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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二十七回 神秘女人 (修改) 文 / 簪花紅袍傳

    小雲雙手飛點出,把除了上官兄弟和那「大哥」之外的所有黑衣人的穴道全部解開。過了一會兒,氣血行開,二十多名黑衣人才從地上爬起。此時他們已是威風盡失,加之已經領教了小雲的神功,不知他會如何處置自己,一個個無精打采,戰戰兢兢,就似一群待宰的羔羊。

    小雲微微一笑,讓他們解下覆面青巾。見黑衣人個個面色紅潤,肌膚細膩,不像常年在外奔波的盜匪,倒像是一群養尊處優的大爺,臉上絕無半點風塵之色。暗暗點頭,心知自己所料不差,這伙兒人的身份大為可疑。

    經過一番盤問,小雲終於查清了黑衣人的身份。此前他雖是有所懷疑,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二十多名黑衣人竟然是駐紮在附近「竹山縣」的朝廷士兵。那個「大哥」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統轄三縣二千兵馬的「司隸都尉」周鐵農。二十多名黑衣人都是周鐵農的心腹手下,日常訓練教有素,武功較高,是二千士兵中的佼佼者。今日下午,他們奉命外出剿匪,離開駐地後,才從周鐵農口中得知,此行的真正任務,是奉縣太爺密令前往洗劫田家村,以彌補虧空的糧餉。事成之後,為防走漏風聲,必須把村裡的百姓全部殺死。他們只是普通士兵,唯有奉令行事。為掩人耳目,一行人在半道上換上盜匪的服飾,之後策馬直奔田家村。他們身份太低,所知有限,對於小雲的其它問題,則是一問三不知了。

    小雲得知事情經過,心裡驚詫莫名。隸屬朝廷的軍隊,職責理應是守護一方百姓的平安。周鐵農身為「司隸都尉」,不但洗劫自己轄區域內的百姓,並且手段殘忍,令人指,行為極為反常,究竟為什麼?沉默片刻,對二十多名士兵道:「你們今日雖是奉命行事,但存心殺戮百姓,已遠遠背離作為一名軍人所應遵守的行事準則,難道各位就不覺有愧嗎?」見大多數人臉上露出悔恨之色,微微點頭,道:「你們既有愧疚之心,便不失為良善之人!」長歎一聲,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憐憫,道:「你們是否想過,此事一旦被朝廷得知,依你們的行為,論罪當誅!屆時,又焉能活命?假如此事真是出於縣太爺的授意,但你們並沒有完成任務,他為防洩密,又怎能讓你們繼續活著?就算我放你們回去,估計諸位也是難逃一死!今後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拿主意吧!」

    話音一落,引起一片唏噓。感到前途堪憂,二十多名士兵心裡亂作一團。有幾人膽子較小,已是嚎啕痛哭。站在前排的一名白淨臉士兵,似是較有心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道:「您老人家大慈大悲,給我們指條明路吧!」

    小雲把他扶起,道:「我不能當此大禮,你起來說話。」稍作沉吟,高聲道:「各位,既然回去之後,難逃一死,何不就此散去?各自返回家鄉,隱姓埋名,從今往後做一個良善本份的百姓,依我看也不是什麼壞事!不知諸位意下如何?」眾人沉寂片刻,之後爆出一陣歡呼。小雲沒有對他們實施任何處罰,也沒有提出任何附加條件,就任由他們離去,使二十多人分外感激。紛紛上前,一一和小雲施禮告別。離去時,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重獲新生後的喜悅。

    待他們走後,小雲解開「大哥」周鐵農的穴道。周鐵農方才被刀柄擊中右胸,傷勢頗為嚴重,一時難以起身。調息片刻,方才緩緩站起。此刻,他命懸敵手,但望向小雲的目光,仍是桀驁不遜。小雲並不介意,微微一笑,雙手一拱,道:「周將軍,能否讓我一睹廬山真面目?」

    周鐵農心知,自己的手下已經將真相全部說出,自己的身份已無隱瞞的必要。再說就算自己不同意,難道此人不會用強?「哼」了一聲,伸手將覆面青巾解下。他生著一張國字臉,濃眉朗目,下頜留有一叢如鋼針般的短鬚。加之身材魁梧,頗有英武之風。

    小雲緩緩點頭,道:「閣下相貌不凡,又身為朝廷命官,不思報國忠君,愛養百姓,反行此大逆不道之舉,原因何在?身為統帥者,率兵屠戮百姓,劫掠民財,依天朝律法,論罪足以誅連九族,滿門抄斬!難道周將軍不知?你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究竟為了什麼?」周鐵農面如死灰,雙目上翻,冷冷的道:「我命懸你手,要殺要剮,隨你的便!但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

    小雲微微一笑,道:「我們道門戒殺生,你雖然行為殘忍,但儘管放心,我不會取你的性命!」周鐵農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神情鬆弛下來,將手一拱,道:「如此,多謝了!不知閣下能否將姓名見告?」小雲道:「有何不可?本人云歸鶴,太和山上的修道之人!」

    周鐵農緩緩點頭,道:「怪不得!原來你是玉虛宮門下!」神情轉為落寞,道:「我浸淫『雷霆刀法』已有三十多年,平生罕逢敵手,想不到在你手下,一招敗北,我還有什麼臉面繼續活在世上?你還是殺了我吧!」

    小雲眼中流露出少許憐憫,道:「每一個人因境遇不同,稟賦有異,術業或有高低!但人心品性,並無高下之別!假如有人心性卑污,行事乖張暴戾,就算功高蓋世,也無法贏得他人的尊敬。必將被萬眾唾罵,死後也是遺臭萬年。可見人的價值,並不取決於功力的高低,是和人的品性行為密切相關。」

    周鐵農臉色青紅不定,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道:「實不相瞞,此事並非是我主使,是出於縣太爺的授意!今日上午,縣太爺找到我,說今年的租賦尚欠二成未曾收上來。郡府催逼甚急,縣裡又沒有餘錢可以挪借,無奈才出此下策。此次行動,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刻意表明奉命行事,是說率領士兵洗劫村莊,並非是自己的品德不好,只是出於無奈。

    小雲默不作聲,只是冷冷的盯著周鐵農,目光中不含絲毫感情,清澈如水,寒冷如冰,似可洞察一切。周鐵農感到頭皮一陣麻,渾身汗毛直堅。過了一會兒,緩緩垂下頭,已不敢和他對視。

