衣裳器物多改舊制,世人都喜好模仿他,但今日不見,是想像不出他會改到什麼樣的地步的。他現在自然是不著朝服的,外任永嘉太守只一年,他就托病辭職去遊山水了。他的托病,在外人看來,與出外任為荒遠的永嘉有關;而在詩人自己看來,還有另一層意思:堂堂謝康樂,怎能只做一個五品的太守!即使在近郊,也不可能,更不要說是那荒遠的海濱!
落座的詩人在回答了陛下所問有關永嘉的感受之後,對陛下能在即位後不久就召見自己表示感激。這讓劉義隆感到有些意外:謝似乎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狂傲目空一切。
其後,他們很自然地談起了詩。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侍坐的徐爰插話說陛下也很喜歡詩人的詩,於是劉義隆接著就問:
「詩人南來,又有何新作?」
「布衣臣永嘉所作,都中都已傳抄;陛下若真喜歡,也當略有所聞。——大宋能有愛詩的天子,詩人幸甚!天下幸甚!在南時,布衣臣就欣聞陛下不只喜歡看詩,且也有所作。臣能有幸一睹聖作嗎?」
新帝哈哈一笑:
「是我向詩人索詩,還是……」
「不敢,布衣臣不敢!」謝靈運邊說著,邊從那怪異的衣袋中掏出一紙。侍立的徐爰忙接過來,雙手呈給陛下。
劉義隆接過一看,是詩人的《登池上樓》。詩的開頭寫他到荒遠的海隅任職的複雜心境,接著寫病中臨窗遠眺:遠景近景,錯綜變化,有聲有色。尤其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兩句,看得劉義隆不禁吟誦起來,隨即連聲稱讚「好詩好詩」。
聽到皇上的讚賞,詩人謝靈運也面呈喜色。
「這樣的句子,不加雕飾,自然天成。詩人如何得來?」
「臣在永嘉西堂,想此詩時整日不能成。睡夢之間,忽然夢見族弟惠連,——臣每有詩篇,見惠連就能得佳句——於是得『池塘生春草』二句。在永嘉時,臣就對左右說:『此語有神功,非我語!』」
劉義隆微微一笑:雖沒見玄言詩,倒聽見了玄言。但無論如何,這畢竟是一難得的好詩。
謝靈運見皇上微笑著,以為皇上讚賞自己的解釋,就像讚賞自己的詩那樣,於是他也面露笑意。隨後,他把手伸向口袋,但又頓了頓,最終,他還是把它拿了出來:又是一紙。
「蒙陛下厚愛,布衣臣幸甚。布衣臣自南來,有所感,又作一詩,恭請陛下指正!」
徐爰再次雙手接過恭呈陛下。
這一次,劉義隆看得容色大變,再無一言。
《廬陵王墓下作》:
曉月雲陽,落日次朱方。含淒泛廣川,灑淚眺連崗。
眷言懷君子,沉痛結中腸。道消結憤懣,運開申悲涼。
神期恆若在,德音初不忘。徂謝易永久,松柏森已行。
延州協心許,楚老惜蘭芳。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慟,定非識所將。
脆促良可哀,夭枉特兼常。一隨往化滅,安用空名楊。
舉聲泣已灑,長歎不成章!
看過詩人這「申悲涼」之作,新帝和詩人雙雙「舉聲淚已灑」了。
詩人從永嘉歸來,途經新安,因「懷君子」(指廬陵王義真)特意繞道廬陵王劉義真的墓下。灑淚祭拜之後,有所感,寫下這詩,以悼念曾和自己有著深交的殿下——在詩人心中,劉義真永遠是廬陵王,是殿下,是「君子」,而絕不是什麼「庶人」!他不能忘殿下之「德音」,但如今也只能「撫墳徒自傷」。在哀歎殿下之餘,他自然也不能忘懷殿下對自己的賞識:殿下曾不止一次對自己說來日將委以重任。不承望,來日未來,殿下已去。這怎能不讓人「含淒」「灑淚」呢!