    小雲微笑道:「周將軍,你的一番話恐怕有點不盡不實吧?一入竹山縣境,我就當面詢問過幾十名百姓,得知你們縣的租賦,事實上要比郡府規定的租賦高出兩成。照此計算,全縣只須收取三分之一人口的租賦,就可完成郡府下達的指標,又怎會收不上來?眼下是初春季節,上年的秋賦已過,今年的春賦尚未開始。除非你們楚郡的豐太守吃錯了藥,或是腦筋出了什麼問題,否則決不可能在此時催收賦稅!」稍作停頓,道:「周將軍,你作為統領三縣兵馬的『司隸都尉』,身份遠遠高於竹山縣令,沒有極其特殊的原因,你又豈能聽憑縣太爺的指揮?你欺我不懂天朝律法嗎?」一番話娓娓道來,幾乎句句反詰,辭意凌厲無匹,語氣卻依舊平靜如常。

    周鐵農登時出了一身冷汗,猛力一跺腳,道:「好吧!承蒙雲先生的不殺之恩,無以為報,周某只好實說了!」小雲並不感到意外,笑道:「如此甚好!我洗耳恭聽!」周鐵農沉默片刻,道:「三日之前,從郡府內部傳出一條消息,據說豐太守已經派出六路暗訪使,正在全郡範圍內,逐縣檢查各縣府庫中的存銀,是否和呈報給郡府的帳面相符。截止到去年年底,我縣府庫中的存銀,實際虧空已達九萬多兩白銀。此事一旦被暗訪使查實,並匯報給郡府得知,以豐太守的殘忍成性,吳大哥恐是難逃一剮!」

    小雲道:「誰是吳大哥?」周鐵農道:「吳大哥就是我縣的縣太爺,他名叫吳剛峰,字峻極,是昭武三年的二榜進士。吳大哥為人鯁直,為官二十多年,仍然只是個七品縣令。我和他共事已達十年之久,相交莫逆,又是換過年庚帖子的金蘭兄弟。吳大哥得知此事後,接連兩天食不知味,睡不安枕,猶如失魂喪魄。」眼裡泛起淚花,道:「見他如此痛苦,作為金蘭兄弟,我怎忍心置之不理?經過一番商議,我二人決定洗劫轄區內的百姓,用掠奪的銀兩,先把虧空補足再說。想不到今日次行動,就撞見了閣下,以致功敗垂成!倒行逆施,難道真是天理不容?」說完,喟然長歎。

    小雲道:「你們縣的府庫存銀,為何會虧空這麼多?」不知為什麼,周鐵農忽然情緒失控,一指躺在地上的上官兄弟,咬牙切齒道:「還不是因為這倆個混蛋!否則,我和吳大哥怎會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表面看似簡單的一件事,內情竟是越來越複雜,小雲眉頭一皺,道:「此話怎講?」

    周鐵農緩緩搖頭,似是感概頗多。過了半晌兒,說道:「吳大哥為人清廉,雖稱不上愛民如子,但也算是一個恪盡職守的好官。但自從兩年前,上官兄弟和一個名叫倩桃的賤婦來到縣衙之後,一切就生了改變!」小雲道:「吳縣令為何要收留兩個沒有功名的江湖人?倩桃又是何人?」

    周鐵農道:「倩桃和上官兄弟一向以兄妹相稱,但三人究竟是什麼關係,一直無人知曉。兩年前的一天,三人結伴找上縣衙,自稱身上的盤費已經花光。見我們竹山縣治安良好,又不忍心做賊,想在縣衙暫住幾日,待籌足銀兩後,再行上路。吳大哥也沒多想,當即應允。誰知名叫倩桃的賤婦,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在縣衙住了不到三天,就和吳大哥生了苟且之事。」神色轉為黯然,道:「從此之後,倩桃儼然以主母自居,不斷向吳大哥索要各種東西。包括金銀飾品,古玩字畫,乃至綾羅綢緞,飲食器具,只要是女人能用得上的,沒有一件是她不想要的!閣下想想,一個七品縣令的月俸,不過十幾兩白銀。除去每月的正常開支,又能剩下多少?吳大哥為人仁善,經常接濟轄區內的孤殘老弱,手裡並沒有多少積蓄,又哪兒經得起這賤婦如此大手大腳的花錢?不出半個月,已是身無分文。沒有辦法,他只得偷偷的挪借府庫中的存銀,兩年下來,虧空已高達九萬餘兩白銀!」

    小雲暗暗稱奇,雖不知倩桃是什麼身份,但上官兄弟在江湖中薄有微名,三人在竹山縣一呆就是兩年,難道只是為了貪圖錢財?事情決不會如此簡單,其中恐怕另有原因!對周鐵農道:「今日之事,雖說事出有因,但你出手殘忍,田二牛死得何其無辜!我無權懲罰你,只是希望周將軍今後能夠上體天心,多做善事,以抵補今日之過!」

    周鐵農神色羞愧,躬身施禮,道:「我也曾飽讀詩書,並非不識善惡之輩!今日之事,只是迫於無奈,以後豈敢再犯?『司隸都尉』我也不做了,和吳大哥告別後,就返鄉務農!雲先生如果沒有別的什麼吩咐,周某告辭了!」小雲回禮,道:「農民自食其力,身份並不低下,只要你能心靜就好!」周鐵農稍一點頭,轉身沿山路離去。

    見時辰已經不早,小雲解開上官兄弟的穴道。過了一會兒,二人哼哼唧唧爬了起來,見同伴都已不見了蹤影,以為全部被處死了,神色十分惶恐。小雲道:「二位,能否讓我一睹真容?」兩人對視一眼,不敢違抗,伸手解下覆面青巾。先前被「裁雲帚」擊中的是哥哥上官伯孝,他摔倒時面孔向下,此時一張臉腫得如同豬頭。口、鼻間一片青紫,兀自向外流著鼻血,模樣十分可笑。

    弟弟上官仲友乃是仰面跌倒,倒是可以看清面目。一張青白面孔,眼圈烏黑,神情猥瑣,就似一個被酒色淘空身體的紈褲子弟,哪兒像是一個江湖豪客?小雲微微搖頭,道:「你們誰能告訴我,倩桃是何許人?」見兄弟倆默不作聲,道:「我原想放了你們,但既然二位不肯合作,我也只好出手殺了你們!」