寫好了這詩,他一直把它揣在衣兜裡;今天,陛下是它的第一個讀者。
此次進京,他只是一介布衣詩人,他是特地來求見陛下的。他相信君子「道消」的時候已經過去——皇上近日下了詔令,恩准一道被流放的營陽王生母張夫人及王妃、廬陵王生母孫修華及謝妃返回京都,不就是向朝野釋放的一個信號嗎?現在該是「運開」之時,他有話要說。這詩,只是他要說的一個引子。
雖然,這只是一個引子,但這引子已經在陛下的胸中掀起了驚天狂瀾。這,也許是詩人所沒有想到的。
今日是彭城王劉義康大喜的日子。
王妃是荊州刺史謝晦的長女,這是先帝在世時親自確定的。為了長女的婚事,遠在江陵的謝晦特地讓夫人曹氏和長子謝世休回京都完了婚事,隨行的,還有謝晦的二女兒,她將在來春嫁給皇上的堂弟、新野侯劉義賓。這也是先帝生前的安排。
皇家和王、謝家族聯姻,可謂珠聯璧合,時人都這麼認為。
四弟的婚禮,身為兄長的劉義隆是自然要參加的。等到婚禮完畢,車駕從彭城王的府第回來的時候,劉義隆卻一言不,臉上也看不出一點喜慶的顏色。
近來,新帝的話語變得少了。
進了徽音殿,劉義隆在臥榻邊稍坐,隨即順勢仰靠在被子上。因照看年幼的皇子,皇后袁齊媯沒有去參加婚禮,但她能感覺到皇上的情緒,於是她就問起有關婚禮的事。
「新婚從車,皇子百乘。現在看來,過奢了。」劉義隆懶洋洋地說。
「不都是這樣嗎?」袁後想起幾年前的自己,皇上會忘了嗎?這是皇家的排場啊。
「嘈雜得很。」劉義隆望著床上木刻的鏤花,輕聲自語著,「王妃……先帝欽定……『豈以五男易一女』……」
聽了這後一句,正在整理小皇子衣物的袁後停下手頭的活計,問:
「陛下說什麼?」
劉義隆一挺身坐起來,想對皇后說什麼,愣一愣,又緩緩地倒下去。皇后丟下手中的東西,也坐到皇上的身邊。
「豈以五男易一女」,這原是前朝樂廣說的話。西晉八王之亂時,成都王司馬穎和長沙王司馬乂兄弟各擁兵相圖,尚書令樂廣嫁女給成都王。長沙王因受左右讒說而疑忌樂廣,曾拿這事問他。樂廣鎮定自若:「我怎會拿五個兒子換一個女兒呢?」這是說我雖不得已嫁女給成都王,但自己與他並不同心,我還有五個兒子呢,我怎麼會傻到為了一個女兒卻讓殿下您殺了我的五個兒子啊!
在今日這樣的時候,陛下為何要說出這樣的話呢?
皇后用雙手扶起皇上高大的身軀,然後指了指搖籃中的皇子:
「陛下今天怎麼忘了兒子了?」
皇上每進徽音殿,總是要先拍弄一會皇子的。但今天他只是朝搖籃裡看了看,現在皇后這麼問,他就無精打采地說:
「如果當初他們立的是別一個兄弟,那麼,就不會有兒子了,也不會有……」
皇后在他的手中拍了拍,止了他再說下去。皇上如何出此不祥之言?大事已經過去,現在一切都歸於安定,今日從王府歸來,怎麼會有這些異常言行?出了什麼事了嗎?又要生什麼事嗎?皇后是一頭霧水。
小皇子在搖籃中哭出聲來,小手伸出了被子,奶媽立即從外面走進來。
但皇上還是沒有逗弄小皇子的意思,只是看了看,然後起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