    二人聞言抖成了一團,弟弟上官仲友突然手指哥哥上官伯孝,大吼道:「都怪你!當初如果不是你貪圖那個賤貨的美色,咱們又豈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都是你害了我,我好命苦呀!」說完放聲痛哭。上官伯孝毫不示弱,反手給了弟弟一記耳光,罵道:「放你娘的屁!難道你沒有上過那個爛婊子的床?此時卻來怨我!你不是貪圖她的錢財,又哪來的錢天天出去喝花酒?要不是被這位爺逮到,此刻就算是我攆你,恐怕你也是不肯走的!」

    上官仲友為之語塞,一時惱羞成怒,一把扯住哥哥的衣領,罵道:「你這個王八蛋竟敢打我?」抬手給了哥哥一記耳光。上官伯孝勃然大怒,立刻對弟弟還以老拳。兄弟倆就如同兩個地痞無賴,你一拳,我一腳,打了起來。撕扯幾下,雙雙摔倒,在地上翻翻滾滾兀自不肯罷手。小雲起初甚感好笑,繼而感到一陣噁心,上前一步將二人提起。順手點了上官仲友的幾處穴道,對哥哥上官伯孝道:「你先說!這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上官伯孝伸手抹去流出的鼻血,苦笑道:「這位大爺,我的確不知倩桃是什麼身份,您讓我怎麼說?」小雲道:「你們是怎麼相識的?」上官伯孝撓了撓頭,道:「大概二、三年前吧,我兄弟二人在郡府漢口附近遊玩,一時手頭缺錢,就想作一票買賣,以解燃眉之急。傍晚時分,我倆就在一條偏僻的山路旁埋伏起來。說來也巧,過了不久,從遠處走過來一個女人,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像是個有錢人的模樣。她就是倩桃,當時我們並不認得她。將她攔下,讓她交出隨身攜帶的細軟。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我們原以為,憑我們兄弟二人的修為,合力對付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還不是手到擒來!誰知交手不到三合,我二人一敗塗地,雙雙被擒!」緩緩搖頭,彷彿回憶起此次戰鬥,至今仍是讓他心有餘悸。

    小雲道:「後來呢?」上官伯孝道:「將我們擒住後,倩桃既不殺我們,也不放我們走。反將我二人關在一間豪華客棧內,每日以好酒好菜招待。三四天之後,她就和我們分別生了那種關係!」小雲沒有聽懂,道:「哪種關係?」

    上官伯孝十分驚奇,道:「自然是男女之間的那種關係!」小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淡淡的道:「我知道了!你繼續說下去!」上官伯孝道:「此後的大半年裡,我們三人日日聚在一起,形影不離,四處遊山玩水,喝酒吃肉,肆意揮霍,日子過得如同神仙一般快活。有一天,倩桃讓我二人陪她一起前往竹山縣。誰知,在縣衙住了不到三天,她就和縣太爺勾搭成奸,反將我二人晾在了一旁!不是看在她每天給我們五十兩銀子的份上,哪個白癡會繼續呆在縣衙裡受這份閒氣!」

    小雲微微一笑,估計周鐵農平日不會給二人好臉色看,所以上官伯孝才會如此憤憤不平。名叫倩桃的女人,此次前來竹山縣,決非臨時起意,像是早有預謀,她究竟想做什麼?沉思片刻,道:「今天出前,倩桃單獨對你們說了什麼,你如實道來!」

    上官伯孝大感驚奇,道:「您怎麼知道的?」小雲微微一笑,並不回答,心想:世上怎會有以每天五十兩白銀,並以出賣自己的色相為代價,來白白養活兩個閒人的道理?真要如此,豈不成了傻子?倩桃甘心情願出資養活上官兄弟,自然是二人尚有可以利用的價值。此次行動,二人和周鐵農同行,她定是另有任務安排給他們。

    見小雲不答,上官伯孝也不敢追問,道:「今天下午在出之前,倩桃將我二人叫到僻靜處,讓我們留意周鐵農的舉動。如果他不忍心屠殺村民,就讓我二人代為執行,務必把田家村所有老幼全部殺死,決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假如周鐵農阻攔,可以將他一起殺死。返回後,倩桃自會向縣太爺做出解釋!」

    小雲緊皺雙眉,倩桃的種種行為,令人難以理解。田家村是個只有一百多人的小村莊,極為窮困,村民手裡並沒有多少銀兩,倩桃不會不知。從上官伯孝的陳述中可知,她頗為富有,並不少錢使用,但她仍密令上官兄弟將全村之人屠殺乾淨,難道只是她生性殘忍?屠殺村民,其實毫無意義,正常人決不會作此等損人不利己之事,可見倩桃另有更為險惡的用心和圖謀!

    小雲反覆走了幾步,向上官兄弟瞥了一眼,心想「此二人品德卑污,早已無可救藥!」伸手解開上官仲友的穴道,懶得多說,將手一揮,冷冷的道:「你們可以走了!」上官兄弟如逢大赦,撒腿就跑。跑出不遠,上官伯孝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折回,神情怯懦,顫聲道:「這位爺,您能否將『子母鴛鴦鉞』還給我們?」小雲默不作聲,只是冷冷的盯著他。上官仲友比哥哥更加怕死,心想「丟了法寶倒還是小事,一旦將此人激怒,促使他改變主意,非要殺死我兄弟二人,可就得不償失了!」在小雲的注視下,他渾身毛,急忙折回,拉起上官伯孝迅離去。

    小雲微微一笑,牽起黑衣人留下的二十多匹駿馬,向村裡走去。片刻工夫,抵達村東頭的村長家。見田喜富倚在門前的棗樹上,已經睡著,拴好馬匹後,輕輕將他推醒,道:「田老丈,夜涼露重,您怎麼不回屋裡睡?」田喜富揉了揉眼睛,笑道:「我怕您老找不到地方,才在門前等候。不成想,就這麼睡著了!哎,人老了,精力不濟了!」一指放在窗台上的陶土香爐,道:「您老托付給我的事,小老兒已經辦妥,您看沒出什麼差錯吧?」

    山區夜間極為陰寒,小雲見他偌大年齡,守在屋外等候自己,也不怕傷了身體,心裡十分感動。扶他在門前的青石上坐好,轉身走到窗前,見香爐中的「龍腦蛟骨香」已經燃盡,但瀰漫在空中的香氣仍十分濃重。

    小雲深知民生困苦,為了節省開支,普通農戶家中一般不會備有火燭。深夜時分,在屋外反要比在室內為好,有星光照耀,可以勉強視物。他在田喜富對面,盤膝坐下,和他閒聊起來。周鐵農的一番話,小雲並不深信,借閒談之機,旁敲側擊詢問起吳剛峰的平素為人。經過小半個時辰的交談,得來的答案和他已經掌握的情況基本相符,可見周鐵農並沒有誇大其詞。

    待田喜富回屋睡下,小雲負手在門前來回走動,心想「倩桃究竟有什麼魅力,竟能使一向清廉的吳縣令,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就似換了一個人?不但大肆盜取庫銀,密令手下劫掠民財,並且為防洩密,竟然要把村民全部屠殺殆盡。行為已不太像正常人,倒行逆施,手段凶殘,如同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

    半個時辰之後,一名中年道士飛奔入村。他年約五旬上下,頭戴三星縷金鑲玉冠,身穿一襲淡紫色道袍,表面用金銀和五彩絲線,繡有十分繁複的花紋。此人的一身穿戴,價值不會少於五千兩紋銀,極盡奢華,和道門簡約樸素的行事作風大相逕庭。小雲微一皺眉,心知此人在教內的身份不會太低,否則豈敢如此張揚?

    中年道士飛奔至近前,即不行禮,也不吭聲,上下審視小雲,目光中全是懷疑之色,神情倨傲,無禮之極。過了一會兒,方才道:「你是誰?竟敢擅自使用『龍腦蛟骨香』,你知罪嗎?」語氣傲慢,老氣橫秋。小雲微微一笑,道:「本人云歸鶴!閣下姓是名誰,眼下在教內擔任何職?」

    中年道士大吃一驚,心想「原來是他!想不到他如此年幼,一個黃口小兒,我又何必怕他?」恨快平靜下來,草草將手一拱,冷冷的道:「榮炫參見掌教真人,我是楚郡的八宮『祭酒』!」他明明已知小雲是本門掌教,仍舊不肯大禮參拜,舉止輕佻,毫無敬意可言。

    道教作為天下第一大教,在全國至少有三百多座宮觀。每一處宮觀,都設有一名觀主。其中,「真武觀」的觀主兼任道門掌教。為了便於管理,地域相鄰的每七至十所宮觀的觀主之上,再設一名「祭酒」。「祭酒」的權力極大,統領轄區內所有宮觀的日常事務。一般情況下,不是十分重大的事情,不必請示掌教,「祭酒」就可自行作出決斷。身份僅次於掌教,和太和山的各堂堂主基本持平,但「祭酒」手中更有實權。

    老子當年之所以設立「祭酒」一職,是為了平衡教內的權力。利用「祭酒」有效遏制掌教的權力,防止掌教的權威過分膨脹,使道教蒙受不必要的損失。起初此項措施,成效顯著,但數百年後,因「祭酒」位高權重,遇事可以獨斷專行,儼然成了教內的一方諸侯,對掌教的權威構成了嚴重威脅,漸成尾大不掉之勢。出現此等後果,絕非老子所願。

    道門近四代,以繁、榮、清、吉,四字為行輩,「繁」字輩除了木榮春的師父「紫陽真人」柳繁商之外,另有三人,依次是繁苦、繁難、繁堅。其中,繁苦就是榮炫的授業恩師。因管轄八所宮觀,所以榮炫自稱「八宮祭酒」。他擔任「祭酒」已有二十多年,因身份尊崇,免不了有人奉迎巴結他。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他狂妄自大,兼又剛愎自用的性情。此時,他見小雲作為本門掌教,竟如此年幼,登時生出了輕視之心。道門掌教的權威雖重,卻無權罷免「祭酒」。除非擔任「祭酒」的人,犯有特別重大的過錯,在經由「戒律院」批准後,才可將之罷免。否則,「祭酒」一職將是終身擔任。正是為此,榮炫明知小雲是本門掌教,卻也並不畏懼。說完方纔的一番話後,心想「我就是無禮了,你又能拿我怎樣?」

    小雲微微冷笑,細細打量榮炫幾眼,心想「如果我不能將此人降服,以後在教內又怎能行使職權?」沉吟片刻,道:「榮炫,你知道本座為何要招你前來?」榮炫年齡老大,在教內身份尊崇,小雲直呼其名,不禁使他頗感惱怒,冷冷的道:「不知!」

    小雲微微一笑,道:「半個多月前,『無量觀』觀主清哲、『白雲觀』觀主清玄、『玄妙觀』觀主清心、『桐柏宮』觀主清寂、『太和宮』觀主清緣、『長春觀』觀主清華、『萬壽宮』觀主清澎、『抱樸院』觀主清危,聯名將一紙訴狀遞到了總壇『戒律院』。此事你難道不知?」

    此八所宮觀正是歸榮炫管轄,聞言之後,他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態度立刻謙恭了許多,顫聲道:「掌教真人,此事我的確不知。這些人都在狀子上說了些什麼,請您明言!」小雲道:「八名觀主在訴狀上聲稱,你鯨吞教內公款,生活奢華,任人唯親,挾私洩憤,行為有失公允。言語粗鄙,抵毀大道,蔑視同門,無論言行,已不再適合擔任『祭酒』一職。因此提請『戒律院』將你罷免,並依《太上清規》做出相應懲罰!」

    小雲的觀察力何其敏銳,和榮炫儘管只是初見,但憑借觀察他的穿戴以及言行舉止,此刻杜撰出的罪名,未必全部屬實,卻也和事實相差不遠,登時擊中了榮炫的要害。榮炫就如瘋了一般,用力揮舞雙臂,大吼道:「這全是血口噴人!他們有什麼證據?」情緒激動,聲音都已經岔了。翻身跪倒,叩不已,道:「掌教真人,你不能偏聽偏信,我是無辜的!」

    見他修道多年,仍是如此貪戀名位,小雲微微搖頭,道:「你起來說話!」待他站起,繼續道:「『祭酒』是本教的重要職司,非有德者不能居之。接到訴狀後,我並不相信,便從『戒律院』派出的幾十名弟子,分赴你的轄區暗訪。但得來的答案,和訴狀基本相符。我仍是半信半疑,能夠擔任『祭酒』一職的人,皆是本教的精英,行事豈會如此不顧分寸?但眼下我卻是相信了,如果你沒有侵吞公款,又哪來這麼多錢購置如此昂貴的衣飾?難道只憑你那點微薄的月俸,就能穿戴的如此奢華嗎?你還有何話可說?」聲音陡然拔高,大喝道:「榮炫,你還不認罪,更待何時?」

    榮炫面如死灰,冷汗淋漓,緩緩癱倒。過了一會兒,爬到小雲面前,就似一條搖尾乞憐的狗,央求道:「掌教真人,我知錯了!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今後我一定洗心革面,不會再做這樣的事了!」小雲緩緩搖頭,道:「你此時後悔已是遲了!『戒律院』已經作出裁決,自即日起,免去你在教內的所有司職,降為普通教眾。在清點過你的私產之後,再做出進一步懲罰!」

    榮炫緩緩站起,心裡亂成一團。從此以後,自己將失去因擔任「祭酒」一職所擁有的無上榮光,再也不會有人奉迎巴結自己,再也不會有人對自己心生景仰,再也享受不到如此豪奢的生活!淪為普通教眾後,自己逢人就要行禮作揖,被人呼來喊去,再難有今日之風光!如此,人生還有什麼趣味可言?一時間,心裡空空蕩蕩,如處夢魘之中。從繁華鼎盛,跌至沉寂凋零,只在彈指之間!

    見他仍是執迷不悟,小雲大喝道:「身為『祭酒』的榮炫,和去職卸任後的榮炫,本質有什麼不同?」榮炫畢竟修道多年,聞言若有所悟,神情乍喜乍悲。小雲微微一笑,從髻中拔出銀花,拿在手中把玩不已,道:「太上祖師前往天宮之前,曾以此殘花見示,你可知他老人家有何深意?」一頭烏黑的長,失去管束,如瀑布傾洩而下,披垂在雙肩之上。他神情優雅從容,嘴角浮起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安祥定寂,猶如聖者。

    榮炫神弛目眩,心想「本教之中素以大師兄為道、德無雙之士,但神情氣度遠不如此人凡脫俗!」霎那間,大為折服,情不自禁雙膝跪倒,頂禮膜拜。先前生出的輕視之心,早已蕩然無存。叩道:「榮炫愚昧,請掌教真人詳為解說!」

    小雲以一種蒼涼悠遠的語調道:「此花在春夏兩季燦爛盛開之時,自是美人善睞,文士傾心,前來觀看者絡繹於途!但於秋冬兩季凋零殘敗之時,卻是無人觀看,少人問津,不免有些淒涼!但無論是繁華也好,還是凋零也罷,此花的本質沒有任何區別,只不過是處在不同的生命週期中而已!既如此,世人執著於繁華,鄙視於凋零的行為,豈不可笑?」微微一頓,道:「擔任八宮祭酒的榮炫,和一無所有的榮炫,本質沒有任何不同,你仍舊是你!但此刻你和春夏季節前往觀花的世人一樣,執著於短暫的繁榮,沉迷於虛假的名位,無法認清自身的本質,豈不可悲?名位為虛假之物,並非與生俱有,來時非真,去時亦假,決非永恆不滅!你執著於八宮祭酒之位,沉醉於它所帶來的繁榮假像,滿足於決非是自真心的擁戴,以致行事顛倒,道心蒙昧,靈性受損!豈不可憐,可歎?」

    榮炫沉思片刻,豁然而悟。「八宮祭酒」之位得來決非易事,但失去卻是如此簡單。於一得一失間,他終於領悟了「名位」之虛假不實,不再以得到為榮,也不再以失去為辱,心態回歸寧靜。他眼中湧起淚水,叩道:「榮炫枉自修行多年,仍執迷於外物,不能明心見性,以致行事偏頗!掌教真人當頭棒喝,令我頓悟前非,榮炫感激不盡!」

    小雲大喜,上前將他扶起,道:「榮炫師兄經一言悔悟,可見日常修持之功也是不淺,不愧是本教的精英!師兄此刻仍是『八宮祭酒』,方才為了點醒師兄,所有的罪名都是我刻意編造的,其實並無此事!言語冒犯之處,請師兄海涵!」言罷,躬身施禮。

    榮炫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回禮道:「掌教真人慈悲為懷,為拔除我心中的貪慾,又有何種手段不能使用?至於『八宮祭酒』之職,榮炫當是不當,不當是當!不知掌教真人以為如何?」見他已能徹底擺脫名利困擾,小雲頗感欣慰,握住他的雙手,用力搖了一搖,二人相視大笑。

    二人盤膝坐下,小雲把自己的打算一一告知榮炫,讓他於明日一早,將黑衣人的二十多匹戰馬,全部牽到集市上賣掉。所得銀兩,依照在浣花鎮的施為,將附近縣鄉所有閒置的農田全部租賃下來,重新分給農民耕種。以官府所定租賦的十分之一,向他們收取租賦。每季收穫的糧食,聽從太和山的統一調度和安排。總之一句話,必須通過推行此項減租措施,提升道教在當地的影響力和號召力。

    末了,小雲道:「農民大多沒有上過學堂,見識短淺,如果沒有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他們很難聽從我們的教化!所以師兄一定要傾盡全力,把此事做好!只有使百姓得到實惠,才能使本教擁有更加廣泛的民眾基礎,從而更有利於本教在未來的展!」他的遠見卓識,使榮炫甚感欽佩,之後二人又就幾個細節問題展開磋商,半個時辰之後,榮炫起身告辭。

    天色放亮,小雲行功完畢,片刻後榮炫率領二十多名弟子再次返回田家村。一行人牽起戰馬,待出了村子,分道揚鑣。榮炫等人趕往西北方向的集市,小雲沿山路向位於東北方向的竹山縣進。

    午時前後,小雲抵達「竹山縣」縣衙。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四合院,門庭破舊,如果不是門前站有兩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就會讓人誤以為它只是一所普通的民宅。小雲走到門前,對兩名衙役稍一拱手,道:「請兩位大哥代為通傳一下,『太和山』雲歸鶴專程拜訪貴縣吳大人,請他撥冗一見!」二人打量他一番,其中一人轉身入內。過了一會兒,從裡面走出,道:「老爺有請!」

    小雲舉步走入,穿過幽暗陰森的大堂,抵達內院,見廂房門前站著一名老者。他極為矮小瘦弱,形色枯槁,一張臉猶如風乾的橘子皮,佈滿縱橫交錯的皺紋。白稀疏,已經無法用簪簪住,勉強在頭頂上挽了個髻,用一塊稍有褪色的藍布包起。如果不是一雙眼睛頗為明亮,此人望上去就像一具從墳墓裡爬出的殭屍。

    小雲估計此人八成就是「竹山縣」的縣令吳剛峰,但決沒有想到他竟已如此蒼老,可見倩桃和他相處,決非出於淫慾!走上前去,道:「老伯可是吳大人?」老者點頭道:「不錯,本人正是吳剛峰!」小雲躬身施禮,道:「貧道雲歸鶴,拜見吳大人!」吳剛峰神情傲岸,只是點了一下頭,算作回禮,道:「請入內說話!」說完,轉身走入廂房。

    二人在屋內的方桌前坐下,一個垂髻童子獻上茶水,躬身退出。小雲並不急於展開話題,端起精緻的汝瓷蓋碗,吹開浮沫,飲了一口,感到一股清香直透心脾,不禁精神一爽。隨手將茶碗放在紫檀桌面上,遊目四顧。見室內裝飾奢華,傢俱器皿嶄新珵亮,估計添置不久。吳剛峰十分留意他的舉動,目光如鷹隼銳利,盯著他不曾稍要離開。小雲並未顯得侷促不安,既不和他直接對視,也不故意迴避他的目光,舉止恆定如常。吳剛峰注視良久,方才喟然長歎,道:「閣下衣衫敝舊,但置身富麗堂皇之所,並不顯窘迫!當真是人中龍鳳,一代俊彥!可惜如此人物,卻是我吳某的敵人!」

    小雲微微一笑,道:「吳大人從何得知,我一定會是你的敵人?」吳剛峰道:「今日凌晨,周鐵農賢弟從田家村返回,已將此事全部告訴了我。閣下憑一已之力,將他們二十多人全部打敗,手段已非常人所及。經過你的一番勸說,周賢弟竟然棄官不做,甘願回鄉務農,閣下的口才更是令吳某佩服之至!周賢弟已於今日辰初離去,我兄弟二人以後已是再難相見!」輕輕一歎,頗有黯然之意。

    小雲道:「吳大人過獎了!周將軍天良未泯,我以正理相勸,他自是有所悔悟!」一番話中,已隱含譏刺之意,吳剛峰豈會不知,冷冷的道:「閣下此次前來,可是要興師問罪?」語氣漸趨凌厲。小雲微笑,道:「國家自有法度,吳大人的所作所為,朝廷自會作出相應懲罰,雲某無權過問。我此次前來,只是有一事不明,需要請教吳大人!」

    吳剛峰心裡清楚,此事已經洩露,在朝廷的嚴刑峻法之下,自己必死無疑,臉色瞬間變得雪白,道:「你想問何事?」小雲道:「據周將軍言道,吳大人一向耿直清廉,從不苟取民財,但為什麼只經過短短兩年,你的性情竟生了如此大的轉變?能夠使你放棄已經固守半生的做人準則,難道只是為了那個名叫倩桃的女人?雲某以為,原因決非如此簡單!」

    吳剛峰面露苦笑,道:「吳某於昭武三年考中進士,至今為官已有二十多年,但仍只是一個七品縣令!和我同年中舉的人,眼下官職最小的,也已是三品大員!官至一、二品的,也是大有人在!吳某自問能力並不比別人差,勤勉或有過之,但仕途蹭蹬,難求顯達,閣下可知原因何在?」

    小雲稍作沉吟,道:「想是吳大人崖岸自高,不屑奉迎所致!」聞言之後,吳剛峰臉上次露出笑容,道:「閣下心神敏銳,見事極明,可謂是吳某的知音!」神情漸趨沉重,繼續道:「吳某一介寒儒,有機會為國效力,自然不敢稍有懈怠。自受命以來,日日勤勞政事,以致夙夜難眠!」說到這裡,突然冒出一句和眼前話題並不相干的話,道:「吳某眼下年壽幾何,不知閣下能否猜出?」

    小雲不知他此言何意,心裡默算了一下,吳剛峰為官已有二十多年,考取功名時就算他已年滿三十,此時也不過五十出頭。但以他蒼老的程度,說他已有七十歲,恐怕也有人相信。說道:「吳大人今年大約五十五歲左右!」

    不知為何,吳剛峰突然放聲大笑,兩行濁淚沿面頰緩緩滑落,神情已有些失常。大笑半晌兒方才停下,顫聲道:「五十五歲?難道我已這麼老了?」緩緩搖頭,道:「吳某知道,閣下是為了寬慰我,並沒有說實話!大多數人乍一見到我,都以為我已經七老八十!其實,吳某今年才剛剛四十二歲!閣下可知,為何吳某以壯年之身,容顏卻已如此蒼老?」小雲搖頭表示不知,吳剛峰的外貌和實際年齡反差極大,的確令人難以置信,其中必有不為外人所知的原因。

    吳剛峰神情淒楚,淡淡的道:「作為一名七品知縣,吳某每月的俸祿只有十多兩紋銀。作為家中獨子,我要奉養雙親,為了節省開支,日常只能盡量省吃儉用。吃粗糧,穿布衣,一日三餐不見半點肉食。儘管如此,每月除去正常的生活開支,為數不多的月俸,也就所剩無幾了。另外,竹山縣境內有十幾個孤寡老人,他們的衣食所需,也要由我承擔。否則,他們將會活活餓死!說來可憐,吳某為官半生,竟是毫無積蓄!」

    苦難的記憶,猶如火山瞬間爆,吳剛峰繼續道:「極度貧困的生活,使我備受摧殘。夏天儘管炎熱,窮人富人卻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吳某打著赤膊也能將就過去。但冬天呢?我即沒有御寒的棉衣,也無錢購買火炭。每當嚴冬來臨之際,手足就會生滿凍瘡,嚴重時就會破潰流膿。冬天夜晚極為陰寒,硯中的墨汁時常凝結成冰。我每天有大量的文牘,要在晚間批閱,無奈只得以體溫將之融化。其中艱難,決非常人所能想像!」

    他眼圈紅,沉默片刻,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因我太過貧窮,竟沒有一個女人肯嫁給我!一對堂前乳燕,戲水鴛鴦成雙!連禽鳥也還有個伴兒,我一個四十好幾的大男人,竟然形單影隻,至今尚未婚娶!吳某自幼飽讀詩書,雖也知獨坐防心,但我畢竟也是一個男人!也會想女人!每當夜深人靜,我獨對孤燈,輾轉難眠,身心倍受煎熬。其中苦處,難與外人言說!種種非人的折磨,使我迅蒼老,不到四十歲,就已衰齒落!二十多年下來,就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小雲微微歎息,端起茶杯遞了過去。吳剛峰伸手接過,一口飲盡茶水,抖手將這只價值足以抵得上他數月俸祿的汝瓷蓋碗,摔得粉碎。他神情亢奮,大聲道:「吳某如此自苦,究竟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國富民強?同時也是為了實現自身的人生理想!儘管我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和作出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犧牲,但為官半生,除了一身病痛和極衰老的容顏,我又得到什麼?每次遇到陞遷的機會,都被溜鬚拍馬之徒所得,從來不會輪到我頭上。不給任何獎勵也就罷了,只要英明無比的豐太守,不再故意找碴,吳某也就認了。但令人心寒的是,不論責任是否在我,只要轄區內生了盜案、逆倫案,豐太守往往不問青紅皂白,就會將我原本就不多的月俸盡數罰沒!作為代天守牧一方的國之良臣,吳某有時竟不得不以野菜充飢!境況之慘,比之街頭乞丐尚且不如!」

    聲音漸漸低沉下來,道:「朝廷不辨忠奸,已令我心灰意冷。但我心裡仍存有一絲指望,只要和我朝夕相處的百姓能夠體諒我、我,吳某也算不虛此生,死後也可瞑目。誰知現實決非如此,百姓的無情寡恩,終於把我推下了痛苦的深淵。起初幾年,見吳某為官清廉,不茍取民財,百姓尚心存感激。但時間一久,竟習以為常,以為我本該如此。有時吳某手頭吃緊,實在沒有能力,再接濟轄區內的孤寡老人。他們從不體諒我的難處,竟找上縣衙,死乞白賴向我索要救助款項。他們從來不想,救助孤寡老人其實並不是我應盡的義務,我拿出的這筆錢也都是吳某的血汗錢,是我從微薄的俸祿中,靠省吃簡用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他們憑什麼開口索要?百姓如此自私,不禁使我肝腸寸斷!」

    他再難抑制自己的感情,涕淚滂沱,顫聲道:「吳某為國為民操勞半生,持身甚正,從不行苟且之事!但命運坎坷,境遇淒涼,這究竟是誰的錯?」他就似瘋了,揮舞著兩條枯瘦的臂膀,大吼道:「我恨朝廷!我恨這充滿不公的人間!我恨這些骯髒齷齪、不知思恩圖報的土佬!我恨所有的人……」一時間,他的咆哮之聲在房間內久久迴盪。

    小雲並不出言阻止,任由吳剛峰盡情宣洩心中已壓抑很久的怨恨。儒家一向以建功立業為人生最高理想,一旦所謀不成,個人修養再不足,就如吳剛峰一般,陷入怨天尤人的困境中。心裡一旦失衡,行為也將隨之改變。吳剛峰為什麼竊取庫銀,此時已略現端倪。

    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一經打開,就如開閘的河水,一不可收拾。吳剛峰足足罵了半個時辰,方才停下。經過此番洩,他的情緒漸趨平復。喘息片刻,臉上浮起溫柔之色,緩緩的道:「吳某原本以為,後半生也將繼續過著窮苦潦倒的日子!誰知在遇到倩桃之後,一切全都生了改變。我終於意識到,人生並不全是苦難,也還有其他許多歡樂。於是我開始大肆享用最為精美的飲食,穿戴最為華麗的衣衫。能力所及,我要將前半生所蒙受的損失,全部彌補回來。用眼下富貴已極的生活,抵消此前所承受的苦難!」說到這裡,用一種近似夢囈般的輕柔語調,繼續道:「倩桃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她不嫌我老醜,以身相許,讓吳某終於擁有了作為一個男人所應具有的尊嚴,使我感激無限!別說只是盜取了區區九萬兩庫銀,就是為她去死,吳某也決不會皺一下眉頭!更不會感到後悔!」

    小雲心裡頗感吃驚,名叫倩桃的女人手段十分高明,她想必已經知道吳剛峰未曾婚娶,所以先以美色相誘。待二人生苟且之事後,她再利用吳剛峰早已存有的怨恨之心,鼓勵他大肆享受物慾。待他沉溺不拔,進一步唆使他盜取庫銀。如高手行棋,誘敵深入,步步緊逼。佈局嚴謹,進展極為順利,如果不是自己無意中介入了此事,倩桃下一步又將採取什麼行動?此人的圖謀,頗耐人尋味!

    吳剛峰清苦半生,如果不出意外,他大多會以一代廉吏的身份終老。只因心理失衡,眼下他只是一條敗在物慾腳下的可憐蟲,等待他的將是國朝律法的嚴懲。小雲替他甚感惋惜,歎息一聲,道:「吳大人,此事的前因後果,我已知之!至於誰是誰非,我無權評判!但有一句話,不知吳大人是否聽過?」

    吳剛峰神情呆滯,過了一會兒,道:「哪句話?」按理說他此時已經擺脫窮困,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富貴生活,理應志得意滿才是。但看上去,他神色惶恐,心裡又何曾有片刻安寧?聲色犬馬形成的感官刺激,只能給人短暫的歡樂,為了獲取它們,如此勞心費神,豈非有點不值?

    小雲微微苦笑,道:「常言道『聲妓晚景從良,半世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則一生清苦俱非。』世人對以前行為有失檢點,但以後卻能勇於改正的回頭浪子、從良娼妓,大多是給予肯定的。而對於前半生一向以清苦自守、以忠貞自勵的節婦志士,不論是出於什麼原因,只要他們晚年的行為略失規範,往往就會引世人的無數非議!大多數人會以為他們以前的種種舉動,都是刻意偽裝的。我們不必理會世人的這種態度是否正確、是否有失公允,但它最起碼反映出一個問題。就是世人在對某一個人做出最終評價時,尤其重視此人的晚節!吳大人,你已清苦半生,如今只因心中憤恨難平,就行此不法之事。得到的不過是少許的身外之物,但失去的卻是你辛苦經營二十多年方才形成的無瑕節操!此二者,孰重孰輕,不用我再多說,吳大人想必十分清楚!」吳剛峰臉色鐵青,緩緩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就在此時,屋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雲相公,你能否和奴家到衙外一談?」話語溫柔,如同對情郎傾吐芳心,聲音嬌媚到了極點,但和眼前的氣氛格格不入,顯得十分突兀。小雲心裡一動,見吳剛峰猶在沉思,便不再理會他,起身走出房門。見一個身穿白色紗衣的女人背對房門站立,她聽到腳步聲,舉步向縣衙外走去。眼下已是初春時節,但春寒料峭,仍是寒氣逼人,白衣女子的紗衣內,竟似什麼也沒有穿,雪白多肉的**隱約可見。出了縣衙,她折向東北,小雲生性沉靜,也不出言詢問,跟隨在她身後,緩緩前行。

    片刻後二人抵達一處山坡,白衣女子轉過身來。單論容貌,她算不上很美,但五官比例勻稱,配合協調,自有一種柔和之美。加之身材豐腴,穿戴妖冶,極易勾起男子最原始的**。嬌媚入骨,可謂人間尤物。小雲將手一拱,道:「姑娘是誰?能否將芳名見告?」

    白衣女子甜甜一笑,媚態橫生,道:「小女子就是倩桃,雲相公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嗎?奴家的名字原本就很俗氣,雲相公明明已經猜出我是誰,偏要明知故問,非要讓奴家自己說出來,豈不令人害羞?你真是個小壞蛋!」說完,掩嘴一笑,衣袖下滑,露出一段雪白的臂膀。

    二人初次見面,她就敢賣弄風騷,小雲憑空感到一陣噁心,微笑道:「倩桃姑娘,雲某此次前來,是有一事須要請教!」見他並不理會自己的挑逗,倩桃略感失望,道:「雲相公,奴家也有一事相詢!上官兄弟從昨日下午離開縣衙,至今未曾返回,是不是已被你殺了?」

    小雲道:「作為道教門徒,我怎會輕易殺生?昨日我已將二人放回,至於他們去了哪裡,雲某也是不知!」倩桃並不關心上官兄弟的死活,只是想通過此事,推測小雲的性情,聞言點頭,道:「雲相公上體天心,為人仁善,奴家深感敬佩!雲相公想問何事,奴家洗耳恭聽!」

    小雲道:「如此,多謝了!倩桃姑娘,你唆使吳大人竊取庫銀,究竟有何圖謀?」倩桃一臉無辜,杏眼圓睜,叫屈道:「雲相公,你冤枉奴家了!我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圖謀?只不過見吳大人為官清苦,心中不忍。出於同情,奴家以身相許,使吳大人得到少許慰寄,難道這也有錯?」

    聽她極力狡辯,小雲暗暗冷笑,道:「倩桃姑娘,一個人不論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總會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或為求利,或為求名,總之不會毫無目的。綜觀你在竹山縣的所作所為,你不但毫無收益,反要自掏腰包養活上官兄弟。並且甘願犧牲色相,陪伴一個老醜的男子,長達兩年之久,豈不反常?投入如此之大,如果說姑娘沒有任何圖謀,又有誰肯相信?這只能證明,姑娘圖謀的事一旦成功,所能獲得的利益,遠非區區九萬兩庫銀所能比擬!如此之大的圖謀,恐怕也不是姑娘獨力所能承擔。估計應有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組合,或是集團,在暗中為姑娘出謀畫策,提供支援!不知雲某的推測是否準確,請姑娘指正!」

    倩桃大吃一驚,心想「此人心思縝密,所作推測已距事實相去不遠。他只通過少許線索,就能將此事猜個**不離十,心智當真可怖、可畏!此人實為一個勁敵!不能再讓他說下去,否則我將十分被動!」她已是暗動殺心,隨即施展「奼女陰功」,雙頰泛起兩片桃紅,眼波似水,丹唇半啟,嬌喘輕吟,神情**已極。以一種極為婉轉柔媚的語調道:「雲相公,人生苦短,須當及時行樂才是!就像吳大人,不是奴家陪他兩年,他將孤獨的走完一生!如果臨死之前,連女人也不曾摸過一下,作為一個男人,豈非十分遺憾?如雲相公一般的修道者,面對肥甘,不敢落箸;縱有綾羅,不敢穿用;美色當前,也不敢稍有逾越!一生以清苦自守,以名節自勵,縱然壽至萬年,又有什麼樂趣可言?奴家以為,人生不如縱情享樂,就算朝生暮死,也不枉在世間走此一回。雲相公如不嫌奴家姿容粗陋,倩桃願自薦枕席,與君結魚水之歡。從此之後,你我二人雙宿雙飛,豈不風流快活?」說完,似是嬌羞無限,雙頰嫣紅過耳。眼瞼半垂,笑靨如花,緩步向前走來。

    小雲並不回答,也不出言阻止,只是冷冷的盯著她。目光森寒,如一泓秋水,純淨清澈,不含半點**。倩桃走出幾步,笑得已有幾分勉強。硬著頭皮又向前走了幾步,再也笑不出來。一時惱羞成怒,暗咬銀牙,心想「姓雲的傢伙,自負貌美,全不把老娘放在眼裡!他辱我太甚!不殺了他,難消我心頭之恨!」飛解開白色紗衣,前襟飄起,紗衣內除了一件腥紅色的肚兜,再無片縷。兩條雪白渾圓的大腿,於寒風中乍起一層寒慄,一股濃濃的淫邪之意蕩漾開來。

    小雲凝目看去,見腥紅色的肚兜上繡有一對戲水鴛鴦。在一泓碧綠的春水之上,交頸廝磨,狀極親密。繡工精良,栩栩如生,似可呼之欲出。此時,倩桃已近全裸,見小雲仍是不為所動,心裡恨極,冷冰冰的道:「雲道友既然不聽良言相勸,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一把扯下肚兜,抖手甩了出去。

    一片紅雲飛臨眼前,捲起一股馥郁的濃香。小雲並不想馬上反擊,飛身後躍,不等站穩,感到頭腦昏沉,趔趄了幾步,幾乎摔倒。心裡一凜,屏住呼吸,轉以「胎息」代替,已知紅色肚兜有點古怪,絕非尋常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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